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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是世间最珍稀的液体

来源:解放日报 | 詹文格  2018年02月26日06:26

眼泪是世间最珍稀的液体,亦是内心最宽广的海洋,它在情感的航道上偏向悲喜两个极端。它不属于风平浪静和古井无波,除了迎风流泪或精神病态,其余概莫能外。

世间没有不曾哭泣的生命,英雄豪杰,强者硬汉都品尝过自己的泪水,那是血中渗出的盐分。我们见识过动物的眼泪,但从没在意过植物的泪水。植物拥有令人动容的性情,它的干渴、疼痛、忧伤呈现出极端的内敛,在无声的状态下忍受着隐痛。曹雪芹是通灵的作者,他用黛玉葬花的细节,构建经典,展示了人类的忧愁与悲伤。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美人的眼泪成为双重意味的液体。

人很少去关怀一株植物,就是在品尝鲜美果实的时候,也没有留意那棵果树已经枝叶枯黄。当清晨的露珠唤不醒叶片的时候,我才蹲下身子,赶忙查看。惊奇地发现果树的根部溢出一堆金黄的木屑,一只幽深的黑洞如钻孔,直逼果树的内心。我折下一小截枝尖,往里一捅,一团白肉蜷缩着身子,呲的一声从洞口滚落下来。啃食果树的虫子模样寡白懦弱,但它有着坚硬的心肠,竟能轻松地蛀空壮硕的树根,使挺拔的果树悄然死去,无可奈何。一株果树敌不过柔软的肉虫,不由想起我们最坚硬的牙齿常败于软弱的蛀虫。一场大雨过后,那满树的水珠成为果树流泻的泪滴。

自然包容万物,而人类总是封闭自我,很少有人会把植物当作同类来看待。如果说一株植物在它难受的时候也会哭泣,估计多数人都会视之为无稽之谈。古人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明自古就认为草木是不懂情感的。但人类不知道自己对草木有如此深的误解,这不是谁在凭空臆想,而是科研人员的最新发现,植物在遇到害虫侵袭时会以一种捍卫自身的本能予以反击,方法之一是分泌一些化学毒素来杀灭害虫。但是,仅靠植物自身分泌的化学毒素还太微弱,现在有些变异的害虫连农药都对它无可奈何。因此,植物就算使出浑身的本领,也不能有效阻止害虫的蚕食。研究人员进一步发现,植物在打不赢敌人(害虫)时,会像动物一样大声疾呼或拼命哭泣,但我们从来就不知道树在哭泣!植物哭泣的过程不易察觉,往往是被一阵风或一场雨而掩没。其实植物的眼泪比动物更清澈纯真,虽然我们知道眼泪中含有盐分,但在某些场合会成为一种表演,我们都曾被泪如雨下的场面迷惑,复杂的泪水甚至会变成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攻破心灵的防御。

让我们顺着科研人员的思路去体会万物的神奇,一棵树不仅有动情的眼泪,还有高贵的血液。沉香是中国、日本、印度及东南亚各国的传统药材和名贵天然香料,在传统中医学、藏医学和印度传统医学中有几千年的应用历史。沉香在药用、精油、香料等方面市场需求旺盛,民间有“家财万贯,不如沉香在手;尝遍美食,不如闻香一口”的说法。在人们的印象中,物以稀为贵的沉香被誉为“木中钻石”。在宋代上等品为一两沉香一两金,明代一寸沉香一寸金。直到现在,品质上佳的沉香同样是价超黄金。

人们只知道沉香的昂贵,却不知道沉香的来历。沉香是沉香树经受剧烈的创伤和动物的啃咬、虫蚁的侵袭、刀斧的摧逼这些沉痛的创伤之后,树身出现不便愈合的伤口,裸露的伤口被细菌和微生物感染,产生的生物物理变化。在湿热环境的诱发下,伤口腐蚀溃烂,成为病灶,对沉香树的脂腺进行刺激,使它大量分泌集结,形成沉香的油脂,油脂在创伤口上凝聚成膏状结块。有了结块就会逐步浸润木质,久之,在气候变化、温度升降、干湿交替的条件下,再加上较长时间的陈化,慢慢完成结香。如此艰难的结香过程,正是疼痛的沉香树在悲伤哭泣,那些凝香的树脂就是树木流下的眼泪。

九岭腹地,遍地红壤,那颜色就像烈焰燃烧之后的铮铮铁骨,板结硬朗,很多地方寸草不生。贫瘠之地,只能长出极少的几种植物,矮个子的马尾松覆盖着一片坡地。去年,我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挥动着鹤嘴锄,较着劲儿开垦出一小块菜地。撒下菜种,长时间不见动静,几场雨水过后才艰难地拱出一些小苗,但那些小苗根本长不了个儿。季节往前翻着跟头,菜苗却没有长高多少,除了茎秆粗了一点,叶片老了一些,其余没有变化。可是几周之后,小苗儿竟然开出了细碎的菜花,细如米粒的黄色小花,每一朵花蕊中都有一粒晶亮的水珠,看上去像一个浓缩的标本,我突然想到了眼泪二字。瘦弱的小苗为了完成一个坚强的成长过程,它竟然抽空了身体的水分,把所有的能量输送到顶端的花蕊,渴望结出生命的果实。望着这些弱小的菜花,我发现植物的崇高和博大,哪怕再小再弱,它也要向往一种精彩,进行一次情感的绽放。想起山下那些物质匮乏的家庭,他们倾其所有,倾注最大的热情才能完成一桩细小的心愿,而一个细小心愿,带给他们的快乐却像大海一样壮观。

