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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月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金仁进  2018年02月07日11:49

1、拜师

前几年,街面上流行这么几句话:城里就是好,阳光像金条。宁做城里草,不做乡下苗。我的一个远房老表就冲着这句话,带着老婆儿子杀到城里来。

吃喝拉撒睡一股脑儿扑面而来,老表曹带着老婆孩子去找房,上有顶天的下有立地的,心中才不慌。拐过一弯又一弯,穿过一条巷子又一巷子,迈过一楼黑咕隆咚的,穿过二楼黑咕隆咚的,老婆王琴刚要发火,一抬头,眼前一亮,日头吊在蓝盈盈的天上,洒下一片光辉。她咧嘴一乐:“你这几年总算没有白混,会找地方,算我当初没有白认你这个人!”儿子曹哲一阵地尖叫:“这地方好,白天可以晒太阳,夜晚可以看月亮。”老表曹一摸儿子尖脑袋,说:“儿子,在城里好好干,就会享福的。”

房东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脸像一张残荷,皱巴巴的。老奶奶想挤出一点微笑来迎接租客,但是一股清流从嘴角流了下来。老奶奶说:“你——们,来啦。”老表曹向老婆解释,这就是房东,儿女不在身边,有几套房子,靠收租金过活。老表曹交了3个月的房租,总算把钥匙弄到手。

生了锈的铁门,“哐啷”一声打开,里面又是一道木门。木门打开,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儿子曹哲耸起鼻尖嗅了嗅。房子不大,一个客厅,两间卧室,一个厨房,还有卫生间。

“儿子,你发狠挣钱,买了房,就可以取一个城里的小丫头。”老表曹一下子坐到旧布的沙发上,快活地说。

王琴吼道:“起来,起来,看这沙发净是灰,快擦擦。”

老表曹站起来,嘻嘻一笑,用手掸了掸屁股。儿子曹哲年方17,长得细细溜溜的,就像开春的麦子一个劲儿地拔节,忘了横向发展。初三刚读完的他,眼光里清澈得如同清水一湾。

打扫完卫生,一家人下一锅面条,刺溜刺溜吃了中饭,老表曹带儿子去大排档拜师学艺。

大排档在房子的东侧,走过汽车美容店,看见几辆车在加油站吸油,人来人往,红男绿女。曹哲看新鲜,脚步缓了。老表曹叫了一声:“卖什么呆,想好见到师父怎么答话!”曹哲加快脚步。他们在一家店面的门前停了下来,上面写着几个字“好再来酒楼”。

老表曹像鸭子一样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一个小女生在低头写菜单。老表曹喊了一声:“服务员,你家老板在吗?”小女生抬起稚嫩的脸,说:“你找老板什么事?老板不在,老板娘在。喏,你朝里间走就行。”老表曹和儿子一前一后,就像公鸭子带着一个毛茸茸的小鸭子,朝里间走去。

“什么事?”老板娘凶巴巴的,拨弄着涂了丹色的指甲,就像欣赏杰作似的,头也不抬,问。

“我是电镀厂上班的,姓曹,底下一个伙计说好再来酒楼的方老板是他远房表舅,我找方老板!”老表曹说。

女人两股眼光交织在一起,在老表曹和他儿子的身上闪来闪去的。

女人:“什么事?”

老表曹:“我带儿子拜师的。”

女人:“哦,听说了。我老公临走时有交代,说有个小娃子今天要投师。我叫一声。”女人走出房间去叫人,一股香水的味道钻进了曹哲的鼻孔。

一会儿,从厨房里走出一位胖嘟嘟的厨师,大眼泡,短脖子。身上的白大褂油渍斑斑。

女人说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我们这儿的大厨,你们就叫他范师傅吧。以后,你儿子在我这儿干,一日三餐包吃,外带300元工资,住的地方,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行就行,不行就走人!”

老表曹一阵感激,对儿子说:“快叫范师傅,快啊!”

