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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高原

来源:文艺报 | 北 乔  2018年03月07日10:22

隐秘,是世界上最可靠的真相。我们的一切,总会被某种力量篡改。我们以为抵达某种真实,而真正的真实正在一旁捂嘴偷笑。自欺欺人,是人类的一大愚蠢。我们的脸,与我们朝夕相处,是身份最有效的识别标志。但我们永远无法看到脸的真实模样。我们所看到的脸,都已被光线涂抹过。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脸,更是被光线多次修改。我们这张脸,递出去的都是布满虚光的皮相,真正的脸在隐秘之处。隐秘,这一种无形的力量,左右世界,时常让我们无所适从。某个夜晚,隐秘鼓动我寻找高原的真相。

高原在哪里?问题的可怕之处在于,我就在甘南高原之上的临潭。

在这个平常的夜晚,我的视线不经意间从字里行间移至窗外。对面的一幢住宅楼,一些窗户的灯光安宁如佛,一些窗户与黑暗为伴。这是离我最近的夜空,浩瀚的天穹,星光点点。这又是离我最远的人间,仿佛远在天边。我像是坐在一条船上,漂浮在茫茫的大海。这样的感觉,与我坐在车里行进在高原山间是一样的。我真切地读懂了“高原是大海”的意味。

我说过,我对高原的海拔有着恐惧式的敏感。这样的敏感,无处不在,斤斤计较,就像当年我父亲关心我每一次考试的分数一样,就像一个高血压的人在意自己的血压指数一样。祖祖辈辈在高原长大的当地人认为我的敏感太过了。然而,他们又很关心我在高原的感受,提醒我不要进行大运动量的活动。初次相遇的人,得知我从内地来,都会问我有没有高原反应,适应不适应。在他们日常交谈中,有关高原的话题也会时常闪现。看来,不管怎么,高原总是与人们在一起的。

临潭县城所在地的海拔在2650至2850米之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波动,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几乎每个人都有根有据、十分确定自己说的数字是最权威的。就以最高的2850米来说,与3000多4000多的海拔比起来,真的不算高。如果我不来高原,我更会认为这不到3000米海拔的高原,根本谈不上高原。人就是这样,所谓的感同身受,所谓的换位思考,其实都是做不到的。一次战争,死亡一万人,我们很震撼,但我们永远无法体会到一个生命在生与死的战火中的那种感受。永远做不到。想象,终究是想象,无法取代个体的真切体验。

海拔高低,只是高原的外在指数。如果没有高原反应,那么海拔高低似乎就是虚无的存在。虽然我极度惧怕高原,但我没有任何的高原反应。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条状的速溶咖啡鼓胀得如棍棒一样硬,想到了五脏六腑来到这样一个不同气压的环境,也会有咖啡这样的遭遇。我心里还是颤抖的。没有高原反应,只能说明器官的调节功能比较强。也就是说,不管我们有没有高原反应,高海拔对身体的损害都是存在的。就像我,虽没有任何不适应,但高原还是暗自给了我一点颜色。3个月下来,我的两鬓生起了白发。

在高原上,不去想海拔,眼前的一切,无从显示高原的存在。

高原在哪?高原在我们的身体里。所不同的是,身体不一定告诉我们高原的存在,但灵魂会不时地提醒,我在高原。

当有朋友问我,从临潭县城到某个乡镇有多少公里时,我都慎重纠正,在这里公里数没有任何意义,距离的量词只能是时间。20公里的路程,开车可能要一小时,也可能两小时。我知道常年在高原开车的司机,驾驶技术都相当好,早把高原的山路治得服服帖帖。但看着那些如一个个回形针连接起来的山路,看着路边下的悬崖或陡坡,我还是很害怕。我不晕车,但在高原群山中绕来绕去,起伏二三百米,紧张和潜在的高原反应,总让我不舒服。这样的时候,又不能和司机聊天,怎么办?我只能用手机不断地拍照片。高原的风光确实很美,也很新奇,但我拍照的真正原因,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消解内心的不安。

