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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图书馆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2期 | 雷默  2018年02月02日08:55

我去图书馆上班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对面的盲人阅览室,准确地说是那个盲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三十来岁,白白胖胖,头戴红色贝雷帽,鼻梁上架一副玄色遮阳镜,身上穿一件柳芽绿夹克衫,这么大胆的色系搭配实在扎眼,想不注意都难。

整个盲人阅览室就他一个人,同事告诉我,每天九点一过,那根红白相间的导盲杖会准时地出现在阅览室门口。多少年来,这间阅览室就为他一个人开的。

我好奇地问:“别的盲人不来吗?”

同事轻微地蹙了一下眉,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整个城市就他一个是有文化的盲人,也许别的盲人不知道有盲人阅览室,谁知道呢?”

同事明显感到不耐烦,我停止了追问,转头去打量对面的房间。

盲人阅览室不大,二十个平方左右,沿墙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空壳似的盲文书籍,中间是一张桌子,周围放了四把椅子。靠墙的一侧是两台电脑,看上去跟普通电脑一样,实际上是有语音提示功能的。电脑旁边是一个饮水机,机壳发黄,有些年代。他对这里的一切了然于心,进门后,把导盲杖折叠收起,打开电脑电源开关,接一杯热水放在桌上,从书架上取下书籍放在水杯旁。他对时间的掌握是如此精准,转身回到电脑前,电脑一切准备就绪。

我在对门的少儿阅览室工作,对盲人还能用电脑感到匪夷所思。同事已经见怪不怪,她说,“人家打字不会比你慢,每天都上网聊天。”究竟跟什么样的人聊天,同事又回答不上来,她想当然地说,“可能是网恋吧?”想到有个无知的女人跟一个盲人聊得热火朝天,同事觉得这世界太荒诞,暗自乐了起来。

盲人阅览室没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据说以前有,是个老太太,有一次在家里摔了一跤,骨头碎了,瘫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图书馆觉得再配一个工作人员好像是给他配私人助理,太浪费,就把盲人阅览室划归到了少儿阅览室,我们这边平时也没人过去,只有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过去兼顾一下。

那天,他在对门喊人,同事跟我说,“你那么感兴趣,过去帮他一下吧。”我愣了一下,从同事的语气中能感觉出来,这不是一个好差使,但作为一个新员工,又不好意思拒绝。我从服务台走了出去,仿佛去见一个怪物,心里开始惴惴不安。

与少儿阅览室相比,盲人阅览室确实太冷清,他一个人待在这二十平方米中,显得有些孤零零。我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说帮他找一本书。我问什么书,他说那本书在第三排,从左往右第二本。我突然反应过来,既然知道在哪里,为什么不自己取?虽然心里犯嘀咕,但我还是帮他取下了那本书,盲文书籍都特别厚,但份量轻,土黄色,让我想到了千年骸骨。

取下来后,他说,帮他翻到第二十一页。我心想,他是使唤上瘾了!气鼓鼓地帮他翻到二十一页,递到他手上。在递送的过程中,我站到了他身旁,让我惊讶的是透过墨镜的一侧,我看到了他枯萎的眼珠诡异地向我转过来,那眼神确实有点恐怖,我赶紧移开了目光。他仿佛看到了我的样子,粉嫩的胖脸上浮起了一丝奇怪的笑容,还跟我说了声谢谢。

我看到他把那本书搁在膝盖上,手指摸着那几行“凸起”滑过去,嘴里喃喃地念出声来,那是一串奇怪的长句,我隐约只记得“用心去滋养,用生命去感应”几个支离破碎的词。他念完就笑了,说他的记忆果然出错了。

我以为帮忙到此结束了,正想离开,他喊住了我,说还有重要的事需要我帮忙。我问他什么事,他指了指电脑说,帮他把光标移到第三段第一句话后面。我这才发现,他在电脑上打了差不多有一页的字。

“这是你打的字?”

