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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

来源:文艺报 | 陈 彦  2018年03月02日06:10

她叫忆秦娥。开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的。

易招弟为了进县剧团,她舅给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

很多年后,忆秦娥还记得,改变她命运的时刻,是在一个太阳特别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山坡上放羊,头上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的帽圈子,柳叶都被太阳晒蔫干了。她娘突然扯破喉咙地喊叫,让她麻利回来,说她舅回来了。

她舅叫胡三元,在县剧团敲鼓。她娘老骂她舅,说是不成器的东西,到剧团学瞎了,作风有了问题。她也不知道啥叫个作风问题,反正娘老叨叨。

她随娘赶场子,到几十里地外,看过几回县剧团的戏,见她舅可神气了。他把几个大小不一样的鼓,摆在戏台子一侧。他的整个身子,刚好露出来,能跟演员一样,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戏要开演前,他先端一大缸子茶出来。那缸子足能装一瓢水。他是不紧不慢地端着摇晃出来的。他朝靠背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还给腿面子上垫一块白白的布。他噗噗地吹开水上的浮沫,呷几口茶后,才从一个长布套里,掏出一对鼓槌来。说鼓槌,其实就像两根筷子:细细的,长长的。“筷子”头朝鼓皮上一压,眼看“筷子”都要折断了,可手一松,又立即反弹得溜直。几个敲锣、打铙的,看着“筷子”的飞舞,还有她舅嘴角的来回努动,下巴的上下含翘,眼神的左右点拨,就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地敲打起来。整个山沟,立马就热闹非凡了。四处八下的人,循着热闹,急急呼呼就凑到了台前。招弟是后来才知道,这叫“打闹台”。其实就是给观众打招呼:戏要开始了,都麻利来看!看的人越多,她舅手上的小鼓槌就抡得越欢实,敲得那个快呀,像是突然一阵暴雨,击打到了房瓦上。那鼓槌,看似是在一下下朝鼓皮上落,落着落着,就变成了两个喇叭筒子,好像纹丝不动了。可那鼓,却发出了皮将爆裂的一迭声脆响。以至戏开始了,还有好多人都只看她舅,而不操心场面上出来的演员。好几次,她都听舅吹牛说,附近这七八个县,还找不下他这敲鼓的好手艺。省城大剧院的戏,舅说也看过几出的,就敲鼓那几下,还没有值得他“朝眼窝里眨的”。不管舅吹啥牛,反正娘见了就是骂,说他一辈子就知道在女人窝里鬼混。30岁的人了,还娶不下个正经媳妇。骚气倒是惹得几个县的人都能闻见。后来招弟去了县剧团,才知道她舅有多糟糕,把人丢得,让她几次都想跑了算了。这是后话。

她从坡上回来,她舅已经在吃她娘擀的鸡蛋臊子面了。她爹在一旁劝酒。舅说不喝了,再喝把大事就误了。

舅对娘说:“麻利把招弟收拾打扮一下,我赶晚上把娃领到公社住下,明天一早好坐班车上县。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当牛使唤哩,才11岁个娃娃么。这哪像个女儿家,简直就是个小花子,头蓬乱得跟鬼一样。”

要是放在过去,娘肯定要唠叨她舅大半天。可今天,任舅怎么说,娘连一句话都没回,就赶紧张罗着要给她洗澡、梳头。她舅还补了一句说:“一定要把头上的虱子、虮子篦尽,要不然进城人笑话呢。”她娘说:“知道知道。”娘就死劲地在她头上梳着篦着,眼看把好些头发都硬是从头皮上薅掉了,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娘还在不停地梳,不停地篦,她就把头躲来躲去的。娘照她后脑勺美美磕了几下说:“还磨蹭。你舅给你把天大的好事都寻下了,县剧团招演员,让你去哩。头上这白花花的虮子乱翻着,人家还让你上台唱戏?做梦吧你。”说着,又磕了她一下。

招弟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茫然,头嗡的一下就木了。她可是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到县剧团去唱戏的。这事,她舅过去喝酒时也提说过,说啥时要是剧团招人了,干脆让姊妹俩去一个,也好让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她想,那咋都是她姐来弟的事。来弟比她漂亮,能干。她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主儿。娘老说,招弟一辈子恐怕也就是放羊的命了。可没想到,这事竟然是要让她去了。

洗完头,娘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她问:

“这好的事,为啥不让姐去?”

