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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墓·狗

来源:《湖南文学》2018.1期 | 石钟山  2018年01月31日09:16

石钟山,男,1964年生人。1981年入伍,先后在雷达兵,航空兵,解放军艺术学院,总后某院校,北京市广电局,北京电视台,武警总部等单位任职。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其中长篇小说三十余部,中篇小说百余篇,短篇小说二百余篇,共计一千五百余万字。其中长中篇小说改成影视剧三十余部,一千余部集。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军歌嘹亮》《幸福像花一样》《大院子女》《天下兄弟》等。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金鹰奖等计五次。现为中国作协北京作协会员。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

老人与狗

又是个十年后,人老了,狗似乎仍是壮年,十岁的狗,体力还充沛,动作敏捷,目光有神。人已经七十有八了,腿脚明显不给力了,走几步就喘,似乎胸口压着磨盘,掀也掀不掉,总是一阵阵乏力,浑身的汗毛孔一层层地往外冒虚汗,眼睛也一阵阵发花,冒着金星和银星。真的老了,意识却执拗着自己的身体,还想做出年轻时的举动,守护房前屋后这山这草,还有树有花。清晨,早醒的鸟在他周边喧闹,鸟的鸣叫是他的闹钟,一年四季他每天都是在鸟的叫声中醒来,他走出低矮的房门,就看到了半山坡上那几座墓地,不论看与不看,那几座墓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望了,心里就坦然了,她们还在,似乎她们是为了陪着他而长眠于此地。他望到她们,心里就多了内容,沉甸甸的,很厚重,也幸福得很,似乎自己是个富翁,拥有了整个世界。五十年了,他就在这个叫二龙山的地方守着她们,她们也不曾远离他,默默地相互守望着,成了一道风景。

如今他老了,下一次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在鸟叫声中醒来,静躺一会儿他开始挣扎着起床,蜷在屋门外的狗听到动静,挤开门进来,蹲在地上望他。他看到狗,心里就热闹了些。他喘一口气就说:手,你去把我的鞋子拿来。他把狗叫做“手”,手是这只黄狗的名字,它母亲也叫手,它母亲不在了,他把它也叫手。

手就颠着身子走到房门口,叼着他昨晚晾在门外的鞋进门,把鞋放在他脚下,他穿好鞋,开始忙碌着做早饭。早饭是馒头、稀饭和半块腐乳,馒头是从山下的小超市买回来的,稀饭是昨晚吃剩下的,用水泡过了,早晨在炉子上热一热。准备好这一切,他冲狗道:手,咱们开饭了。

狗又跑到门外叼了自己的食盆进门,规规矩矩地放到他的脚下,他把稀饭从煮锅里倒出一些放在狗的食盆里,稀饭还是热的,冒着热气。他把热过的馒头,拿出一个递给狗,狗含住馒头,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桌前,开始吃早饭。以前他每顿能吃两个馒头,最近这一年他的食量大不如以前了,只能吃半块馒头,一小碗稀饭。

稀饭还热,他先吃馒头,嘴里的牙只剩下一半了,他就囫囵着一口口把馒头吞下去。狗见他开吃了,把含在嘴里的馒头放到脚前,趴下身子,用两只前掌按着馒头,小心地吃着,吃一口看眼他,他也在望这只狗。十岁的狗无论如何也是只老狗了,它和它妈几乎长得一样,通身是黄色的毛,脑门上一撮黑毛,黑毛中还夹杂着几根白毛。这是那只老狗留给他的最后一窝崽,生了三只小狗,只有它长得最像它的母亲,他只留下了它。另外两只小狗,他送给了山下开超市的小胡。那会儿的小胡刚新婚不久,家里盖了一溜大瓦房,把着路口,是做生意的绝佳地点。小胡小两口把一溜房屋腾出几间做了超市,开了超市的小胡家一下子就人多眼杂起来,需要狗看家。