“那还能有谁?”他笑起来,脸上绽开了一朵花,笑容背后又有股羞涩的味道。

我把光标移到了他要修改的位置,潦草地瞥了一眼,他仿佛在记日志,语气又有点像在跟人诉说。

他在一旁等着,突然问了我一句,“你是新来的吧?”我说是的,同时又很好奇,他一个盲人怎么会看到我的样子?他似乎能洞察人心,神气地说,“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大概二十多岁,一米七几的个子,大学刚毕业吧?”

我猜他不是全盲,能看见人,就说,“呃——你连个子也能听出来?”

“那有什么!”他突然之间得意起来,“我不光能猜出你的身高,还能估算出你的体重,前后误差不超过五斤!”

我不得不承认,盲人的感觉是异常灵敏的,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主要是听声音,还有判断呼吸。他说,“别以为在盲人面前不出声就看不到你,房间里多一个人,我就能感觉出来,大致占多少地方,我也知道。”

在一个盲人面前感到有一双无形的眼睛盯着你,这种感觉太怪异了。他又补充说,不是每个盲人都能做到的,后来瞎的人往往感觉会差一点,他是先天就盲的。

我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问:“那你的世界是黑漆漆一片吗?”

他呆了一下说:“我不知道黑是什么样子的,就是一团雾气包裹着,什么也看不见。”

“那雾什么样子?”

“鸡蛋你知道的,我就是那里面的蛋黄——也类似于胎儿,手脚一蹬,那团软软的东西就跟着你,可能跟蛋清和那层薄薄的蛋衣差不多。”

“你真看不见?”

“这有什么必要装?”

我第一次了解到了盲人的切身感受,感到十分神奇,这也让我对工作产生了一定的兴趣。图书馆服务员并不是我理想的工作,之前我只要一看到“图书馆”三个字,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公园里慢悠悠的太极拳,我猜想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来了之后,我发现直觉出错了,工作人员虽然也有年纪大的,但大部分还是年轻人,只是图书馆是个女人单位,很少见到男的工作人员。

他坐到了电脑前,熟练地摘下耳机,突然讨好似地跟我说,“只有大城市才有盲人图书馆吧?”我说应该是吧。他大概觉得只有他一个人用这个阅览室有点过意不去,紧跟着又说,“你们也需要宣传一下,可能很多人还不知道有盲人阅览室。”

“我们这里好像不需要很多人来。”这话听起来有点糙,但现状确实如此,如果来很多盲人,我们接待得过来吗?

气氛陡然间有了点尴尬,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话:“那这个阅览室会一直办下去吗?”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同事常常抱怨,认为资源浪费严重,早就应该关了。我想她们也是嫌麻烦,公益性的图书馆,又不花私人的钱,只要有人来,应该不会关,关了不是历史倒退了吗?可是关不关,又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他,有同事喊我回去,我回到少儿阅览室,同事问:“怎么去那么久?”

我说,“跟他聊了几句,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有意思吗?”同事用打量异类的眼光看了我一下,她肯定觉得我也是个怪人。她又说,“没事少跟他聊天,他会没完没了地聊下去。”

我不清楚同事为什么个个会烦他,可能是他长相吓人的缘故。我无意间听她们聊起他深陷、内凹、枯萎如莲子般的眼睛,仿佛在聊鬼故事,都一惊一乍的。我发现她们虽然都不愿意接近他,但他出现在她们口中很频繁。很多时候,她们会议论他究竟看不看得见,有人在地铁站碰到过他,说车来了,他比谁都跑得快。

我本来想跟她们解释盲人的灵敏性,可话一直哽在喉咙,说不出来。在一群语速飞快的女人中间,我感觉插嘴太不容易了。她们也不主动跟我说话,只有一点她们比较感激我,就是我来了以后,盲人喊帮忙终于有人可以替代了。

次数一多,这就成了习惯,对门有动静,她们觉得跟自己毫无关系。有时候碰到我拉着还回来的成人书籍去别的部门归档,她们会尖着嗓门喊一声:“等一下,人不在。”

