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唱妇随
春节后,又迎来了一个晨光明媚的日子。迎着和煦的东风,在苏北,在大潮河边,农村打工人的脚步又匆匆了起来。随处可见他们携带大包小包离去的身影。
看着别人打工走的情形,张大爷的心也随着不安分起来。他是哪天不干活、不挣钱,浑身就不舒服。勤劳惯了的他,两脚有点忍不住,又想像往年一样地往苏州跑了。可是,谁都不高兴带着他。有个青年人直接了当地对他道:
“您差不多七十岁了,土都到脖子了!在家好好呆着吧!”
“我身板好着呢!什么都能干!”
张大爷不服气地说着。可还是没人高兴带上他外出打工。这时,张大爷也只能骂几句难听的话泄泄愤而已:
“看老子不跟着你们,能不能赚钱!……”
带着不服老的情绪,张大爷来到了晒谷场上,见四下无人,便舒展筋骨,挥舞了一下手脚。张大爷自我感觉浑身灵活、有力!这使他很郁闷:难道自己手脚这么好使唤,就不能挣钱了?遭人嫌弃了?为此,吃晌午饭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吃。
张大婶叫他:
“他爸,吃饭了!”
“不少人都出去挣钱了,我还不知干什么呢?能吃得下吗?”
“愁坏了身子,想挣钱都难了!”
“你让我安静一会!好不好?”
“好好好!”
张大婶心疼地说着。儿子、儿媳都到附近的化工厂上班去了;有个孙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开学住在了学校;她便一个人吃起了晌午的饭。
张大爷则蒙头大睡,一声不吭,思前想后,追溯着以往打工的点点滴滴。他想到了去年正月刚到苏州找活干的一幕…
第一天,幸运的他,被工地上的虞老板所接受了。于是,他把行李搬到了工地上的窝棚里。
对于这窝棚,他早已习惯住它了。
第二天的早晨,住在窝棚里的他,早早地就起来了,吃了早饭,大约在七点钟,就干起了活来,干的是旧房翻新的活。他被吊机的斗儿吊到了十几米高的房顶上,准备把旧的彩钢瓦揭掉,然后铺上新的。当他颤巍巍地站在房顶上,想把身上的保险绳拴在某个硬件上时,却始终寻找不到可拴的硬件,而且房屋的下面又没有安全网,他诚惶诚恐地想道:一旦失足,那就真的成了千古恨了,非死即残。他愈想愈害怕,愈害怕浑身愈像筛糠一般。他冲下面的包工头虞老板胆怯地大声地叫着:
“我胆子小!我干不了!”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怕个球!”
这位虞老板光给他打气、鼓劲,就是不让他下来。
这可急坏了张大爷。他干脆来了个针锋相对,站着,就是不动!
虞老板见状,知道强求不来,只好让吊机把他吊了下来,另吊了一位汉子到了屋顶上,顶替了他的位置。等到他落地后,只见虞老板面色难看、毫不客气地对他道:
“我看你还是回家带孙子吧!岁数也大了,腿脚也不便了,不必再这么辛苦了!”
“好的!”
面对辞退,他没留恋,很坦然,二话没说,就去不远处的窝棚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他干活有个原则:涉及生命安全的活,给他的工钱再多,他也不去冒这份险、挣这份钱!既然自己和包工头发生了龃龉,他认为正好可以远离这些草芥人命的包工头,另觅活儿。
正当他挑着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蓦地,让他触目惊心的一幕发生了:替了他的汉子从高处摔了下来!
可怜的汉子,从十几米的高处,摔在了硬梆梆的水泥地面上,摔得面目全非,摔得惨不忍睹!
