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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游荡的心灵都爱梅花

来源:文汇报 | 张旭东  2018年02月19日10:38

在刚刚过去的2017年,我读到两位和尚诗人。一位是苍雪读彻,是明末清初的高僧。这里不能多讲,只简单介绍与他“相遇”的过程。谢正光、严志雄教授作了一本 《落木庵诗集辑笺》,这是清初徐元叹的集子。在笺的过程中,引用了不少苍雪大师的诗,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他是云南人,到苏州做和尚,是明遗民,逃禅到佛教中去。他的诗行自然被历史的烟尘所笼罩,读者的目光自然随着他奔波游荡,陈寅恪先生 《滇黔佛教考序》 的文字,时时幻化眼前,如影随形。他喜欢写梅花,写自己的日子,如云:“抱瓮空空隔宿粮,惟馀屈铁注孤香。千峰月色随人好,三月流光似水忙。宴坐散花来帝女,春游无梦到高唐。岁寒欲寄同心侣,怅望悠悠江路长。”(《和徐州来梅花诗》其二) 他也写瓶中的梅花:“粉黛休夸丽日烘,美人黄土早知空。小窗落尽无声雪,一夜飘来何处风。燕北已探消息断,岭头犹是梦魂通。玉鳞散下研朱湿,点点愁看滴泪红。”(《瓶中落梅四首》 其一) 从中总能看到他自己的身影。因为是从笺注中读到几首,远远未窥全豹。谢、严二教授,筹划出一个“钱牧斋亲友门生诗文丛刊”,我想在“丛刊”前面加个“小”字,书目限定在十种以内,但苍雪读彻的 《南来堂诗集》 很想收进去,他也是牧斋的老友。那便有机会读读他的诗。

第二位是北宋诗僧道潜,读了他的 《参寥子诗集》。这个人真有意思,他和东坡是密友,一生行踪追随东坡。订交以后,东坡在徐州,他到徐州;东坡改知湖州,他又到湖州 (东坡莅湖仅三个月,而道潜居湖州两个多月)。东坡遭乌台诗案贬黄州,他不远千里又赴黄州。后来东坡再起,知杭州,道潜自然又赴杭州,前次在湖州居一年方别,这次东坡干脆为道潜建智果法堂以居,这段时间可以看出两个人都很快乐。好景不长,东坡自杭调京,却又遭贬,直贬至海南岛。道潜二话不说,又要从杭州转海南相访,东坡觉得自己都可能有去无回,死活不同意他来,作书劝止才作罢。最终,道潜受东坡累,被革除僧籍,发配兖州,这位和尚哥们还不当回事。千辛万苦之后,等到东坡放回,未至京,途常州而逝,道潜作悼诗数首。苏过兄弟将其父移葬汝州小峨眉山,道潜专程去悼念,又作悼诗数首,连前所作共十五首。东坡生平交友,兼容并蓄,但这位和尚朋友堪称东坡第一知己。东坡就说“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这还是杭州智果院的时候,后来的日子更证明这一点。如影相随,生死相托,东坡的儿子们都不由得动容。

道潜也喜欢写梅花,他说:“隔岸认梅花,方惊岁华暮。”又在 《冬夜会孙莘老》 中说:“去马来车声已阑,雪云低压暮檐寒。地炉山枿烧初熟,软语聊为世外欢。”(其一)“碧瓦炉焚袅袅香,红柑紫栗更分尝。从来乐事人间少,不惜归途夜漏长。”(其二) 从来乐事人间少,软语聊为世外欢,于是与东坡这位妙人一起游荡,红柑紫栗与友分尝,忘缘以求逍遥。东坡在早期和晚期,肯定有过一些理想,起码有藏山之愿,而这位道潜似乎不曾有。他只是在人间游荡。

读古人书,总免不了想一个问题:他一生都做了什么?

如果说苍雪读彻,处鼎革之际,他一辈子想的都是反清复明,即便没有付诸行动,也有此意愿,那么道潜呢? 道潜处太平时期,虽有党争,所涉不深。就是追随友人,游山玩水,腻在一起,虚度光阴。虚白斋、逍遥堂、百步洪,谈笑有味,过完一生。他憎凡子如仇,但似乎并不自视过高,他好像没有要做什么,只是随东坡游荡。但这也是最打动人的地方。

他要是也处在苍雪的时代,会怎样? 明清之际,那些游荡的灵魂自带气场,他们的出场与谢幕,自带抵消不了的两难处境,欲有所为而不能为之后的心灵游荡,注定成为历史篇章中的孤魂野鬼,妻子念重的人情之常必然成为负担。要像道潜那样,来一场为朋友说走就走的旅行,也不容易。而道潜如此任性的“无追求”人生,也真出挑。芸芸众生中一定有他的同类,我们不知道罢了。

道潜对东坡兄弟好,还不能说明他这人怎么样,还得看看他对我们普通人好不好。苏过 《送参寥师归钱塘》云:“俗子欲交辄掉头,我友天下第一流。” (《斜川集》 卷二) 和东坡交接广泛不同,他只友“天下第一流”。《送参寥道人南归叙》 说得更详细:

浮屠中有参寥子者,年六十,性刚狷不能容物,又善触忌讳,取憎于世,然未尝一毫自挫也。余始见之于黄州,今二十年,发白形瘦而志不少变。其徒语参寥子者,必曰“是难与处”;士大夫语参寥子者,必曰“是难与游”。然参寥子之名益高,岂非所谓君子之病者夫。使参寥子善俯仰,与世沉浮,虽人人誉之,余安用哉? (《斜川集》 卷五)

苏过虽仍在赞他,但已开始用他者的眼光打量他。而道潜不以东坡之沉浮改变对他的态度这一点,也使苏过深深震惊。读者是不是有种冲动,想和这位高僧谈谈人生观、价值观的问题?

2007年以来,我受一位老师影响最大。和他聊起往事,他因出身不好,以往的生命中,也有过比较危急的时候。总听老师说,幸好,我群众基础好! 是的,老师对谁都好,这很重要,关键时候能救人。他骨子里有贵族气,偶尔也露出来,但很快就盖住,做回平常的自己。“群众基础”四个字,让我魂牵梦系。

一位老朋友不经意间说,你写文章东一下西一下,人家问我你是研究啥的,我都答不上来。是啊,我只是被这些游荡的灵魂打动,想试着回去,重温他们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