偌大一个图书馆,找不到说话的人,这让工作变得有些沉闷。我尝试着跟那些女同事搭腔,她们只有在无话可说的情况下才跟我聊两句,大多数情况下,她们都当我是空气,有时候她们会毫无征兆地开始谈论女性话题,比如痛经和流产哪个更痛。

我渐渐地发现,在图书馆只能和盲人聊天。有一天趁着午休,我问他:“你每天来图书馆,家里人放心吗?”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家里没别的人,只有我奶奶,她知道我来这里。”

“你父母呢?”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他们不管你?”

“早不管了,现在有没有他们都无所谓,只有我奶奶比较担心,她担心她没了,我该怎么办。”

说这话时,一道阳光穿过窗户,刚好照在了他脸上,他仿佛戴上了一个黄金面具,我看到他脸上又浮现出奇怪的笑容,他说,“人心这东西真奇怪,是会变的。我奶奶以前看到我,多么厌恶我,现在我们却相依为命了。”

我说:“怎么可能?哪有奶奶厌恶孙子的!是因为你是盲人吗?”

我发现他不太喜欢别人老提盲人这回事,他的鼻孔抽了一下,突然之间又张开了,像两片小翅膀,“这跟盲不盲没有关系,我即使是个完美无瑕的人,她也会厌恶。”

“到底怎么回事?说说!”

“我妈过门后,她们婆媳关系就开始紧张,她天天跟奶奶吵架,一家人被吵得不得安宁,后来,我奶奶搬出去住了。她当初对天发誓,她不会认我这个孙子。”

我笑了一下说:“那是气话。”

“你不知道,我奶奶性子犟,认准的事没有人可以劝回她,她当时就说我是个贱种。”

我好奇地问:“这是原话?你怎么知道的?”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因为我妈在我出生两个月后就跑了。她就是个吵架精,我奶奶在的时候跟我奶奶吵,我奶奶搬走了,就跟我爸爸吵,一气之下,就扔下我走了。那时候,我奶奶也没回来,她说她不会帮我爸养这个孩子,我爸就抱着我到处找人家,把我寄养在一户人家那里,他出去找我妈,找了大半个月,把我妈找了回来。之后,我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我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年,到我七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终于离了婚。”

他说到这里,莫名地躁动起来,仿佛一头离群的动物误入了人群,被团团围住,他说:“当时,好像很多人知道我父母要离婚,每天大街上有人问我,喜欢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如果换成现在,我肯定会骂他们!这些人没一个安的好心,他们都想看热闹,大人那里不敢问,就拿小孩寻开心。我当初愁眉苦脸的,一句话都不说。后来,我父母的婚姻结束在法庭上,法官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很奇怪,虽然我不想回答,但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我想跟爸爸。我一说完,我妈就哭了,她哭得很伤心,用手帕不停地擦鼻涕。从法庭出来,我爸爸带我去吃了一碗馄饨,吃完馄饨,我才知道妈妈已经走了。据街坊邻居后来跟我说,那天,我妈拿着法庭判下来的清单,在家里收拾东西,最后都驮上了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自行车变得很笨重,她磕磕绊绊,推得艰难异常,没有一个帮忙的人,她一路都在哭。”

我觉得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回忆就像个泥潭,陷进去就一下子拔不出来。他把头垂在肩膀底下,停止了讲述。我拍拍他的肩,走到窗户边,推开了窗户,时值隆冬,外面的冷空气一下子灌进屋来,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冷吗?冷的话,我关上。”

“开一会儿!”冷空气继续从窗户汩汩地流进来,仿佛能感觉出它的形状,他突然意识到讲这些私事有点生分,对我不好意思了起来,“你不介意吧?我很少跟人讲这些,写出来还好点。”我赶紧打消了他的顾虑,但我没跟他袒露自己的处境,如果让他知道我在单位几乎不跟人说话,我觉得挺丢脸的。

他带着自嘲的口气说:“眼睛看不见,就剩下心里想想了。刚才讲到哪儿了?”

