岁月的锈色
在生命的历程中,我们这代人都有一段夏天乘凉的记忆。那时,人们的住房条件不理想,弄堂口、马路边“乘风凉”是最佳的消暑方式。
我总会想起那些远去的岁月,常常轻轻地擦拭,让它们露出历史的锈色,发出闪闪的光亮。时代所催生的事物,总是在闪烁中为我们留下有关文化、有关理想的思考以及铭刻在心的一种精神力量。
当太阳西沉不见晚霞夕光,需要乘凉的人会利用拖地板、揩席子的水,在马路对面封墙边冲刷水门汀,一为降温去暑气,二则清除路面灰尘。接着就是搬出家里纳凉的“家什”,当然都是供坐躺的椅子、凳子、桌子之类。椅子有躺椅、坐椅,躺椅有可拉开成全躺的,有固定为半躺的;材质有竹片的、藤条的、木头的或是塑料的;有带靠背的,有没有靠背的。届时,由一人随身手提携带“家什”,也有两人合力搬动,然后各取姿势围坐,开始享受夏晚的凉风。这种架势,无疑是一次市井检阅。大家搬来的坐椅,式样各有不同,简陋的是“洋钉木匠”敲成的,精致的是红木制作的;条凳、排杌(方凳的别称)、竹榻、籐椅等都有些年头了,用古玩市场中的说法,也都是有“包浆”的。大家拿出家具,并无意媲美,也并非展示,就这样无意中成了文化的碰撞。
摆放家什只是拉开纳凉的帷幕,接着登场的,是围在一起“吹牛”“谈山海经”,这也是乘风凉的重头戏。谈山海经一般不设主题,只要有人开头即可。于是天南海北,有亲历的故事,有听来的奇闻,随意生发,从书本到臆造,从天上到地下;末了天花乱坠,民间故事胡乱篡改,妖魔鬼怪出神入化。谈天说地,开的是无轨电车,经常是你一段、我一段地“接龙”,奇怪的是,你“吹”我“侃”,前后总能连起来。
这种“吹牛”对我影响很大,所谈论的问题能为我解惑,也常为我设疑。如果碰到我的疑点,我会找书本或其他方法去弄懂。又促使我为提高第二天的“牛皮”质量而“备课”,扩大了我的阅读范围,并使我有不断学习的动力和兴趣。因为是一个接一个“吹”,有的人“吹”得引人入胜,妙语连珠,有的人总能在恰当时候甩“包袱”,包你捧腹,故而我也有了如何表述的榜样,有了学习和锻炼的机会。
属于“纳凉”的还有一块娱乐天地,那就是下棋、打牌,消磨时光,找乐子。此可谓乘凉之一道大餐。
早些时候人小,识字不多,下的是“斗兽棋”。此棋比的是动物大小,狮子吃老虎,老虎可吃兔子,大象最大,让人从小在棋子中领悟到“大吃小”的生物界法则。及大些了,下飞行棋,两人、三人、四人玩皆可。每人占一角,以骰子数点驶出飞机,以先占领对方领地为赢。如顺利可乘风而越过险景,若有机会还可“歼”落“敌机”返回大本营,重新以点数出击。下这种棋,会有对“点数”和“运气”的企盼,一直到好多年以后,我发现人生很像“飞行棋”。
后来学会了下军棋、象棋,还有围棋。现在回想,我的棋类基本上是在乘凉的时候学会的。军棋,是以军衔大小布局作战,而后又有了“四国大战”下法,我不甚喜欢,以为技术含量不高,然当年的喜欢者玩起来可以通宵达旦,说是有战略战术,有作战方案、具体打法云云。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下象棋,“当头炮,马来跳”,“小卒子过河当車跑”等等,这类术语滚瓜烂熟。我正是在乘风凉中学会的象棋,有时去公园,凭我这小毛孩也能大战老爷爷,竟常常凯旋而归。不过,当学会围棋后,我又感受到了棋中之妙、趣、理,打这以后乐此不疲,我便再也不下象棋了。
当时,棋类中售价最贵的是围棋,实在没有经济实力购买。某天若借到一副“玻璃围棋”或是又轻又薄的“塑料围棋”,便算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诸君不知,围棋中还有高级的“云子”围棋,价钱就不用说了,我只能去体育用品商店,隔着玻璃橱窗看一看,解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