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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春风

来源:文艺报 | 刘照进  2018年02月09日09:57

1

田茂福站在院子中间望着天空发呆。他的手上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搪瓷缸子里是半缸热气腾腾的茶水。上午家里闹了一点不愉快,分管旅游的副镇长带人过来,说要征收他们家住房旁边的土地建停车场,田茂福那个脖颈上文了昆虫图案的孙子坚决不同意,和人家吵了一架。田茂福责怪孙子不懂事,“人家政府哪点对不起咱们,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茶罐还在灶门前的火堆里“咕咕”地欢叫着,那是一只年久得有些古董意味的老茶罐。80多岁的父亲雕塑般地坐在旁边,火星子飞到他的帽子上他也没有发觉。他比那只老茶罐更沉默。他们家早就用上电烤炉了,吃饭烤火都在电炉子上,一整天热烘烘的。可是老人还是习惯了偎火坑,像那只老茶罐。这习惯都几十年了。

田茂福喜欢喝罐罐茶,这习惯也有几十年了。和寨上的村民一样,他们喝的都是从自家田里采摘回来手工炒的老茶,头二道茶往往舍不得自己喝,采摘的都是老芽叶子,炒茶的功夫也未必到家,口感有些钝,但劲头足、过瘾,有些烈酒的意味。这样的习惯沿袭了若干年,直到有一天,省里的专家下来考察,专家喝了他们的茶说,这是千年古茶哟,你们这样“煮”来喝不对。这样子“煮茶”,水都老了,香味早跑了嘛。

村民们这才知道自家园子里的那些茶树是千年古茶。让村民们吃惊的是,这些看起来平常无比的老茶树,经专家们一阵“考察”,竟然已经有了超过千年的树龄,难怪老人们都不知道那些茶树到底是什么时候栽种的,每当有人谈起,只是说从小看见就是那么大一棵,人活到了七老八十,那些茶树还是那么大一棵。“那些茶树从我记事起就是那么老那么大,晓得是哪代人栽的哟。老祖宗留下来的。”田茂福80多岁的老父亲也说不清楚。更让村民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原先他们的茶叶在市场上一斤只能卖10块、20块的价,这几年经过茶叶公司加工包装后,贴上“千年古茶”的牌子,竟然卖到几百上千元一斤,据说最贵的已经卖到2000元了。茶叶公司收茶青,每斤都是80元,这让他们每年的收入突然增加了好多倍。

榨子村产茶,那是远近闻名的。榨子村的茶好喝,那也是远近闻名的。全村350多户,几乎家家园子里都有茶树。村支书冉井权说,全村一共有古茶树2985棵,多的人家有几十棵,少的也有十来棵。那些古茶树干直径大的如汤钵、小的如拳头,一棵棵或者一茏茏地生长在田边地角。每年春天,万物复苏,古树发芽,茶园里嫩芽滴翠,白花飞雪,蜂飞蝶舞,清香萦绕。女人们就瞅了空闲,腰间挎着笆篓,搬了凳子或木梯,靠着一蓬蓬的古茶树,伸出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手指,将那些嫩嫩的叶芽一一采撷。

“采采茶女,不盈倾筐,思我妹兮,不可相见;采采花女,窈窕莺步,嗟我妹兮,不可相伴。步我北坡,观我月明,姑酌以紫砂,唯以不永怀;涉彼南塘,憩彼蒲秧,独斟以优黄,唯以不永伤。叹兮嗟兮,颠倒无常,流兮连兮,云何吁矣。”

也有那少女情怀,也有那落红暗伤,也有那缠绵怀想。思念总是在春天里发芽、开花,将那漫坡漫岭的姹紫嫣红涂满人的心腔。采茶女子,是否想起了当年一场旷古的爱情往事?繁重的日子赋予她们匆匆忙忙的快乐,粗鄙的乡间生活同样也无法阻止他们对缠绵往事的追思。

炒茶则要等到夜晚。多半是晚饭后,夜色沉寂下来,孩子们都安然睡去。男人便烧了锅,将白天采摘的嫩芽倾入锅内,微火细灶地慢慢翻炒,揉搓,箩箕簸盖中摊了晾晒,遇着集日,便将干茶捎到周边的塘坝、后坪8块10块地售卖,兑换几分煤油盐巴钱。顺便也给自家留一点,却多半是匀了好茶之后的尾脚碎料。秋季,茶果(也叫茶籽)成熟,一颗颗圆溜溜地挂在枝条肥叶间,煞是好看。就有人采摘晾干后装进笆篓,墙壁上随便挂了,寻常日子里,土茶罐里塞进两捧,咕咕地整天“熬”着,地老天荒一般。