“你妈妈走了。”

“哦,对,她走了。”他似乎从刚才的语境中走了出来,“她走了以后,我就跟我爸爸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估计很狼狈,别人都说我过的是乞丐的生活,平时连衣服都是歪着穿的。我妈走后,衣服破得也快,毛线衣都漏针,一扯就扯出个洞,也没人补。哦,对了,你想不想看看我妈长什么样?”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

“是照片吗?”

“是的,就一张,别的都被我爸烧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橘黄色的皮夹,那张照片藏在最里面的夹层,是一张四英寸见方的黑白照,皱巴巴的,充满了年代感。

我说:“这太珍贵了,怎么被你保存下来的?”

他“嘿嘿”地笑起来,“小孩子真是聪明,当初他们离婚后,我马上意识到我爸会销毁以前的记忆,趁着他人不在,我找了个邻居,帮我挑了这张照片,藏下来了。你帮我看看,我妈长什么样?”

那并不是单人照,而是一家三口,照片上的孩子大概就几个月大,像个小玩具,被他爸爸托在手中,看不出先天失明的样子。

“你小时候很可爱啊,跟现在一点都不像了!”

他一边听一边笑,睫毛眨个不停,“是吗?给我形容一下!”

“穿着肚兜,手指放在嘴里,圆嘟嘟的脸,眼睛——很大,看着镜头。你被你爸用手托着,你爸好年轻啊,留着淡淡的胡子,感觉顶多二十岁。”我为什么那么说,因为我觉得那胡子更像一个青春期少年唇上的绒毛。

“你觉得我像我爸爸多点,还是像我妈多点?”

“我觉得两个人都不怎么像,你妈鼻子很大,有点像外国人。”

“是的!”他激动起来,仿佛找回了一些记忆,“很多人都这么说!外国人鼻子都大吗?”

“那分很多种,卷毛,金发,蓝眼睛,也有黑炭一样的,非洲人。”

我说完,发现他有些茫然,突然想到他对颜色是没有概念的,我说,“你能闻到味道,外国人都喷香水,很浓郁。据说都有狐臭,香水喷浓了,能盖住那个味道。”

他笑起来,“有一回,我坐电梯,他们说英语,我闻到过那个味道,他们走后,那味道还在,确实挺陌生的。”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那——我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发觉要讲清楚还是很难,他妈除了鼻子大,就是个大众脸,扎着辫子,眼角有点下歪,我看着那照片总会不自觉地想到知青。我猜他不止一次想搞清楚他妈的模样,那张照片上有日积月累触摸过的痕迹,细细碎碎,分裂成很多毛边小块。

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我突然产生了疑问,“你不是不喜欢你妈吗?怎么还想她?”

他愣了一下,仿佛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他想了想说:“是的,就这么奇怪,我不应该想她的!可能我当初没选择跟她,心里觉得愧疚。”他转而又问我,“如果一个恩人,一个仇人,都不认识,你会想先知道哪个?”

我被他问住了,在心里绕了一圈,犹疑不定地说:“仇人?”

他笑了起来,说:“你跟我性格差不多,都喜欢先苦后甜,我吃水果也是这样,先挑小的吃。”

我很好奇,他父母都是正常的,怎么生出他就先天失明了呢?他说,“我奶奶说起过,可能是我妈的原因,当时大着肚子还经常跑去看电影,电影院里到处是射线,估计是电影的射线把我照瞎的吧?”这个说法很荒唐,一说完,他自己也被逗乐了,我说这是典型的瞎说。他乐不可支,像个孩子,最终我们也没争论出一个结论来,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跟怀孕时不小心有关。

我把相片递还给他,他放入贴身的口袋,仔细地藏好。他浑圆的胖脸上恢复了血色,笑嘻嘻地跟我说,“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以写本书。”

他说着,趴到电脑前,跟我说:“你过来看看,我写了那么多。”我过去一看,他的博客叫“光明使者”,里面有二十七页,每一页都有几十篇文章。这如果能出版,得是厚厚一本书。

我点开看,发现他是用五笔打的字,很多字都打错了,我说:“有时间我得给你校对一遍,里面很多字都打错了。”

“那敢情好啊!”