擅于自我保护的他,目睹了这一悲惨的过程,让他心有余悸着。
不一会,摔下的汉子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他心里失落落的,赶紧离开了这血腥、不详的地方,再去另外找活儿干。
他挑着行李,逢厂就问,逢到工地就探询。可是,一连问了几家,用人的厂家或工地,还是嫌他的岁数大了,没有招用他。他明显地感觉到,那一双双的目光,当注视着他的花白头发时,流露出的异样的神情。
心有灵犀的他,从这些人的目光中,瞧出了症结的所在。眼看晌午了,他考虑了一下,认为这样找下去肯定不行。这样打定好了主意,他准备找一家理发店,去染发!
他来到了一家小旅馆,把行李作了寄存,然后径直地去了一家理发店,花去小半天的时间、这才将头发染黑,染好,这才信心满满地,重新开始了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工作之旅。
他继续对沿途的工地、工厂,一路察看、一路问询着。
他首先来到了一家钢厂的大门前,见到门前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招收工人,年龄不限。这让他喜出望外。于是他带着兴奋与冲动,跨入了该厂的招聘处。当他涉足招聘处室内时,里面的工作人员都以惊诧的目光注视着他的黑发,继而又把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脸上,在打量,在琢磨。
这些目光让他特別地窘,不舒服,仿佛自己是偷了青春的小偷,却又未把衰老掩饰好,一副久经风霜的脸,核桃似的,如何能逃脱挑剔的眼光?
招聘处有个年长的男人,深感无奈地对问他道:
“您多大了?”
“六十八!”
“对不起!您的年龄超了!”
“不是写着年龄不限吗?”
“对不起!我们这不是养老院!”
这话让张大爷听起来气愤不已,好像自己是累赘,丧失了劳动力似的。 这明摆着是欺负人嘛!对此,他特别愤懑:
“农民有几个不是活到老忙到老!”
他带着抑郁、带着气恼,毅然地跨出了原本就不属于他该来的这地方。
接下来,他又接连地去打探了几家工厂或工地,结果如出一辄。他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了,颓丧地瞟了眼初春的太阳。
此刻的太阳,已经偏西了,光线柔弱,恰似他此时的心情一般,没精打釆的。
他恍然地想起了自己的晌午饭还没有吃呢,这才感觉到饿、浑身无力!
他由然地想念起了家乡,蒙生了想回家的念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想回去做点事。可这么快回去,又怕老家人笑话他。碍于面子,他便赖在苏州捡了一年的破烂,临近春节的时候,才带着微薄的收入回来。
刚过了春节,看着邻里外出打工、挣钱,心里又痒了;別人不带着他,使他闷闷不乐,有点耿耿于怀呢。
躺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张大爷终于想通了,他认为:自己岁数大了,出去工作也难找!人家不带着他出去打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想再去捡破烂了。可是,当下,面临着怎么赚钱?老家这里工厂稀缺,自己不外出,该做什么好呢?
忽然一个念头在张大爷的头脑中蒙生了出来,挥之不去。他想到了以前常吃的芽糖。“对,在家做芽糖卖!”他在心里这么决定着,立即掀开了被子,翻身下了床,凑到了吃着饭的老伴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错!我支持你!”张大婶停了筷子,依旧心疼地注视着他,“现在想不想吃饭了?”
“现在挣钱有了着落,想吃!当然想吃!”
张大爷乐呵着,心里暖烘烘的,一时衍生出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情来。他准备做一匹生命不息、生命不止的老骥。
芽糖,又叫“灶糖”,是民间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食品。能得以流传至今,当然有它赖以生存的独到之处。刚出炉灶的芽糖,软软的,绵绵的,甜丝丝的,吃在嘴里,润口、不嗑牙,特别适宜老年人一一这大概就是它的特色或者独到之处吧?
夫妇俩商量后,认为第一步,就是拜师学艺。
可惜,邻里、亲友,没有一个人会制作这种芽糖。
兴致勃勃的张大爷没有被这坎难住。他虽不识多少字,却深知借鉴学习。他让儿子、儿媳从书本、网络上学,边学边口授予他。他再按照所学的心得体会,用小麦、玉米、山芋等原料摸索、实践。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摸索,不久后的一天下午,他终于成功了!制成了一种芽糖,色泽嫩黄,黄月亮似的,吃起来富有传统芽糖的美味。张大爷像家中添了新生儿似的,喜滋滋地道:
“我来给这芽糖起个好听的名字,叫‘黄月亮芽糖’,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们家总算也有了一个特色的品牌了!”