儿子曹哲稚嫩地叫了一声师傅。范师傅撂下一个冷眼,没有言语。

老表曹说:“拜师得请拜师宴,就今个晚上吧。”

拜师宴选在城市的大酒楼。夜晚,灯光炫啊炫。在一个包间里,两个服务员格外周到。为了气氛,老表曹叫上本单位的老板、老板娘、几个要好的哥儿们。

出门前,老表曹一家精心打扮一番。“你呀,穿着得讲究一点,往后,好歹我们也是个城里人了。”老表曹打着领带,在玻璃镜中晃来晃去,冲着老婆说。

“你放心,我不会拉你后退的。”老婆王琴整理自己的头发说。

在刚进酒店的那会儿,王琴急匆匆地拉着儿子往里冲。

“你急什么?悠着点。”老表曹给王琴递过眼色,然后挺挺脊梁,做出隆重的姿势。

“都是吃饭吗,干嘛作理?”王琴抢白道。

“你要知道今天是儿子的拜师宴,是我们请客!”老表曹压低声音说,“不是村里头吃喜酒,占位子!”

王琴自知失态,尴尬地一笑。上菜时,服务员报菜名,曹哲听着新鲜。老表曹深情地对儿子说:“阿子,这厨师的学问深着呐,你要好好跟范师傅学!以后,范师傅就是你的干爸爸!”

范师傅两杯下肚,脸泛红光,说:“娃子小,慢慢来,你莫要给他压力!”

老表曹说:“这一杯,我敬你,你费心点,就当超生了,多养个儿子!”说罢先干为敬。老表曹是个“八两不醉”“半斤不归”,今天他请客,喝着250元一瓶的宜春五粮液,心疼,所以,少喝了几杯。

回到出租屋,老表曹蔫蔫乎乎地倒在沙发上便睡。忽然,王琴一阵尖叫:“曹子,今天我们请客花了1500多元,比当初结婚时还多!”

老表曹一阵嘟囔:“妇人之见,等宝贝儿子学成了厨师,还愁挣不到钱!”

说罢,呼呼睡去,夜里,他梦见儿子当了大厨,自己当了大老板,对下人吆五喝六的。

2、老表曹

老表曹在一家钢板厂上班,精通业务,老板、老板娘很赏识他,很快升任主管。老表曹是个烟酒都在行的主儿,但在家里从不抽烟,喝酒。

这天,老表曹穿着蓝色工装,在车间晃来晃去,背着手,肚子一天天发福,很神气。咝咝,车间里一片切割钢板的声音,火光四溅。

黑大个正在埋头切钢板,随着一道美丽的弧光,一块钢板应声落地,“咔嚓”一声。看见老表曹晃过来,黑大个赶紧立起身子,说:“曹头,亲自过来瞧瞧。”

“黑子,干得不赖。”老表曹拍着黑大个的肩头说。

黑大个连忙递烟给老表曹。老表曹嘿嘿一笑:“你小子也是个烟鬼子,你就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黑大个与老表曹同乡,是老表曹一手带进来的人。老表曹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掏出一支“中华”香烟,递过去,说:“给,中华牌的,六七十块钱一盒呢。”

黑大个拿烟在鼻子边嗅嗅,然后点燃了,美美地抽上一口,吐出烟圈来,狡黠地说:“曹头,你也混出个人样出来了。是老板娘赏的吧。”

“你也把老板娘那个嫩蛋想得太好了吧。”老表曹得意地说,“上个月厂子里进了一批钢板,客户请客,给了我这个数。”

“一包中华烟?”

“再猜猜。”

“一条!”

“算你黑子聪明!”老表曹得意地笑了。

这时,老板娘一路小跑的过来,老板娘穿着时尚,引得车间里工人们一阵的幻想。

“小曹,手机怎么不接?”老板娘粉嫩的小脸,扑闪扑闪的眼睛,盯着老表曹问。老板娘其实比老表曹年纪小,但小曹小曹的喊惯了,老表曹也不在意。

老表曹在身上摸了半天,说:“手机忘带了。”

老板娘说:“刚才来了一批货,车停在外头,你去验一下货。”

老表曹不紧不慢地说:“老板娘,不急。这班猴孙子,来货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让他们等!”

老板娘嗲声嗲气地说:“小曹,就当我请你帮忙,行不行?”

