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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好诗歌(2018年1月)

来源:诗刊社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2月01日08:15

万县之夜

王自亮

山城。巨大的礁石

傍晚时分,轮船拢岸

人群潮水般涌上来

哦,湿淋淋的万县之夜

 

竹篮里的橘子、背篓

川藤制成的靠椅

还有无价的风、群星

市声喧哗,使人忘记背后是长江

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重温亲切的往日

旅行包,变得鼓鼓囊囊

 

号子依稀传来,街上行人散去

(找个旅馆。该歇一歇了)

……还是号子,伴以悠远的江声

仿佛万县是号子的故乡

 

就凭这夜色、涛声和号子

去“知青旅社”投宿时所走过的

陡峭的街

街头摆地摊的小姑娘

结识了单纯如民谣的万县之夜

 

潘维:王自亮作为一位自觉、成熟的诗人,近些年来,写作题材越来越多样化,从某种角度说,他很幸运,能够把鲜活的经验使用起来,其实,大多数人的创作内容来源于个人现实之外。这首《万县之夜》可以看成是一篇日记或散文,但毫无疑问他贡献了一幅诗的风俗画,呈现过程中的放松、自如,让诗的枝条郁郁葱葱。

 

妈妈的遗容

庞培

一天上午我叩开所在地派出所的大门

一名女警,负责从户籍档案

找出并划去妈妈的姓名……

她楚楚动人

几乎像小镇的章子怡

从窗口接过那张死亡证明单时我突然

意识到她纤小手腕的未婚肉感——

她淡然一笑,就像平静的江水,波光粼粼

像连续数日的好天气

这名女警员白皙的手,保养良好

在妈妈的遗容上面,“啪哒!”一声盖下

大红的印章

 

雷平阳:传统意义上的“诗意”被抽走之后,诗歌的生成全赖诗人的情感、嗅觉和语言方式去达到。《妈妈的遗容》择取了一个淡而有味的“注销”细节,并有效的将母亲的身份对应到了“未婚的女民警”身上,表面漫不经心实际上用尽心力,动人的传达出了儿子深藏于心的对母亲之逝的沉痛之情。诗不取一词一句的大势,于俗常与琐碎中得电光石火般的精神闪电,实在难得。

 

女喜剧演员之歌

包慧怡

是的,我想你们都看到了

我的髭须,我俊俏的乌木拐

剪不碎的白手套,我蹈火的羊皮靴

我绝不至

从礼帽底下为你们掏出兔子

鸽子,猴子,驴子,噢疯子!

但我深谙如何逗乐,逗乐,逗乐

乐到你们的坐骨神经钻破喉结,抽枝

成剧院暗下来那秒,舞台上的橡皮树

 

我日双月蝎,升蝎土空

生就几根懒人静脉,不辞任何血型输入

痛恨红妆却难免颔首应付

天堂一秒吧:这舞台是我仅剩的虎符

抖抖髭须,让发粉从帽檐洒落如瀑

溜进气球,放个流光溢彩绕树三匝的屁

你们在漩涡醉得越深,我的心越痛

但是这样最好,当自亵之痛钝化其余万种

城市坍作五维,苍鹭液化成铜鼎和高烛

 

我也曾吞下流星的荒火,呕出

迁徙的露台,穹顶下欲雪的花枝

惊梦的鹤,诡笑的羊驼反刍迷宫的植物

如今我只识钟舌的乡音,哆咪来唆

有人落葬;魔法师的怀表停摆

再难驾雾;女喜剧演员的心脏

插上了必要的横木。笑吧笑吧

当猫厌倦死,傀儡也厌倦焚烧幕布

冷酷的观众啊,你不必再数

 