我再往下看,像患了强迫症,不去注意内容,专挑他的错别字。我说,“这没法看啊,错别字乱跳,得理一遍。”

他说:“你先别看了,我跟你讲一遍,我讲的东西就是里面写的。”这个中午,他兴致盎然,熄灭的过往像重新燃起的蜡烛,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走过来的路。

他回到了过去:“那时候,我爸带着我生活,我奶奶也知道,她偶尔来我家,我爸让她搬回来住,她不答应,她说,再来这么一个儿媳妇,她就不用活了。我爸后来真的和一个姑娘好上了,人家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就私奔了。那是我第一次被交到我奶奶手上,这次我奶奶竟然没有拒绝,她大概在墙角理着葱,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她只跟我爸说了一句‘你们走吧’。我呆呆地站着,然后我爸反复叮嘱我,‘以后谁欺负你了都记着,等我回来。’”

他有些失魂落魄,说:“这种感觉没有人能体会,我那时候还那么小,心里怕极了,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让他别走,可那句话就是说不出来。后来,他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我奶奶还得替他们受罪,那个跟我爸私奔的姑娘失踪后,她家里人就到我奶奶这里来砸东西,我奶奶抱着我,任他们砸,不说话,也不哭。”

我问他:“你爸后来回来过吗?”

他扭过头说:“没有,可能他又有孩子了,有了另外一个家,就身不由己了。”

“那不是还有你和你奶奶吗?”

“他也可能死了。我奶奶说的,一个人死了,就只能慢慢地淡忘他,否则活着的人太累了。当初他走的时候,我还记得是个梅雨季节,外面的雨没停过,他走后一个月,梅雨季才结束,他的衣物都发霉了。我奶奶把他用过的棉被啊,衣服啊,都拿出来晒,晒完之后,棉被变得松松软软,我抱着他的衣服使劲闻,都是太阳的味道,他身上的味道不见了,那真的很绝望,就跟生离死别一样,我在那里嚎啕大哭。我奶奶也没问我为什么哭,祖孙之间还是有点心意相通的,后来,我奶奶也哭,她哭得无声无息,可鼻腔里的动静逃不过我的耳朵。”

说到这里,他唏嘘不已,我看到有两滴不成形状的泪水从他墨镜底下流出来,歪歪曲曲,像沟壑间的水流,我相信那一定是滚烫的。我还仿佛看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少年,在一路狂奔,呼喊和追赶他的父亲,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偷偷地抹了一把脸,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那起伏的涟漪慢慢平复了下去,他说:“那时候我妈也嫁人了,她离我家大概十里路,十里路就是一阵春风的距离,我爸和别人私奔的事,突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背着我奶奶偷偷地来看过我一次,在领养我的那户人家家里,她见了我就哭,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她旁边,然后她把带来的新毛衣一件件翻出来,让我试穿,我觉得挺麻烦的。她走的时候,还留了一些钱在那户人家家里,叮嘱他们给我买些东西。我那时候,完全是懵的状态,事后想想又有些害怕。我不敢当着我奶奶的面提我母亲,她有时候一天要说很多遍‘你妈死了’,那种仇恨,咬牙切齿。我妈来看我,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议论纷纷,同情我妈的占据了大多数。我奶奶知道这件事后很愤怒,她恨不得把我塞进米桶里藏起来。她还让我向她保证,下次不再见我妈,否则她就不管我了。我不仅做了保证,还主动当着她的面把那些新衣服扔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奶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感觉,我奶奶对我好起来,也是近几年的事,她大概发觉自己老了,老人家的心肠是会软的。”

我看着他出神,很久之后,我说了一句:“你奶奶不容易!”