老表曹嘿嘿一笑,说:“不敢。”

两人来到车间外面,一个客户迎了过来,给老表曹递烟,老表曹眼皮不抬,说:“不抽。”客户忙从车上卸下几块钢板,让老表曹瞧瞧。老表曹张开食指、拇指丈量一下,两眼往中间一对,瞅瞅钢板的厚度,就手扔到地上。

“小曹,怎么样?”老板娘问。老表曹半天没有表态。老板娘有些不耐烦说:“小曹,你陪客户慢慢聊,我有事先走了,质量关由你说了算。”说罢一阵香风飘远了。

半天,老表曹没有表态。客户急了,说:“曹总监,中午我请客。”说罢,从火车驾驶室里取出两条中华烟。老表曹这时候脸色才多云转晴。

“你们不要在我面前耍精,你那批钢板明少了半个毫米厚度。你要知道,我们造的可是百万吨的船只,一旦出现问题,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老表曹说。

客户一脸的谄媚,表示下次一定不敢。中午,客户在酒楼请老板曹撮了一顿。

下午,老表曹依然去了车间。刚进车间,忽然工人们骚动起来,跑动声,打骂声一片。有人拿起大凳子就上,有人拿着钢钻儿玩命,工人们分成两拨儿,情势危急。老表曹看见车间一个斧头,捞了起来,一下子冲过来,大吼一声:“不要命的,我来收拾!”长柄斧头在手,寒光闪烁。工人们一下子愣住了。

大黑个半天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捂住头,从发间渗出血迹来。

“怎么回事?伤了自家同胞,真下得了手!”老表曹质问,“不给面子的冲我来,我们单挑!”工人们无语。“你们呀,老婆孩子一大群,还闹事,想不想饭吃了?”工人们无语。

“好了,大伙各自忙去吧。”老板娘出场了,“小曹,你带大黑个去医院瞧瞧,医疗费我先垫着,大伙儿出来是挣钱的,不是争气的。”

工人们渐渐散去,车间里又咝咝闪烁着美丽的弧光。

老表曹带着大黑个从医院出来,大黑个说出原委,原来一些工人受了挑唆,说大黑个有人罩着,专干技术活,省力气,拿钱多,不服气,找茬来了。

“这班龟孙子,不服气冲我来呀,我非叫他走人不可!至于误工费,营养费,我一定给你个交代!”老表曹说。

黑大个十分感激地说:“曹头,今天没有你,就没有我黑大个,晚上,我和妹子请你!”

老表曹嘿嘿一笑,说:“好个黑子,又偷吃腥,哪个妹子?”

黑大个笑笑:“你是知道的。”

晚上,一家不大的店面。黑大个与妹子早早恭候在那里。老表曹说声对不起,来晚了,三个人朝里间的一个小包间走去。三人坐定,开始上菜。老表曹乜斜了妹子一眼,妹子也是黑黑的,大块头,一看就知乡下人。但偏要学城里人,说话土中带普,有点意思。

“曹哥,我敬你!我听黑哥说了,今天多亏你帮了大忙。”妹子仰起脖子,干了。

老表曹一看阵势,慌了,说:“妹子,你别客气,都是出来混饭吃的。吃菜,吃菜!”

席间,黑大个与妹子眉来眼去的,很有情趣,妹子用手摸摸黑大个的头,问疼不疼,又嘬起嘴,说都缝上了,还不疼。黑大个捏着妹子的手,不放。妹子说,这一辈子还不够你拉的。

老表曹有点尴尬,他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黑大个一看,生怕老表曹不高兴,叫妹子陪着喝。妹子移步过来,一股劣质的雪花膏的味道钻进老表曹的鼻孔,弄得老表曹差点吐出来。老表曹赶忙遮掩说:“喝多了,喝多了。”

酒至半酣,老表曹看着大黑个去了洗手间,也猫着身子去了洗手间。

老表曹压低声音说:“黑子,你是我带进城的人,一家老婆孩子也不容易。你可别跟那个妹子擦枪走火了。到时候,嫂子找我要人,我怎么交代?”

大黑个笑一笑,说:“妹子也是有丈夫的人,我们俩觉得彼此不讨厌,所以来往了。”

老表曹不咸不淡地笑:“嘿嘿!”

