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犬相闻
除夕凌晨还只差几分钟，弟弟与父亲在深圳宝安机场接到了我。
深圳郊区的夜色自有一番熨帖的暖意，我爱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气，便易发文艺之叹：多少年，多少次，冬日南下；多少页，多少本，写在心中的日记；多少点，多少滴，关于情亲的“顿悟”。
弟弟一边开车，一边顾左右而言他：石板房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笑曰：2018年有四件大事：第一，出一本书，内容就是我挂职石板房做第一书记的“心路历程”；第二，拍一部“焦距”石板房村的纪录片，正儿八经，九十分钟，争取获几个小奖，“砸”出一点轰动效应；第三，弄一部话剧，让石板房呈现在舞台上。
我怕冗长，叫听者不厌其烦，于是顿了顿。弟弟与父亲却同时道：还有一个呢？我答曰，第四个有些难，打算拍一部电影，故事就“诞生”在石板房，“背景”就是石板房的老宅院。
不出我所料，他俩如闻天方夜谭。我却不管，只是强调：前三项目，目前已开始运作，如果能形成一定的效应，那么最后一个拍电影的想法，应该也可以尝试。
弟弟与父亲见我说的欢喜，他们自然也欢喜——十多年来，我在北京谋食；弟弟南下创业；四年前，父亲在湖北江汉平原的小镇“荣退”，旋即携母亲远赴深圳，照料弟弟一家人——天伦昭昭，我与眼前这两个男人聚少离多，本无须“一二三四”这等惊人之语来点缀“刺激”，即便只谋一面，默默无语，亦欢喜无限。
自2016年底，我“上山下沟”之后，他俩便先后造访：去年初春，弟弟作为商人，带着南方一众“金主”，高调踏进石板房，考察民宿投资项目；几个月后的盛夏，父母欣然而至，亲自“观摩”我的工作环境。
他们心疼我，欲助我“十”臂之力，我则屡败屡战，无可无不可——虽然民宿旅游的梦想暂时搁浅，甚至短期内几近不可为；虽然我曾独自一人彷徨于大山幽深之处，被更为孤寂的冷风恶意推搡；虽然石板房冗长的冬季，逼得我有一种“拭去眼角的泪，大步轻轻离开”的冲动；虽然进山的108国道叫我险情不断，差点两次“魂归故里”；虽然群峦皆默然无语，使我只能如贾宝玉一般，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虽然石板房的冬季干煸燥烦，既无“晶莹雪”，亦绝南方的“芭蕉雨”；虽然恨不得它一夜“暴富”，低收入户可立马傲视深圳这边遍地开厂、处处“显灵”的村落；虽然深夜驱车独行时，那熟悉又陌生的狭仄山路催促我心，触我之块垒，压迫得我整个肉身无处安放，无处交付。
虽如是，但我终不忘石板房的“寂寞林”——漫长的冬日，或曰近半年的时光里，石板房的山，就那么刺啦啦地秃着，令原本就不甚“富裕”的植被更为萎靡哀瑟，可我似乎有些审美“走样”——一旦离开大山，几天见不着，我反而茫然、慌乱，甚至自责，然后迅疾幻想村中某个老大娘，正立于山坡宅院内，迎面朝我笑，亲切对我说：梁书记，天冷，你穿得太少了。
我“中意”石板房的老头老太太，我“中意”他们唤我之名——他们“热”眼“直”观，期许我，盼着我，指望着我能给石板房带来一些“动静”。
我“中意”他们的一切。
节前最后一次入村是腊月二十八。原本可以跟鸡年告一个再见矣，但我欲一睹山民美滋滋“备大年”的风采。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拍纪录片的团队“独具慧眼”，觉得我除夕前两天“滞留”在村内的“行状”，乃不可错过的“素材”，一定要“揉入”片子里面。
只可惜，团体主创人员皆非“北京土族”，此刻正是候鸟迁徙的佳期，他们早已“安然”归故里，只得委托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客串摄影师，“尾随”我入山。
近一年了，我们这个团队老碰面，固定模式为：我开车拉着他们前往石板房，途中一路交心，一路互勉，一路吻山，一路观岭，一路有彩虹。如今他们撤离，只余我一人，此番场景不敢细思量：全都悄然飘散，包括我，也得在除夕南飞深圳，比石板房的冷山还要决绝——“鸡”只余两三天的叫唤，“狗”步步逼近，谁来陪着石板房的大爷大妈们过年？
腊月二十八前后，正是“酉鸡”与“戌狗”交接之际，鸡与犬也应该“相闻”矣，但偌大的石板房，区区只余四十多口人，即便年关将至，也一如既往的寂寥，难得鸡犬相闻——一进村，我便暗自忖度：哪有什么好拍的，山上山下，不见红绿，照旧“黑白”一片，恶狠狠地浪费了腊月二十八这个好日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该履行的“程序”一个也不能少。我捧着春联，拎着二窝头，走访了两户人家。但那天，有意外收获：镜头居然很不错。我第一次在农家厨房掌勺做饭，“烟火味”盎然，可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摄影的小姑娘亦惊呼难得。
之所以有此机缘，乃我们叨扰的这家，本是老熟人，但不巧，大妈已去山外的女儿家做客，只剩不善炊事的大爷，我不愿再去别家一试，便自个儿动手，丰衣足食。一阵锅颤碗跳；一桌大快朵颐；一屋其乐融融——说实话，也真是饿了。
此时此刻，我在深圳，伴父母，过“狗年”。北方远遁。但腊月二十八做的那顿饭，倒千里飘香，余味不散。天上人间，大家都欢度着，期盼着，感动着。我想，石板房的大爷大妈们自有其过年的“拿手好戏”，你们切莫着急。在我心中，北方早已如深圳一般，春闹嘻嘻不止，绿染大地茵茵，鸡犬相闻赫赫——待我按时归位，温存细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