他很赞同我的观点,他说:“我小时候,奶奶不光对我凶,对欺负我的小孩更凶,常常拿绣花针扎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为此,她没少跟人吵架。我挺害怕她和别人吵架的,她就凶了一张嘴,因为个子瘦小,真打架打不过人。打不过也大浪滔天地骂,骂到人家丧气为止。我奶奶对我的朋友都很客气,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你有空也去我家坐坐,她看到你一定会开心得不行。”

面对盛情相邀,我真的难以拒绝,我说等有空了去。他立刻把他家的地址抄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了我,我看了一眼,他住在城西。

这之后,只要跟他聊天,他就会提起去他家做客的事,拖延了三次以后,我感觉再也拖不下去了,就跟他约定了时间,在图书馆闭馆的日子去他家。

那天,我是坐地铁去的,到了徐家漕站下车,那一片地方造了地铁,被拆得破破烂烂,远远地有音乐传来,是用扩音喇叭播放的,我猜是哪个马戏团在那里招揽生意。那音乐感觉是从棚户区的屋顶上发出来的,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热辣辣的味道。

走到长乐路,我远远地看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旁边不时有汽车摁着喇叭经过,他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他以为站在角落里,其实站在路中央,因为旁边的早餐店搁了几筐煤饼在那里,就挨着他的脚,占据了一半的路面。

我快步跑到他身边,把他领到了路边上。我说:“你怎么出来了?我能找到的。”他憨笑着说:“这里太乱,不容易找。”我手上提了几袋水果,他听到了声音,一定要帮我提东西。我说:“轻的!你带路。”

他撒开步,走得飞快,生怕磨磨蹭蹭,我会嫌弃。很快来到了他家楼下,他们住的房子大概造于四五十年前,墙体漏水,斑驳得很厉害,上楼前有一道长长的斜坡,斜坡的尽头才是门,门被漆成了墨绿色,锈迹斑斑。巨大的四扇铁门,把整个楼道包裹起来,看上去像个监狱。门旁是一排破败不堪的信箱,还有几把小铜锁挂在那里。

一直爬到三楼,在一个巨大的“福”字面前停了下来,他开始掏钥匙,我发现钥匙孔的边上贴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钥匙插入向右旋转是开,向左旋转是关,门向外开。”开门进去,他喊了几声奶奶,没见回应,他懊恼地嘀咕了一句:“又出去了,早上跟她说好的,有客人来。”

我打量了一圈,厨房、客厅、卧室样样俱全,整个布局有点狭长形,空间逼仄。卫生间埋进了厨房,里面有一道小拉门,除了大门口,屋里也全是用透明胶贴上去的纸条,其中卫生间的门上写着:“进出别忘了关门。”厨房间的门上写着:“睡前关闭此门。”卧室的门上写着:“窗户都关严了吗?”客厅的饭桌上写着:“每月把煤气抄表填在一楼304的空格内。”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房子是租来的吗?”

他愣了一下说,“没有啊,是我爸留下来的房子,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那为什么要贴上这些纸条呢?写给谁看的呢?他又看不见。

我突然明白过来,心里揪了一下。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奶奶经常忘记事情吗?”

他又愣了一下,“是这样,现在越来越严重,出门前我还叮嘱过她,有客人来,叫她别出去了,这不,又出去了。她应该很快会回来的,可能去买菜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那里忙忙碌碌地烧水,我把水壶抢了过来。他家里的东西除了旧一点,都还是管用的,水龙头一开,热水器“呼呼”地响,只是温度蹿上去好像很吃力,抽水马桶用了以后,水箱会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直到水满了才停。

我跟他说,平时让他奶奶少出门,年纪大的人容易健忘,可能会忘了回家的路,脖子上得挂一把钥匙,钥匙上得写清楚家庭地址。他说那有点夸张了。我说,你奶奶丢了怎么办?他哈哈笑道,那不可能,丢了我把她找回来。