红壤偏酸,难生草木,但有一种生命力超强的细小灌木,特别健旺,一丛一簇,深扎土中,就算手脚并用,使尽吃奶的劲儿也很难把它拔掉。伸展的根系如同掩埋在墙体中的钢筋,与泥土连成了整体,其种子从开春到岁末次第发芽、成长、开花,轮回往复,生生不息。这样的植物极难清除,每次用锄头柴刀,砍断它们的根茎,茎上有一种透明的汁液如眼泪一样汩汩流出,它依靠眼泪般的汁液弥合伤口,重新上路。

看来人类是最野蛮的动物,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领地,据守贫瘠之地与世无争,用强大的根系养活自己,可现在却被我强行霸占。面对锄头和柴刀,它除了哭泣就是生长,只有拼命地生长,别无他法。依靠快速的生长繁殖来抵御入侵的外敌,这边刚刚除掉,那边又长得半尺多高,再转向那边,原来的地方又拱出了豆芽般的新苗。

不灭之物,本有异象,可仔细观察它的根茎并无特别之处,如此顽强生存,让人惊诧。人进草退的时代,植物只能低头,在辽阔的大地上,庆幸还有这么一粒不屈的种子。

竹秀其貌,直爽痛快,春笋出土,全在眨眼之间。清明一尺,谷雨一丈,它紧随季节,一路疯长,半月入云。竹非木本,想来意外,这种最大的禾本科植物属于草的家族,看来竹子的内心很难折服。竹叶青,一个多向性的名词,它既是一种酒的名字,也是一种茶的称呼,同时还是一种毒蛇的隐喻。竹子虽然空心,但竹身却能流出清澈的水分,谁能说竹子的水分不是它的眼泪?

竹林下套种的瓜果为何甜蜜多汁?因为竹子有固土保肥的作用,种子在林下喝着“初乳”,但新生命的“初乳”何在?瓜果成熟了,它的孩子——果仁也长好了。春来了,种子发芽。此时,瓜肉、果肉慢慢融化腐烂,像母亲一样,让种子横空出世。营养丰富、易于消化的瓜泥、果泥就是“乳汁”,渗透到籽儿的内心,让它扎根土地,让其喝上“初乳”。果肉既充当子宫的作用,又化作乳汁功能,那满林的瓜果,牵扯在一根藤上,相互怜爱。

走近植物,随处可见清亮的眼泪,所以植物有深沉的母爱。四季清绿的园林是人生的魂灵,为何国人酷爱山水画,应是源自“民胞物与”的生命同源,源自物种的生长记忆,源自山水比红尘良善的认知。

春天来了,我跟随养蜂人进山,放养蜜蜂,我把放养蜜蜂当成放飞心情。蜜蜂是最懂得给植物安慰的精灵,如同情感的天使,它用甜蜜的语言,去亲吻花朵的眼泪,让一朵花与另一朵花隔空爱抚,让时间与空间无缝对接。每一次振翅都传送着信息,为两朵花表达相思爱慕。往来自由的蜜蜂,像受神的指引,在欢快中完成天使的要务。

穿越竹林,水声入耳,遥想竹林七贤的奔放洒脱。梦想寻一块巴掌大的临水坡地,围着长长的篱笆,种一排树,栽两行果,养几丛菊,弄几畦菜,鸡成群,鸭成双,鹅一对,犬一条;向阳坡上盖个大木屋。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无聊时翻几页闲书。井,掏个深的,用三丈长的井绳,从地底打上清凉水,照一照青山,一桶水足可点亮一个家园。

一日翻箱倒柜,竟然找出了父辈们儿时的读物:“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余音袅袅,瞬间激活了沉睡的心灵,恢复了对植物的记忆,那一刻,如同文明启蒙,心里猛然光明透亮,那块在内心荒芜多年的地,已经水草丰美,正等着我去复耕开垦……

离开竹林,艳阳高照,原来是一次完好的梦游,此时,我封闭于停水停电的高楼上,做着画饼充饥的美梦。噪声、粉尘、雾霾、干旱……回想着植物的眼泪,就会担忧我们生存的地球。水是生命之源,万物皆离不开水,水一旦消失,物种必将灭绝。我们最不愿看到的是地球的眼泪,因为那句警语如芒扎背,让人反躬自省,警钟长鸣。谁也不想看到地球上最后一滴水是人类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