老表曹出来,妹子一个劲地敬酒,他拿起海量来,一杯杯地喝。

老表曹喝得晕头转向的,临出门时,走过水泥路面时,差点摔个跟头,妹子连忙过来扶,老表曹说:“不用,不用。”

回到家,儿子曹哲过来要零花钱。

“你一个月的300块钱不够花的?”老表曹吼道。

曹哲已经把头发染成黄稻草,做成烂鸡窝,抢白道:“又要交友,又要上网吧,一个月才300块,哪够!”

“好吧,你去我口袋里拿两百,一分不能多拿!”老表曹打着饱嗝,去冲澡。

冲完澡,躺倒床上睡觉,老婆王琴靠在床上看电视。

“又去哪里喝臊尿去了。”王琴扔过来一句。

“你这人说话怎么没有那么情调?你猜,我今天见着谁了?”老表曹神神秘秘地说。

“该不会撞上鬼了吧?”王琴冷冷的,只顾看电视。

“你知道大黑个吧,他今天带着妹子来请我喝酒,嘻嘻!”

“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别学这一套!”王琴说。

老表曹早已跌进梦里。

3、风波

这几天,钢板厂赶工期,工人没日没夜地干。老表曹照例在厂子里踱来踱去。老婆王琴早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工资过得去。

一天,王琴厂子里放假,她上午打扫卫生,洗衣服,拖地,擦油烟灶,累得直不起身子。但是,她很乐意,很满足,儿子眼看就奔19岁了,只要手艺学到家,就让他娶个老婆,安个家,自己的任务就算交了。

吃过中饭,用洗发水洗了头,换上漂亮的衣服,出了门。下午,王琴去市区商场买换季的衣服,打折的,总共花了300块钱,他拎着几个袋子挤公交往回赶。车上人很多,王琴找了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这样,她可以看一看城市的风景。

突然,王琴看到老表曹正走向一辆奔驰,王琴正要喊,过来一辆出租,挡住视线,再看看,驾驶室坐着老板娘,一身的贵族气。老板娘冲着老表曹甜蜜蜜地笑。王琴的心里凉了半截。她走到下一站,看见一个垃圾桶,愣了愣,把购物袋扔了进去。

天黑了,王琴一个人踯躅。肚子咕咕叫,她骂老表曹是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伤害的流浪狗。

决不能便宜曹子。她心里暗骂,几次,想哭,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她来到一家酒吧,不知不觉走了进去,不想喝酒,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好好哭一场!王琴来城里两年了,只来过一次酒吧,那一次是她们组一个小姐妹过生日,人家请的。

灯光炫啊炫。王琴觉得这儿的氛围与车间不同,车间里满是冰冷的机器。这里的人很温情。

决不能便宜曹子。我要是不浪费一次,死了都不值。她要了一瓶188块钱的红酒。

一个人自顾自地喝,情绪就来了,一两滴泪涌了出来。她猛喝一口。酒喝了一半,她情绪总算平静下来。

这时,车间的王主任老王喝得半醉,踉踉跄跄去走过来。老王五十多岁,老婆小他一截,四十不到。人们预言,这样的婚姻走不到头。果然,老王来了个大泄密。

老王:“你一个人喝闷酒,准没好事!”老王坐过来,想抓王琴的手,王琴本能地缩回手。

在车间里,老王是个专门挑刺的人,平时,工人们怕老王,暗地里咒他。今天,王琴不怕老王了。

老王:“我今天就和你掏心窝子说真话!我老婆跟人有了关系!”

又是一个炸雷!王琴听了,不但没有的同情,反生一丝快感,原来,天底下苦人多着呢,受害的又不是我一个!

两人把酒喝完了,结完帐,老王已经醉得不成样。王琴扶着老王。

老王:“小琴,我们这去哪?”

王琴:“还没有想好。”

老王:“既然你我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不如,你我开一间房,怎么样?”

王琴忽然感到恶心,王主任高大形象一下子倒塌了。王琴叫了一辆出租,把老王狠狠地塞了进去。心里骂一句:“你这个死猪!”

回到家里,老表曹还没有回来。王琴冲个澡,在穿衣镜钱照照,觉得年近四十的她,的确老了。

深夜,老表曹才回来。王琴也不理他,侧着身子,假装睡觉。

老表曹洗完澡,像一个泥鳅钻进被窝,忽然,他像一个炮筒一样从被窝里射到了地上,刺溜一声。原来,王琴下脚太狠,把他踹出来了!