娘说:“你姐毕竟大些,屋里好多事离不开。我跟你爹商量来商量去,你舅也同意,还是让你去。”

“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娘说:“你舅在县剧团里,能得一根指头都能剥葱。谁敢不要?”

娘把她姐的两个花卡子从抽屉里翻出来,别在了她头上。这是姐去年挖火藤根,卖钱后买下的,平常都舍不得戴。

“姐不让戴,你就敢给我戴?”她说。

“看你说得皮薄的,你出这远的门,戴她两个花卡子,你姐还能不愿意。”

娘说完,咋看,又觉得她身上穿的衣裳不合适。不仅大,像浪浪圈一样,挂搭在身上,而且肩上、袖子上、屁股上,还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就这,还是拿娘的旧衣裳改的。娘想了想,突然用斧子,把她姐来弟的箱子锁砸了。娘从那里翻出一件绿褂子来。那是来弟姐前年过年在供销社买的,只穿了两个新年,加上六月六晒霉,拿出来晒过两回,再没面过世的。不过两年过年,来弟姐都让她试穿过,也仅仅是试一下,就赶紧让她脱了。那褂子平常就一直锁在箱子里,钥匙连娘都是找不到的。

她咋都不敢穿,还是娘硬把绿褂子套在了她身上。褂子明显大了些,但她已经感到很派派、很美观、很满足了。

姐那天得亏不在,要是在,这衣服不定还穿不成呢。

出门时,舅看了看她说:“你看你们把娃打扮的,像个懒散婆娘一样。再没件合身衣服了?”

娘说:“真没有了。就身上这件,还是她姐的。”

舅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看看你们这日子。不说了,到城里我给娃买一件。走!”

刚走了几步,娘就放声大哭起来。

娘突然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咋都不让走。娘说娃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就是在家放羊,也总有个照应,这大老远的,去了县上,孤孤单单的,娃还没满11岁呢。娘越想越舍不得。

舅就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娃去了,比你们的日子受活。一踏进剧团门槛,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你扳指头算算,咱九岩沟,出了几个吃公家饭的?”

算来算去,这么些年,沟里还真就出了舅一个吃公家饭的。

爹就劝娘,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

招弟就眼泪汪汪地跟着舅走了。

刚出村子,她舅说:“得把名字改一下,以后不要叫招弟了。来弟、招弟、引弟这些封建迷信思想,城里人笑话呢。就叫易青娥吧。省城有个名演员叫李青娥,你叫易青娥,不定哪天就成大名演了呢。”舅说完,还很是得意地笑了笑。

突然变成易青娥的易招弟没有笑。她觉得舅是在说天书呢。

易青娥舍不得娘,也舍不得那几只羊,它们还在坡上朝她咩咩叫着。

十几年后,易青娥又变成了忆秦娥。

在她的记忆深处,那天从山里走出来参加工作,除了姐的两个花卡子和一件绿褂子外,娘还硬着头皮,觍着脸,从邻居家借了一双白回力鞋,两只鞋的大拇指处都有点烂。不过人家很细心,竟然用白线补出了两朵菊花瓣。鞋才洗过,上过大白粉,特别的白。虽然大了几码,娘还给鞋里塞了苞谷叶子,但穿上好看极了。她一路走,还一路不停地朝脚上看着。惹得舅骂了她好几回,说眼睛老盯在脚背上,跟她娘一样,都是些山里没出息的货。

多少年后,剧作家秦八娃给秦腔名伶忆秦娥写文章时,是这样记述的:

那是1976年6月5日的黄昏时分,一代秦腔名伶忆秦娥,跟着她舅——一个著名的秦腔鼓师,从秦岭深处的九岩沟走了出来。

那天,离她11岁生日,还差19天。

忆秦娥是穿着乡亲们送的一双白回力鞋上路的……

易青娥跟着舅,在公社客房歇了一晚上。

公社好几个人跟她舅都熟,晚上来房里谝,还弄了半坛子甘蔗酒,就一碗腌萝卜,七七八八地干喝了半夜。易青娥睡在里间房,盖着被子,装睡着了,就听他们谝了些特别没名堂的话。有的易青娥能听懂,有的一点都听不懂。他们问她舅:剧团人,是不是都花得很?几年后,易青娥才知道“花”是啥意思。她舅说,都是胡说哩。有人说:“哎,都说剧团里的男女,干那事,可随便了。”舅说:“照你们这样说,好像剧团人的东西,都长在手心了,手一挨,麻达就来了。那是单位,跟你们这公社一样,要求严着哩。你胡朝女的身上挨,一胡挨,搞不好就开除逑了。你们这公社好几任书记,不都招这祸了?”后来,喝着喝着,就开始审问她舅:“听说你胡三元,就是个花和尚啊!”都问他在剧团到底有几个相好的。舅死不承认,几个人就要扒舅的裤子。舅说:“有娃在呢,有娃在呢。”有人就把中间的格子门拉上了。她听见,几个人好像到底还是把舅的裤子扒了。舅好像也给人家承认,是有一个的。再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她跟舅就坐班车去了县城。车在路上还坏了几起,到县城已是杀黑时分。易青娥东张西望着,就被她舅领进了一个窄得只能骑自行车的土巷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好久,终于有一个门洞,大得有两人高,五六个人横排起来那么宽,歪歪斜斜地敞开着。

舅说:“到了。”

里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有根木杆,上面挑着一个灯泡。灯泡上粘满了细小的蚊虫。还有一蓬一蓬的虫子,在跃跃欲试着,一次次朝灯泡上飞撞。

有人跟舅搭腔说:“三元回来了。”

舅只哼了一声,就领着她进了前边院子。

所谓前后院子,其实就是一排平房隔开的。

整个院子很大很大,是由几长溜房子合围起来的。

易青娥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前院也是中间竖了根木杆,杆子上吊个灯泡。灯泡被一个烂洋瓷盘样的罩子扣着。无数的蚊虫也在拼命朝光亮处飞扑着。有的粘到灯泡上,有的就跌落在地下了。

地上是厚厚一层飞虫尸体。

前后院的灯杆下,都有一个水池子,有人在那里冲洗得哗啦啦一片响。

她舅刚走进前院,就有人招呼:“三元,你跑呢,今天咱们在院子里逮了一条菜花蛇,刚吃完,你就回来了。”

“吃死你。”她舅说着,就领她走进一个拐角房里去了。

舅的房不大,摆了一张床,还有一个条桌,一把老木椅,一个洗脸盆架子。房的正中间支着他的鼓。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墙和顶棚,照得昏黄昏黄的。

舅的床干干净净的。被子和枕头,都用白布苫着。易青娥累得刚想把屁股端上床,就被舅一下拉了下来,说:“屁股那么脏,也不打一下灰,就朝床上赖。”说着,舅把枕头旁边一个很讲究的刷子拿过来,在她身上、屁股上,细细扫了一遍。舅说:“剧团可都是讲究人,千万别把放羊娃那一套给人家带来了。脏得跟猪一样,咋跟人在一起排戏、唱戏呢?”

易青娥刚在床拐角坐下,就见一个女的闪了进来。易青娥一下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上次在公社看戏,那个演女赤脚医生的吗?她吓得急忙从床边溜了下来。

那女的倒是和善,先开口了:“这就是你姐的娃?”

