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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背景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葛水平  2018年02月01日07:43

我一直认为福州是一座冬天穿得住单衣的地方。

冬天的福州还是需要添加一件厚衣来裹住体温。

作家葛水平聚焦庭院中的一个大水缸

福州的三坊七巷我已经走过两次了。一次是春天,天解风情,从三坊七巷望天空,蓝,悠然而放任,在我整个北方,我是不敢想的。置身于此处,不由得就会想,曾经的城市有许多这样的老建筑,老,就这么懂事,为你合理制造了一个反方向意义的繁华。不客气,凡是有感情的人都想在这样的老地方走走。

有许多手艺人出产在这地方。在千篇一律的回眸历史中,多想想手艺人的事情,能够得暇开个小差,呼吸一下环佩叮当的历史,对于从前我没有生活过的梦想确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旧时的福州三坊七巷出过许多世家,牵扯我的可能是福州的脱胎漆器。脱胎漆器与江西景德镇瓷器、北京景泰蓝并称为中国三大著名手工艺品。三坊七巷就住着脱胎漆器沈氏世家。一个破落的官宦家庭。人只有在破落时才知道学会用手艺吃饭。福州脱胎漆器是继承古代传统优秀漆文化发展起来的。装饰技法丰富多样,色彩明丽和谐,郭沫若生前曾做诗备加赞誉,称赞福州脱胎漆器是“天下谅无双,人间疑独绝”。脱胎漆器的制作是先以泥土、石膏、木模等制成胎型,以生漆为粘剂,用夏布(苎麻布)绸布逐层裱褙,阴干后脱去原始模的谓之为布坯。另一种是木坯,两者皆要在坯地面上经过上灰、打磨、髹饰研磨,再加以纹饰,使之成为绚丽多姿的脱胎漆器工艺品。它的传统装饰技法有黑推光、色推光、薄料漆,还有彩漆晕金、锦纹、朱漆描金、台花、嵌螺钿等。

作家荆歌在福州淘了一件福州漆器,拇指大小的狮子,耐看得紧。是不是福州三坊七巷流落到民间的手艺不知。几十年来,社会变迁如同中国式的标语,变换之间,时间已逝。沈氏世家最后的掌门人是一位女人,用不婚嫁来守着脱胎漆器老终。可惜女人从来没有娘家的代表权,这也说明沈氏家族的后人,纵然是人间至亲,一个“女”字,如搬不动的大山,阻挡了脚下路途,虽身怀绝技,但因妇女地位,终难实现沈氏世家脱胎漆器“中兴”。

站在烟霭中想象消失于远方的风景,像一个长卷轴的画卷。无论是福州,是三坊七巷,是脱胎漆器,人类不能将视之为自己的财产随意处治,要心怀虔敬地看守好属于大家,属于未来资源之余,谨慎地利用自己可支配的那部分,保护好灵魂,不要让灵魂失去感动。

能够完好保存下来的三坊七巷,让我们看到了历史不仅仅是在纸上、在传说中。虽然饱经沧桑,和那些新鲜玩意儿相比,福州的背景在作家林娜北和众多人士的保护关怀下,我们才看到了一个适应现代社会需求的悠闲去处,以利之后的福州往来者直奔主题,怡然访古。

只是匆匆一略。

初冬,沿途风景不俗,一条闽江,江岸上,一大片平坦的田野,潮湿的雨落下来,滋润着青苔和一些羊齿植物,虽然已经快到了小寒,它们仍然是那么葱绿。

我们沿着闽江去看一座“满城”。各地的“满城”布局特点不同,但凡旗人驻地都没有围墙。他们讲究风水,把抽象的阴阳、五行生克的概念具象化,使其房屋、山水、风向、阳光都显得井然有序,并相信这种排列会产生那种趋吉避凶的神秘力量。福州琴江的“满城”,突出的是它的军事功能。这里街巷横竖交错,时而相闭,时而相通,外人初入此地如坠迷魂阵,而且街巷往往隐蔽着一块大小不一的空地,这里是设下伏兵的地方,倘有外敌入侵,当他们疑惑这里是否还有通道时,已经遭到伏兵暗算,所以,它的布局体现了一个军事城堡的特征。