老表曹一脸的无辜,吼道:“你疯了。”

王琴还了一句:“你才疯了!”

第二天,我和妻子去她表姐王琴家。王琴很热情,很幸福,拉着表妹高兴地介绍新家。看,这是客厅,看,这是厨房,看,这是主卧,看,这是卫生间。她仿佛忘了这是租来的房子。

吃饭时,老表曹一时来了兴致。

“看,这茅台小王子是徒弟们孝敬的,这碧螺春是手下人过节送的。这中华烟,嘿嘿!”

我一阵羡慕。

老表曹接着说:“你呀,在单位太老实,也应该找人调到城里来,或者弄个头衔什么的。”

我:“……”

吃过饭,曹哲晃着鸡窝头,捞起桌子上的香烟往身上塞。王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小阿子抽什么烟,学坏了胚。”

曹哲黄脑袋一晃,说:“我不抽烟,怎么在市面上混!”

王琴无言。老表曹换了口气对我说:“还是你教书好,看看,女儿都考大学了,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笑笑。

4、老表寇

我的另一个老表当然也是老表曹的老表,听说老表曹在城里混得不错,就拎着家当来城里找老表曹安排工作。

这个老表四十出头,是个单身汉,穿着一身西装,倒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头发渐渐稀疏,显得老颓的倾向。因为一人飘荡,就像一个流寇一样,我姑且称他为老表寇。想当年20多岁的时候,老表寇也风光一时,那时,他在矿上当消防队队长,身边少不了女孩子绕来绕去的。那时,我丈母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这天,我丈母娘带着女孩子来到矿上,正值老表寇和几个消防员在打牌,有人递个信,老表寇迎来出来。

女孩子英子一见老表寇,暗自高兴。只见老表寇穿着消防服,脚穿消防靴,头戴矿灯,1米75的个子。黑脸膛,但英武非凡。

我丈母娘一阵的夸英子贤惠,能干,是个持家的主,的确,我丈母娘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说话就像说小品,满嘴跑段子,能把死的说活,把稻草说成金条。我女儿都说外婆能说,不想爸爸,嘴拙,书读得码起来比个子还高,但是口才不行。

老表寇扫视了英子一眼,心里没看上,有点不乐意。中午到食堂吃饭,满桌子鱼呀肉的,乐得我丈母娘说:“英子,这回有戏。”

没想到,吃完饭,老表寇就问:“姨,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丈母娘楞得张着大嘴巴,半天没合上。

“你呀,作什么?别仗着自己是个矿工,就看不上乡下女孩子。你想想,你这个身份还没有转正,只是个临时的。人家女孩子哪点配不上你!”丈母娘开起火来。

老表寇也不言语,任凭一顿臭。晚上,几个矿工知道队长家里来人,主动腾地方,各自找睡觉的地方去了。

我丈母娘带着英子去找老表寇,老表寇情绪很低落。

我丈母娘说:“侄子,你看着办,只要你乐意,今晚上你们就同房,这主我做了。”英子低着头,低眉顺眼的。

老表寇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数着上面的线头。

我丈母娘说:“侄子,你倒给个话,大半夜的,大家都站着,算什么话?”

老表寇低着头,数着鞋尖上的线头。英子拿眼睛的余光瞅老表寇。忽然,老表寇迈开步子,走了出去,没等我丈母娘反应过来,门“砰”的一声给带上了。老表寇消失在夜色中。

后来,老表曹相了几次亲,不是别人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别人。后来,煤矿倒闭,老表寇回乡务农。一晃,老表寇过了四十。

老表寇找老表曹来了。王琴一看就来气:“你怎么摸到我的门牌,你当城里的钱好挣?”

老表曹十分客气,男人之间就是好说话,两人喝点酒,老表曹酒量大,老表寇酒量不行。喝着,喝着,老表曹舌头打弯子,说话不利索了。

“曹子,你给老表安排工作,但是工钱不能全额结算,每个月分三份,两份我替他存着,一份自个儿开销。”王琴说。

老表寇不乐意,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钱,还是我自己管。我又不是不懂事?”