以前有一条古道是从村里穿过的,古道的起点在乌江边的洪渡古镇,沿着后山的沟壑梁岭向上蔓延,一直翻到天边尽头。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水成了另一条畅通的大道,成了人们生活乃至生存的生命线。一船船的川盐、布匹、洋油等日用品通过乌江逆流而上,在船夫的声声号子和汗流水滴中,艰难运抵洪渡码头,再沿着古道人背马驮,一路上行,抵达塘坝、后坪、茅天、务川……抵达人们日常生活的前沿。

榨子村的古道上就时常响起马帮声,响起那些背脚客(俗称背老二)歇脚时“喔嚯、喔嚯”的吼喊声。背脚客们从村子穿过时,死去的村子就活过来了,小孩子们最先窜出屋门追着马屁股嬉闹。货担子歇下来时,就有人上前购买盐巴、针头线脑,或将待售的山货送到背脚客的眼前讨价还价。热气腾腾的茶水是免费的,成了友谊的见证,成了这些整日窝在山里的土家居民和常年漂泊的背脚客们叙谈的媒介。几大碗古茶喝过,疲惫的身体迅速得到修整,沧桑的老脸便就光鲜明亮起来。当然,擦干汗水启程前,背脚客们不会忘记购买几斤茶叶,作为亲朋的馈赠乃至自家所需。也有人捎了10斤8斤,带到遥远的集市转卖。

在历史的变迁中,这条连接乌江黄金水道与大山深处人家的油盐古道已湮没在时间的灰尘里,只是在村头寨边的一些荆棘荒丛中,偶尔还会寻找到那么几段残存的影子,溜光的石板路面刻着岁月的面孔。

2

身材有些瘦小、穿着朴素的邹国太隐在人群中,丝毫看不出他的干部身份。不苟言笑的他就像一个老农民。几年前,其实他的身份是县茶办主任。如今,他已卸了“主任”职务,却依然作为县茶办的工作人员长期在榨子村驻村指导。榨子村的群众很少有人叫他“主任”,大家当面都叫他“老邹”,背地里谈起他时,则称他为“专家”。老邹来榨子村已经六七个年头了,村寨里的旮旯角落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甚至比有些当地的村民还要熟悉村里的情况。哪根田坎上有茏古茶,能采多少茶青,树龄多少,是哪家人的,他基本都知道。

2006年夏的某一天,老邹和县农业局的三位同事到榨子村调研。之前他们听说当地有种大茏茏茶,数量还不少,激起了他们的兴趣。那时候去榨子村的公路还是上世纪70年代修大田水库时留下的机耕毛路,年久失修,根本无法通车。几个人从塘坝乡政府出发,沿着V字型的沟谷,下一坡,上一坡,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到榨子村。大家都走得饥渴难忍。在村支书家,当几大碗热腾腾的茶水端上来,他们感觉到了几丝异样,那种从未遇见过的茶香气味隐隐从碗沿飘起,清韵中带着一种古沉和厚实,洇洇漫漫,浮浮沉沉,竟与他们平常喝到的茶大相迥异。一问,说是自家园子里采摘炒制的。他们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走到了田坎路边、房前屋后,见到了那些村民家的茶树。就这样,他们与千年古茶相遇了。看着那些青筋凸兀的枝干虬须,谁也说不清这些茶树生长了多少年。只说是祖上留下来的。到底多少年?谁也没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老邹90年代初就开始与茶打交道,职业的敏感使他预感到,这里边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新东西。

他们在茶园里忙碌不停。一家家地走访,一棵棵地考察。反复比较、磋商讨论,他们发现,这片集中连片、等距离分布、人工栽培的茶园,属冠木型,生长缓慢,并非常见的乔木型。这在全国都很罕见。老邹他们已经预感到这是一种古茶,只是需要更加权威的专家鉴定。

回到单位,他们将信息发布到夜郎网。不久,省农科院茶叶研究所组织专家到榨子村调研,经过鉴定,古茶树生长年限最长的已达1000多年,最短的也有500多年。最后,又经过省茶科所专家多次考察和查找资料,认定榨子村千年古茶园是全国发现最早、有规律性的、人工培植的古茶园。古茶园的发现,见证了贵州境内茶叶大规模从野生向人工栽培过渡的进化过程,对贵州茶树栽培史和古代茶文化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不少专家称榨子村为“贵州古茶自然博物馆”。