舅噢了一声。

那女的突然扑哧笑了:“不会吧,这娃咋……”

不知她想说啥,舅急忙给她挤眼睛,她就把话咽回去了。

舅说:“这就是剧团的大名演,胡彩香。叫胡老师。你看过胡老师戏的。”

易青娥怯生生地点点头。

舅对胡彩香说:“这回就靠你了噢。下个礼拜就考试,你无论如何得把娃带一带。先把唱腔音阶教一下,再给娃把胳膊腿顺一顺,能看过去就行。”

胡彩香说:“哎,这回报名的可不少,据说是五选一呢。”

舅说:“哪怕十选一呢,剧团人的亲戚还能不照顾?”

胡彩香说:“你看你才回去两天,就啥都不知道了。今早才开的会,黄主任说了,这回要坚决杜绝走后门的风气,团内团外一个样。”

舅把牙一咬:“嚼他娘的牙帮骨。不收我姐的娃,你叫他试试。”

胡彩香急忙掩嘴说:“你悄声点。小心人家听见,又开你的会哩。”

“开他妈的个瘪葫芦子!”舅骂开了。

胡彩香急得直摇头:“你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

“记他妈的瘪葫芦子,记!”

“好了好了,我都不敢跟你多说话了,一搭腔,躁脾气就来了。明晚又演《向阳红》呢,你知道不?”

“给谁演?”

“说是上边来了领导,专门检查啥子赤脚医生工作的。”

“重要演出,那肯定是你上么。”

胡彩香把嘴一撇:“哼,看把你能的。我上,我给人家黄主任的老婆,还没织下背心呢。”

“啥事嘛?把人说得稀里糊涂的。”舅问。

“你不知道了吧。那骚货前一阵,在县水泥厂弄了十几双线手套,拆呀缠呀的,不是老在用钩针,钩一件菊花背心吗?你猜最近穿在谁身上了?”

“黄主任的老婆?”

“算你娃聪明!昨天晚上下了场雨,那女人就穿着出来纳凉了。你说这么热的天气,好不容易下点雨,都不怕捂出痱子来。嘿,人家就穿出来了,你有啥办法。哼,穿么,哪一天把那个米妖精,勾引到她老汉的床上,她就不穿了。”胡彩香说得既眉飞色舞,又有些酸不溜溜的。

舅说:“都定了,让米兰上?”

“人家今天把戏都练上了。”

“让她上么。明明不行,领导还要硬朝上促呢。看我明晚不把这戏,敲得烂包在舞台上才怪呢。”

胡彩香又撇撇嘴说:“吹,吹,可吹。小心明晚上给人家献媚,把糖都喂到人家嘴里了。”

“我给她献媚?呸!”

胡彩香说:“我就看你明晚能拉出一橛啥硬货来。”

“放心,那些给哈领导献媚的,我都有办法收拾。”舅把话题一转,说,“你可得把这娃的事当事。”

胡彩香说:“放心。你这窄的床,又是个女娃,睡着多不方便,就到我那儿睡几天吧。刚好,我也能给娃说说戏。”

舅说:“那就太麻烦你了。”

“看你那死样子,还说这客气话。”胡彩香说着,就把懵懵懂懂的易青娥拉到她房里去了。

胡彩香的宿舍跟她舅中间只隔了一个厨房。房子一样大,里面摆设也几乎差不多。不过胡彩香毕竟是女的,房里就多了许多梳子、发卡、雪花膏之类的东西。走进去,先是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甚至有些刺人眼睛。胡彩香到院子里端了一盆凉水回来,又把暖瓶里的热水兑了兑,让易青娥洗了麻利睡。她就出去到院子里,跟水池子附近坐着的人谝闲传去了。易青娥听见,那些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都与那件菊花背心有关。

易青娥洗完后,就上床缩成一团,胆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了。

外面有水声,有说话声,还有笛子声、胡琴声、唱戏声。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轰炸声。

易青娥突然有些害怕,把身子再往紧里缩了缩,几乎缩成了蚕蛹状。

在山里放羊,即使走得再远,她都没害怕过。但在这里,她害怕了。她觉得唱戏好像没有放羊那么简单。她想回去,却又不敢对舅讲。她用毛巾被把头捂起来,偷着唤了一声“娘”,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

(摘自《主角》,陈彦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