拍出的照片真是不错的。我用手机软件“简书”即时发布,一次少则十来张,多则二三十张。有朋友就提意见了,风景确实好,但全是照片,看起来还是不爽,配点文字吧。我知道,图文并茂,既可增加阅读带来的节奏感,也可更好地宣传临潭。我这人有些懒,不愿意每次都为一些图片写上一篇文章,而且我多半是实时发布的,坐在颠簸的车上,也不可能写长文章。好吧,我就来看图说话,将文字多多地分行。效果不错。

几个月后,不断有朋友夸我诗写得好。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会写诗,此前从没写过诗。虽然多年前,我就有过写诗的冲动,但我不懂诗该如何分行。我曾经向许多著名诗人诉说过我的苦恼,他们认为我在说笑。诗歌,怎么分行都可,你不会分行,说不通的。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会分行,其实是没有找到诗歌的叙事方法。到临潭,到高原,我居然无意中会写分行的文字了。这让我欣喜万分。这以后,我有意识地以单张照片撰写分行式的图片说明。到了2017年5月20日,我第一次正式地按诗来写作。那天晚上,我拿起手机,认真地对自己说,来,写诗,写下人生的第一首诗。从此,我走上了诗歌写作之路。

如果这是我走上诗歌写作之路的真相,那是对诗歌的大不敬,也是在亵渎高原。我深信,是高原为我提供了写诗的内在动力和外在叙述语言。高原,才是最伟大的诗人。

临潭所在的高原,绝大多数地方,群山簇拥,但都不太高。当然,这些山已经站在高原这个巨人的肩膀上,绝对高度还是很厉害的。不高的这些山,墩实、仁慈,几乎没有树木,像一个秃顶、富态的中年男人。身处其中,旷野之感扑面而来,在身体里鼓荡。高原以一种温和的表情,让你自发地生出渺小的感觉。一个人来到这里,你就是高原的主人。高原上只有你,又是怎样的孤独与无助?看似热闹的县城和那些小镇,其实都在狭小的山谷中,只如一朵格桑花一样,安静且微细。空旷的高原给予我无限的自由。而这样的辽阔,又在挤压我的内心。这就如同我们坐在繁华城市的路边,陌生的人潮涌动,反而会让我们倍感寂寞与惆怅。

孤独,是盛产诗人的沃土。无论是环境给予心灵的孤独,还是人生态势衍生的孤独感。比如苦难、激愤最终都会在灵魂上划下孤独的印痕。诗歌,是情绪最直接也是最快捷的表达路径。写诗是一种释放,诗歌又可以是取暖的烛光。如若是这样,就比较好理解为什么西部诗人众多,抵近诗歌精神的作品灿若繁星。甘肃如此,甘南如此,临潭也是如此。

“我不想就此写下一个人的孤独/不想说出飘满雪花的高原上/难以抵抗的严寒和无边的荒芜”。花盛在山村长大,后来到县城的县级机关工作,本职工作干得很出色。他的诗龄远超过工龄,属于年轻的老诗人,写出了很多有力度的诗作,在诗坛上有较好的影响。读他的诗,能体悟到人与高原的相处。走出小山村,他是幸运而幸福的。小山村外的世界,确实精彩。但一想到父母还在深山之中,自己那无忧的童年还在小山村,乡愁的忧伤如一条河在花盛心中流淌,时常似潺潺小溪,时常浪花飞溅。身在小山村,心可以飞过群山。而来到更广阔的世界,方知自己的羸弱。从乡村自足、单向度的生活走出,花盛其实是进入了两难的境地。丰富与苍白、希望与无助、快乐与忧愁,似一杯混合果汁,五味杂陈。他喝着这样的人生饮料,在清醒与迷失中行走。这是人类共有的一种生存状态。花盛只是更深切地品察到其中的滋味。走在高原的山间,一年四季都有苍凉纠缠。山谷的幽静使自己的脚步声更加的寂寞。一切都被山路所掌控,那弯弯的山路,如同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挣脱吧。甩开山路,登上山顶,脚下是沉默的群山,鸟儿在脚下飞翔,头顶是无尽的苍穹。短暂的兴奋之后,世界还在,我消失了。登高望远,一下子化作有力无气的叹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一刻,这首诗与他拥有同一个灵魂。