几乎从那时候开始,老邱就把自己像茶树一样“种”到榨子村了。

对于古茶的巨大潜在价值,老百姓的认识显然比老邹他们要落后很多。在市场没有打开之前,任你说破嘴皮,他们依然以为那只不过是专家们吃饱了没事干的“闲扯淡”,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他们得为子女上学、生老病痛寻找到最便捷的生钱来路,打工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至于那些所谓的“古茶”,若干年来就那么在自家园子里生长,值钱不值钱他们心中有数。

老邹和他的同事就一家一家地动员,给古茶树治病虫害、培土,教群众如何利用更先进的方法炒茶,看见一些古茶树长在烂猪圈、烂牛栏旁边,被猪拱鸡刨,根须受到损坏,就自己掏钱请人拉石头,砌保护坎,利用“阳光工程”搞培训,渐渐地让老百姓认识到古茶的价值。后来又搞无性系和有性系繁殖,培育古茶苗,发展到全村新老茶园5000亩。2016年,全村生产古茶9吨,产值达540万元。

3

田茂福坝子边边的那棵茶树目测有七八米高,四五株从树疙瘩上分岔长起来的枝干发叉分支,蓬蓬勃勃围成一个大树冠。茶树周围被人用石头砌了一圈堡坎,挡住了鸡鸭猪狗的侵犯。树干上挂着一个木牌子,木牌上排列着几行黑体字和二维码图标。

老邹说,注意看这编号啊,是00001,第一号,这棵古茶树可是榨子村的“古茶之王”。 这是政府为更好地保护古茶树,安排人统一给这些古茶树进行了编号挂牌,设置了二维码,只要用手机一扫描,这棵树的编号、树龄、树高、所处海拔一切情况就出来了,这样就等于给每棵古茶树制作了“身份证”。00001这棵古茶王的厉害之处在于,其他古茶树的茶青只能卖到80元一斤,古茶王却卖到150元一斤,价钱多了一倍。田茂福说2016年“古茶王”共采摘茶青19.7斤,收入2955元。他们家共有125棵古茶树,卖茶青收入18000多元。“这得感谢老邹,他没来指导之前,这些老茶树一年卖不了几个钱。”

住在田茂福家下边的余万英听见坎上很欢闹,就从坝子坎脚“冒”了上来。初见时我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具体在哪里见过。老人包着头帕,穿得有些臃肿,脚上套一双旧棉鞋,有几处露了白花花的棉絮。她是塘坝榨子村的人,快满70岁了,老伴早些年去世,儿子外出打工遇到车祸死亡,儿媳也跑了。留下两个孙子,大孙女已经出嫁,孙子在外打工。老人患了肝癌,在湖南吉首的肿瘤医院医治了一年多,几个月就要去一次,今年已经去了三次。一次要在医院住一个月,为了节省钱,自己煮饭吃。这次因为孙女在秀山等她一道过去,她得在秀山下车,赶次日的早班车去吉首。

余万英说,去年到吉首医病,除去国家报销的部分,自己花了5800多元。她家有40多棵古茶树,家里就她一个人,拖起病采茶青,一天也摘不了多少,“时间长了就站不起,头晕。”余万英说,80块钱一斤,今年她摘了40多斤,卖了3000多块钱,剩下的就喊亲戚和寨上的人来帮忙摘,一人一半。要是全部自己摘,收入一万元没有问题。

“我这个病,死是迟早的事。要是没有这些古茶,肯定早死了。”她说。

站在山上,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天仿佛亮了许多。天和地更加清明,苍茫的大地露出完美曲线。一排排梯田沿着山坡错落有序地铺展,仿佛大地悬挂的琴键。正在修建的旅游观光走廊依山顺水,曲曲拐拐,看似随意,却暗中配合古茶树的布局,这里一棵,那里一茏,在步道的拐弯处、转折间巧妙地出现。木质的清香混合着古茶树的气息扑面而来。炊烟从某个角落的房脊上升起,然后,两束,三束,渐渐地喊醒山村,点水雀在茶林里喳喳地欢闹,被雨淋湿的叶子像苏醒的眼睛。这时候,村子里响起了《千年古茶香》这首歌:

当我走进你/千年的古茶之乡/一缕醉人的情谊/洒满土家山岗/我深深地眷恋/融进你的胸膛/心中的歌儿与你话衷肠//

……

歌声缠绵得就像一碗古茶,让人心中突然想起三毛《心田》里的句子:“种桃种李种春风,开尽梨花春又来。”真是的,现在这里该是“种桃种李种春风,开尽茶花春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