臧棣:就手法而言,本诗所采用的“戏剧独白”在现代诗的阅读观感中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但通读下来,我们还是会有惊艳之感,还是会对诗人驾驭措辞的能力,勾连寓意和语义之间的意识流动的技艺,体察人伦世事的精微的程度,以及诗行转换中体现出来的高超的分寸感……等方方面面,心生由衷的愉悦。本诗的措辞口吻,既有艾略特式的威严,又有阿特伍德式的精灵古怪,依照荣格的直觉,语言的体式假若包含雌雄同体的层叠辩论,乃是表达的最高范式。按我的阅读感受,在企及诗的理性和语言的感性之间的平衡方面,诗人可谓做到了完美无瑕。诗,到底要不要戴面具,一直是一个大问题。典型的浪漫主义主张自然流露,直抒胸臆,碰到适合的题材,当然也不错。但按叶芝的观感,假如诗人拒绝戴语言的面具,那么,他在诗性表达的最初,就输给了真理的复杂性。换一个角度看,在诗歌中,假如说直抒胸臆,痛快了真理的迫切性。那么,在诗歌中,坚持戴面具,则表明诗人愿意对真理的复杂性担负更大的责任。这责任的核心,尽管言述起来会有很大的争议,而我更倾向于认为,它主要体现为诗人甘愿自觉地服务于人类的心智,并甘愿为这种自觉性付出巨大的代价。本诗的美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对诗人的心智的捕捉之上的。如此,“女喜剧演员”可理解为诗人自身的一副角色面具。但这也是涉及了阅读的有趣性,并不能涵盖本诗在文学意图方面的深意。本诗中,“喜剧”本身就大有来头,但丁的“神曲”也曾是“神的喜剧”,而巴尔扎克的抱负则意在描绘“人间喜剧”。从文学张力角度去看此诗的意图,“喜剧”应是一种独特的视角,既用来应付外在的社会现实,应付观众席间不时传来的冷酷的算计……,也用来反省并扩展内心的疆域,建立在隐秘的内心痛苦之上的逗笑能力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问题?说到本诗触及的语言的愉悦,包慧怡也做得相当出色。毕竟,本诗的素材大部分源于诗人独特的心理洞察,要它们转化成诗的语言,很容易在节奏和清晰方面遇到麻烦。但阅读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本诗的语感极其通畅,递进自如,每个隐喻的运用都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语言的礼花。

 

湘粤古道

肖水

八岁那年清明,父亲独自回老家扫墓,他扒住车门,大哭不止。

抬着祭龛的人群在山中蜿蜒而行,鞭炮在映山红的花团里炸裂。坟头

都堆起草皮,插上挂着纸钱的竹枝。他想起失明的五爹爹还会摸索着去

给早夭的儿女扫墓。竹笋破土而出,山雨有时候一下就是一个下午。

 

陈先发:这是一首平淡、或说是以平淡为目标的诗。这首诗的基本动力,其实是生与死的冲突:悼亡的清明节、坟头、祭龛、早夭这些词编织的死之气息,与竹笋破土而出这种宁静又蓬勃的生之景轴间的冲突。然而这首诗中,并没有什么词语的犯险。要在这样的冲突之上,实现一种约束性的境界之平淡,对写作而言,无疑是一次考验。肖水以看是日常实则透着精熟的语调,穿过这种考验,把情境上可谓浑然一体、有着乡村经验的人特别易于浸入的深长意味,轻松地交给了阅读者。

 

春梦诗

孙文波

用歌声诱人的,我们叫他们塞壬。

月亮下树影憧憧的洞背村,一伙青年人

坐在小乐家客栈的院子里弹着吉它,

有人已经迷了心,不想回到独居的清冷的家。

我老了。经验告诉我,有一个我永远

无法进入的世界。我的世界现在由书与回忆构成。

都是久远的事物在左右情感。

只是现在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准时用餐,按时就寝。

被梦围困。一个梦里,我坐在剧院,聆听长亭怨慢,

听得流下泪水。另一个梦,我

在不知哪里的山上攀摘荔枝,一步踩空,生生被惊醒。

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自省;这样的梦,

用周公解梦能解出怎样的结果?作为无神论者。

虽然不相信冥冥中发生的事情。但是被扰乱的心情,

希望有安慰人的结论——虽然,

结论肯定是:没有结论。这让我觉得,很多时候,

我们其实是自己的塞壬。世界的诱惑

那么多,生命又特别短暂。让我觉得,即使

在梦中,我们也置身于危机四伏的世界。

 

杨庆祥:早几年读到过一首孙文波的诗,题目不记得了,当时心中赞叹,居然能将历史和当下结合得如此贴切!这首《春梦诗》有三重文本,第一是需要被注释的带有文化隐喻的诗歌文本;第二是直接可感的生活流式的诗歌文本;第三是统摄一切的超文本。这三者纵横交错,互相反对,最后在中年的喟叹中缝合彼此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