这不是探险,不是旅行,而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再美丽的风光,再神奇的景观,也经不住日常化的消融。高原热烈的阳光,可灼伤皮肤,但常常不能温暖心灵。花盛写诗,倾诉,并不是他最需要的。他用诗歌燃起篝火,温暖身体,温暖灵魂。以诗歌的方式,把遥远的星光拉到自己跟前,照亮孤独的影子。

生活节奏的提速,让我们都很忙碌。我们会因为忙得不可开交,忘记疼痛,可疼痛依然在喊叫。对于从小生活在高原的人而言,特殊的自然状态,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但我们知道,身体里有高原和没有高原的人,注定是不一样的。高原终将参与他们的性情和人生。

葛峡峰是一位警察,工作是执勤、办案,以及在去执勤和办案的路上。这是一份智慧和体力均为高强度的工作,又是与日常生活几乎割裂的工作。工作在生活之外,在高原上穿行,又与世俗隔绝。葛峡峰需要在路上与高原交谈,需要在点滴的空闲时间里临时性地找回自己。如此一来,他的许多诗都是在途中写成的。许多的诗句动感强烈,如他一路的颠簸。他的诗,喜欢描述日常生活,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我想,他是在以诗歌的方式充填因工作所带来的生活缺失。在荒无人烟的苍茫中,诗歌挽着他的手回到人间。“我热爱这一切/诗歌,山水画卷/即使天涯/又是逆旅/我仍坚韧地爱着万物。”有关高原的景象,在他的诗中是空灵的、美好的。写诗,帮助他偶尔放飞灵魂。

在临潭,冶力关山水如画,生态如歌。这个山中小镇,有着许多神奇的景观和神秘的传说。这些神性的人文和自然,本身就极富诗意。灵动的生活质感和难以真实触摸的隐秘,如同高原风一样,既抚摸肌肤,又猜不透它的心事。禄晓凤的诗歌,就是如此的气质。生活在小镇,工作在小镇,她与生活亲密相处,又在想象中抵达梦幻之城和古典之美。她在如诗的情境中,把生活过成了诗。

辽阔的高原,静若处子。群山无言,神情憨厚。它让你孤独中有感动,渺小中有坚韧,静寂中有温暖。这也是临潭的诗人所共有的品性。临潭有许多诗人,只是他们都已经把写诗当作了生命行走的方式,诗歌与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品味人生。更多的人,并没有写下文字之诗,诗在他们的灵魂里、血液里。他们是一群为自己写诗的诗人。与高原一样,他们不趾高气昂,不卷入汹涌的喧哗,让自己的诗歌静静地流在心中,和高原风一起与群山默默相守。

我写诗,几乎都在路上或床上。在路上写诗,是为了打发紧张的时光,也是让灵魂与我一同行走,我不想丢下灵魂。在床上写诗,那是在安慰疲惫的灵魂。毕竟,我需要让身体里的高原与灵魂能够亲如一家地相处。