王琴:“你懂屁事!你懂事,孩子都会挣钱了。瞧瞧你,四十好几了,还打光棍!”

老表寇被人抓住软肋,不再说话。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之后,老表寇改不了赌瘾,聚到棋牌室打牌。

王琴一听说来气,来到棋牌室,里面烟腾雾障的,打牌声,数钱声,喝水声,叫数扑克子儿的声音。王琴找到老表寇,一下子揪住耳朵,疼得老表寇像小老鼠似的吱吱叫。

“表妹,轻点行吗?”老表寇红着脸说。

“你要知羞,就别做赌钱的事!”王琴大嗓门。棋牌室的人扭过头来看,都说这个女人简直是头母老虎,母狮子!

“工资呢?我瞧瞧!”王琴命令道。

老表寇从口袋里翻弄了半天,翻出300多块钱来。

“昨天刚领的800块,哪儿去了?”王琴一阵咆哮,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

“唰!”棋牌室里的人都站起来了!

老表寇尴尬地说:“别看了,闹着玩的,闹着玩的!”随后,灰头灰脸地走了。

老表寇斯文了一阵,每天按时上下班。到了年底,老表寇领了工资,准备回家过年。钢板厂的几个工人一合计,又邀上老表寇晚上干一场武的。

“那不好吧,万一哪个输个精光,这年怎么过!”老表寇犹豫地说。

一个工人怂恿地说:“骰子一响,钞票万两。你就知道你手臭?”

一席话说得老表寇心眼活落了。下班的时候,老表曹来叫他,老表寇假装有东西落在厂子里,回头去取。老表曹也不在意,独自走了。

晚上,十几个工人窝在一起,玩起骰子。谁做庄家呢?大家猜拳定输赢,当然,这个重任落到了老表寇身上。老表寇知道这些人的鬼心眼,暗自寻思,寻找机会逃脱。赌到中途,老表寇看看赢了2000多元钱,暗自高兴,准备撤了。

“你们玩,我去趟厕所。”老表寇假装肚子不舒服,说。

几个人狐疑了一下。一个人说:“去吧,快去快回!”

老表寇拿起现金往兜里揣。

“不行,万一你跑路了,怎么办?”

“我的钱,放在这儿,万一你们谁拿了怎么办?”老表寇机警起来。

“那好,快去快回,赢钱的人就是屎尿多!”一个人不耐烦了。

老表寇溜进了厕所,拨弄了半天。他寻思逃跑,可是黑魆魆的围墙,兔子也逃不了。老表寇顾不得许多,他把钱扎好,一耸身,两手扒住围墙。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一股毛毛虫似的东西,游进了袖子,游到胳膊。他一咬牙,爬上围墙,又一猫腰,出了钢板厂。

来到宿舍,两手痛麻木了,原来钢板厂围墙上插上玻璃,防人翻墙越脊,防贼防盗。老表寇两手扎在玻璃尖上了!

老表寇咔嚓撕了旧床单,把两只手包扎起来。包好了,老表寇坐着,脸色白一阵灰一阵的,他心跳得厉害,大概流血过多。老表寇用牙齿咬开一袋奶粉,用开水冲了,喝了,神色才舒缓一些。

定了定神,老表寇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点了起来,鲜血渗红了布条,滴了下来。老表寇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是狰狞的,又是温暖的。

过年的时候,我与两位老表有了短暂的相聚。酒桌上,两位老表对我很好,一个劲地劝酒。老表曹的儿子曹哲学会了抽烟,吐烟圈了,人模人样的。

我问:“两位老表,什么时候去城里上班?”

老表曹说:“过正月初十就上班。”忽然,老表曹眼神亮了起来,说:“你别看老表寇四十好几还单着,最近,他可傍上富婆了!”

老表寇连忙说:“哪里,哪里,刚通过几次手机,八字没一撇呢。”

我端起酒杯,说:“老表寇,我敬你,祝你有个桃花运!”

老表寇站起来,说:“喝酒,喝酒,莫扯别的!”说罢,一饮而尽。在他饮酒的当儿,我看到老表寇手上的疤痕,就像松脂树流下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