一旁的张大婶瞪着大眼,逗趣似地笑着,说着。她的眼神闪着亮光。
夕阳,此时正把红彤彤的颜色涂抹在夫妇俩的脸上。似乎时光倒流,他们重新又焕发了青春,满面是红润的光泽。
夫妇俩决定明天正式开张,出售,好让事实来验证他们的成功。
“来,我们现在就开始做这芽糖!”
张大爷招呼着张大婶。夫妇俩不亦乐乎地忙碌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晨鸟欢唱,阳光柔媚。
张大爷终于如愿以偿地卖起了芽糖。他用电动三轮车拖着芽糖,在路上走着,悠哉悠哉的,叫卖着:
“芽糖一一卖芽糖啦一一!黄月亮芽糖!……”
这喊话器传出来的声音,是专门请本地的一位女老师录制的,清脆、悦耳,字正腔圆。
这位女老师的嗓音,极具诱惑力,年长的人听了,便勾起了儿时的情愫来,“唿啦”,不少人便潮水似地涌到了张大爷的身边,深情地说:
“小时候,我们平时都把破烂聚在床肚里,听见卖芽糖的铜锣声,便赶紧拖出来,拿破凉鞋等东西换芽糖吃。”
……
这些人,他们带着对逝去岁月的回味与留恋,自然对芽糖情有独衷。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儿时的欢笑:
“称一点尝尝!”
“我买五块钱!”
“我买一斤!”
……
“好嘞一一!”
面对着乡亲们的捧场,张大爷显得兴奋。他大声地唱着喏,应着。同时,麻利地称好、包好,递予他们,给予每一位求购的乡邻,以最周到而热情的服务。
张大爷的芽糖,对于孩子们来讲,是新鲜、希罕的东西,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孩子们没曾想到,这些脸盆大的一块块面糊糊,不仅能吃,而且不少大人还争相购买着吃。带着猎奇的心态,孩子们抢着把零花钱往张大爷的手里塞。他们也想尝一尝,看看它究竟是如何地好吃?有什么神秘之处?
张大爷这时会不忘提醒着孩子们:
“芽糖是甜食,一定要少吃,吃多了对牙齿没好处!”
“谢谢张爷爷的好心!”
孩子们天真、活泼地笑嘻嘻着。
有一个没钱的孩子王小丫,站在张大爷的旁边,相着眼。张大爷热心地送给王小丫一小块芽糖,让她解解馋。
孩子们接了芽糖,品咂着芽糖的美味,蹦蹦跳跳着。
因为芽糖的好吃,两天后,便听到了孩子们的欢歌:
“小儿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撞见张爷爷卖芽糖,哎哟哟,哎哟哟,围着好吃的芽糖都忘了上学堂!”
老人的芽糖生意愈来愈好,张大爷夫妇俩愈忙愈有精神。他们来了个明确的分工:张大爷在外边负责卖芽糖;学上了制作芽糖的张大婶,则在家里负责做芽糖。他们每天都能净赚一、两百元,比张大爷外出捡破烂强多了。
夫妇俩晚上就寝时,说起了悄悄话:
“你呢,岁数也大了,在家总算闯出了一条挣钱的路来,不用再出去辛苦了!在家乡一心一意地卖你的芽糖吧!”
“开动脑筋,还怕没事做?没钱赚!”
“你啊,再没事做,又不吃饭了!”
……
夫妇俩的话总是聊不完;聊不完的话里,总是挟杂着欢声笑语。
聊着聊着,张大爷就打起了鼾来,褶皱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夫唱妇随,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