真实的高原其实早已隐藏。我看不到高原的存在,高原不在目光里。没有高原反应的我,还是经常感知高原在我身体里的蠢蠢欲动。这不但告诫我在高原,也不时地提醒我,这里与我的生活常态完全不同。表面上,我是轻松的。别人问及我在高原的情况,我总说,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又当过20多年的兵,在不少地方都生活过,身心都皮实,所以到高原,与在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那个叫“异样”的东西,总还是不断挑战我。我学习语言的能力和听语言的能力都相当差,这导致我到如今,都听不懂地道的临潭话。好处在于,既然听不懂,我就不听。几个人坐在一起,或同在一辆车里,他们神聊,我收起耳朵,全当无声无息。我可以若无其事,别人做不到,生怕冷落了我。他们时不时地要和我说说话。这时,他们就竭力地捋捋舌头,以最大努力向普通话靠近。我感动,他们有着高原的豪爽和细腻。感动的同时,我又有些别扭。我与他们不一样,无法真正地融在一起。这样的别扭背后,是伤感。

虽然在外漂泊很多年,在以面食为主的地方也生活过很多年,但我仍然吃不惯面食。吃起来困难,且不抗饿。怪异之处在于,面条、馒头之类的,我还能勉强对付,就是面片,怎么也降不住。在临潭,人们最爱吃面片,在他们看来,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主食。可我从来没能把一碗面片吃下去过。我爱米饭,但许多场合是没有米饭的,加之我又不好意思挺身而出要吃米饭。这对我是一件头疼的事。艰难地吃几口,然后期待下顿可以有米饭,实在不行,面条、馒头也成的。好在,这里喝茶相当普通。那好吧,我就多喝茶,喝他个水饱。还有就是,我的抗饿功能还是相当强的。即使是一天三顿不吃,我几乎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如此一来,饿是饿不住我的。只是每到这样的时候,身体以这样的方式提示我在他乡,在高原,让我不舒服。

人至盛年,惰性渐占上风。梦想,开始入睡,喜欢拥抱固守的生活状态。改变和挑战,似乎是最大的敌人。而我这个时候,走进陌生的人群,来到高原,开始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之旅。一度,我内心是强烈抗拒的。幸好,高原的高海拔武器,没能将我挑下马。所谓的艰苦生活对我也没有构成威胁。虽然有些困难,但真的不值一提。生活,本就是与困难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在哪里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困难的形态和方式。

来高原前,家人和朋友为我担心,曾经在高原生活过的好友特别关心我。他们怕我成为孤独与寂寞的手下败将。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有对付“孤独与寂寞”的绝技。

我可以自我充实,能娴熟运用围魏救赵的战术。运动,是我的一大法宝。我这人不喜欢散步,但偏爱打球、跑步等有一定运动量的锻炼。可惜,这一法宝在高原上无用武之地。因为过度的小心翼翼,我不敢尝试。曾经在不断的心理暗示后,我有胆量尝试了。然而,有一天,我在一个拔河现场,看大家竞争得相当激烈,难分胜负,便自告奋勇地担当裁判。在那个把小时里的吹哨和喊叫,让我呼吸困难了,难受了好一阵子。这样都缺氧,别的体育运动更是危险的。我在自信复活后,又自我熄灭了冲动。

没关系,我还有阅读和写作这两大招数。这都是一招制敌的好招。读书,可以让我找到静心安逸的港湾,把自己丢在书里,与文字们窃窃私语。世界只在书里,而书里没有高原。有关高原的文字,我只有在情绪特别饱满时才会去赴约。这段时间,我看得最多的书,是有关乡村的,与我的故乡特别相近的书。走进纸上的乡村,翻动故乡的记忆。这算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吗?不管怎样,当人回到记忆中,无论是温暖还是感伤的记忆,都会觉得特别富有和坚实。这个时候,我催眠身体内的高原,不让它骚扰我的灵魂,勾引我的孤独与寂寞。

还是要说到写诗。

一些朋友看到我的诗,说我伤感了,孤独了。是的,就诗的表达内容而言,确实如此。只是我在写作时,以文字在放牧孤独与寂寞。它们在牧场中快乐玩耍,就不会纠缠我。我站在牧场远处的山顶,独享一个人的丰盈。

高原,撩拨了我的诗心,我又在诗行里放逐高原。至此,高原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随意地差遣它。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