琴江的旗人,几乎参与了涉及中国近代史有关海疆的所有重大军事行动,而且履立战功。因为他们早已与清廷绑在一辆战车上,忠勇报国是他们的理想。

现在的村庄是安静的,虽然有重重叠叠的回忆不时在角落里闪现,但是,对于战争的奋力遗忘,也只有年节才会想起祭拜。和大多数村庄一样,“满城”里都是一些留守老人,有的打麻将,有的掰花生,“第喜门”紧闭着,门两边贴着对联,洋溢着那个刚走过去年的喜悦气氛。

我在“满城”看见了一只竖着的炉,上方写着“惜字炉”。古人认为字是有灵性的,写过字的纸随地乱扔是罪过的,是对孔圣人的不敬,践踏地上的字纸会遭到恶报。无用纸张上只要写了字就一定得往“惜字炉”焚化,这种行为被称为“敬惜字纸”,是一种风俗。敬惜字纸的风俗,据说是从宋朝就开始了,明清尤为盛行。尤其在一些人口聚居的村落、读书人比较多的村子里,都会建有惜字焚纸炉。有些地方会成立叫“纸炉会”的组织,每到年底,“纸炉会”的成员就四处收集字纸,挑选吉日集中到焚纸炉焚烧,以表对文字、对知识、对孔圣人的敬畏。

池莲师太在《自知录》中甚至写道:“拾路边字纸火化,百字为一善;遗弃字纸不顾,十字为一过!”在旧时福州,每当夜幕降临,总会有些身背贴有“敬惜字纸”的纸篓、手持火钳的拾遗人出现在大街小巷,他们细心寻觅着散落在街道上的字纸钳入纸篓,俟纸篓装满后,走到尖塔式的惜字炉旁,将纸篓里字纸倾入其中进行焚烧,并小心地将纸灰盛入锦囊,待到黄道吉日,风和日丽之时,与福州社会名流云集闽江边,举行隆重仪式,将纸灰撒入闽江,为文字重回江河母亲的怀抱饯行。

现在已经没有人敬惜字纸了,上苍赐福给人类生存需求时,也常常是最大的讨债主,过分索取的暂时欢乐,恐怕已经生成祖债孙还。

“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日子,化鹤重来一次。”郁达夫离开鼓岭后写下的一段话。好,总是和生活很近。

去往福州的“鼓岭”,有雨陪伴,雨下得大时,车停在了村子路口。我首先看见的是树,粗壮有力,真是绝妙的景致。鼓岭在福州鼓山之上,站在岭头上可看见福州城市,可看见大海。岭上有避暑别墅,多达300多处。

鼓岭上是有故事的,早时英国驻马尾领事馆馆医任尼在鼓岭上修建了第一所别墅,因此,作为有史料记载的中国第一个由外国人发起建设的外籍人士避暑度假区,之后更有一个福州人皆知的故事发生在这里。

一个来自美国的叫加德纳的人,他从10个月大到10周岁,随父母在鼓岭上度过了十年的夏日时光。五龄童的味蕾最易被俘虏,肠胃的故乡一直停留在鼓岭,更动人的是,当10年后回到美国,一直到去世,他念念不忘鼓岭。

鼓岭的好与生活有关,当然还包括活在生活里的人们。街道的摊位上摆放着各种生活所需,一个简易的塑料瓶子敞着口,生活所需都写了具体钱数,你若需要请投放塑料瓶子里价钱,需要的拿走,没有人,一切只有两个字:“诚信。”同行作家兴安买了一柄笤帚,五元纸币投放进去,他想用笤帚画马,蒙古马,一身风雨征程的雄姿。

我喜欢鼓岭上这种生活姿态,闲适,自在,不猜忌。山下的社会中总是因世事的庞杂而杂乱,因社会的深奥而无序,因自我的肤浅而狭隘,因视野的局限而破碎。简单的一个现象,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触摸,这应该就是生活的本来面貌啊。

作家马原在鼓岭采集了一大把薤菜,他要种植到云南。极简的生活里他养殖,种地,写作。我能够想象他弯腰下去的样子。也许,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会是别一番模样,但是,望远十万烟灶的城市,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心中忖度一下,是否还闻得见一滴水的香气。

鼓岭上走走,如同在梦的芳草地倘徉。

这一天的鼓岭,雨是最繁忙的,植物因雨而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