那天,到了午饭时间,他奶奶还没回来,我看他开始焦虑起来,不停地嘀咕:“会去哪里呢?”突然他记起一桩事,一拍脑袋说,“可能去教堂了,最近老有人拉她信耶稣。”说完,他笑了起来,“你说好不好笑?我奶奶性子犟,从来没信过什么,年纪大了,突然信起这个来了。”

“你想过,有一天你会信吗?”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听到一根秒针走动的声音,循着声音,我注意到他家客厅的桌上摆着一座古老的木壳闹钟,闹钟里有一只老母鸡,随着秒针的走动,不停地低下头啄米,那秒针的声音仿佛发自母鸡啄米,孜孜不倦,动人极了。

那天走的时候,我提议和他一起去找找他奶奶,他很自信,说他奶奶自己会回来的。

去过他家之后,他待图书馆的时间更长了,好几次门还未开,就等在那里了,进来之后,也要等我们下班,他才离开。同事说,他真的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和他走得近,几乎馆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某一天,盲人阅览室的门开了以后,却不见他人影。这不光让我不习惯,连同事也觉得诧异,她们说,咦!今天什么日子?说着纷纷掏出手机看日历,确定不是周一闭馆的日子,她们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不来呢?从这个盲人阅览室开起来以后,他好像是头一遭缺席。七嘴八舌地议论过后,她们把目光停在了我身上,我说,我怎么知道?可能生病了吧。

盲人阅览室空空地打开,又空空地锁上。我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好像失去了一件宝贵的东西。我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看看他,其实我很怕见到他奶奶,看到那个老人,我肯定会不自觉地想到他的将来,总有一天,那样的日子会到来的。

连续几天不见他人影,同事说,反正也不来,不用去开门了,开门只会放些灰尘进去。我突然就生气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那么激动。几个同事都被我吓住了,在她们面面相觑中我又迅速恢复了冷静。我把他的故事告诉了同事们,起初她们都带着不屑和忿恨,故意说着一些工作上的琐事,以此来回击我,后来那些声音渐渐都小了下去,她们都不说话了,我知道她们是听进去了。

又过了几天,我打开了盲人阅览室的门,给饮水机换了一桶水,回到少儿阅览室,几个同事在交头接耳,她们看到我过去,停下了交谈,问我:“还没回来?”

我愣了一下,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同事跟我说,“那你去看看他吧,这里我们替你顶着。”

我的心头一热,感到有一股泪水冲到了眼眶,我背过身去,怕她们看到我的样子,然后埋头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我在工作的地方没多少行头,就一个水杯、一部手机,还有一个小包。我把手机放进了包里,就没有可收拾的东西了。我没有立刻离开图书馆,东挪一下,西挪一下,等待着那要命的泪水收回去。可越磨叽,心里越崩溃,我想,可能暂时出不了这个门了。

我低头说了一声,不去了。那泪水却止住了。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我冲她们举起了手,说别劝我,我去。我飞快地拎起包,逃离了图书馆,一直到图书馆对面的公交车站,才停下脚步,我看了一眼图书馆的大楼,发现它高大得如同一座宫殿。

去他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突然不来图书馆了,是不是他发现了他奶奶的病?或者他失踪多年的父亲回来了?如果他父亲回来了,他奶奶还认识这个儿子吗?他父亲会不会带一大家子的人回来?这些人对他而言,是否意味着生活中闯进了一伙陌生人?

我一路胡思乱想,到达了他家楼下,铁门竟然敞开着,仿佛知道有人会来。我来到了三楼那扇贴着巨大“福”字的门前,心跳骤然间加快了。那会儿,我觉得要叩响眼前的那扇门,突然变成了一件异常困难的事。

大门安静地关在那里,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

我站了很久,举起的右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闭着眼睛敲了三下,空旷而清脆的铁皮声消失了以后,里面传出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