手在生下一窝儿女后不到半年,终于离他而去了,十年前那只老手,动作和他现在一样缓慢得很,叫它一声,它要费好大劲才转过身子,目光浑浊不清地望着主人,努力听从主人的召唤,可身子不争气,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趴下和起来都要费好大力气。那只老狗陪了他十五年,他是从山下一户人家要来的,刚出生不久,才二十几天,他就把它抱到了山上。他开始喂它喝牛奶,喝豆浆,又吃稀饭,他吃啥,让狗吃啥,狗渐渐就长大了,陪着他寸步不离地在山上整整待了十五年。只有每年发情那几天,狗才会跑到山下去,梦游似的待上几天,然后就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他半步。渐渐地狗的肚子就显形了,没过多久,就会生一窝小崽。小崽生下后,他一个也不留,都被养狗的人陆续抱走了。小崽被抱走的那几天,手显得焦灼不安,蹲在门口在夜里冲着山下长叫,一声又一声的,妻离子散的样子。那些日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想办法安慰手,做些好吃的喂手吃,手没心思吃,总是象征性地吃上几口,一门心思地引颈长嚎,他知道,手是在思念它的崽了。他心里就想,人有人性,狗有狗性。随着他对手的了解,他开始珍爱这只狗,把它当人一样地看待。他冲它说话,每次他说,手都认真地听,说到动情处,狗就过来,偎在他的怀里,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和脸,然后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狗明白了他的情感,这让他释然,他抚着狗在心里喟然长叹了。

手很懂事,很通人性,拼了老命给他留下最后一窝崽之后的半年,在一天傍晚,吃完他最后喂的一餐,他还记得,最后一餐是稀饭和半根早晨剩下的油条,老手喝了几口稀饭,把剩下的吃食都让给了小手。小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没心没肺狼吞虎咽,把母亲留给它的吃食都吃光了。

那一晚,老手移动着身子,动作僵硬地在房前屋后转悠着,他要关门睡觉了,老手仍在门前东嗅西嗅,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老手在和他做最后的告别。他习惯地冲狗们说:睡吧,明早鸟叫了又要起了。说完他看一眼老手和小手,老手在黑暗中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便被屋门隔开了。

第二天鸟叫时,他听到了狗的叫声。是小手在叫,还不停地抓门。他披衣起来,推开门,不见了老手,只见小手蹲在他面前哀鸣着。他就问:你妈呢?

小手用嘴扯了下他的裤脚就往山林里跑,他意识到出事了,跟着小手快步向林地里走去。在小手引领下,他看到林地深处一堆草丛,小手走到草丛旁立住脚,回头冲他哀叫两声。他又向前走近两步,看到了老手伏在草丛中,身体已经僵硬了。

老手死了,它没死在家门口,而是死在离家几百米开外的草丛中。他想起老辈人说的话:狗死之前是有预感的,死时总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走掉,它是怕主人难过呢。此时他想起了老辈人的话,心里顿时潮湿了一片。他蹲在老手身旁,伸手去抚摸这只老狗,身上的皮毛不再光泽,湿度也不在了。小手嗅着母亲的气味,恐惧地躲在一旁哀叫着。

后来,他就在老手死去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老手葬了,山坡上就多了一座狗坟,和她们的墓地遥遥相望着。从此,他心里就多了一份执念,隔三差五地会带着小手来到老手的坟旁走一走,看一看。小手每次看到母亲的墓地都要哀叫几声,算是纪念了。他听着小手的叫,心里就喟叹几声。看着狗,他就想这个世界,有草有木,有悲有喜,轮轮转转的就有了这个世界,这人间的一切便在他心底里杂芜成一片了。

老手离开他十年后,他终于老了,身子僵硬,动作迟缓,就像当年那只老手。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念想还在,就得活下去。他抖颤着手,在一张纸条上写着:馒头五个,挂面一斤。鸡蛋六个,青菜一斤。

写完纸条时,手已经把一个篮子叼到他的面前,他把纸条连同一些钱放到篮子里,手把头伸到篮子里,再起身时脖子就挎起了篮子,他拍拍手的头:去吧。

手转过身就向山下跑去,颠颠的,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手远去,挪过一把小凳,坐在门边等手回来。

手下山去小胡超市了。以前,他每次去小胡超市都会带着手。他在超市里买东西,手在院子里和哥哥姐姐玩耍,手每次见到哥姐都很兴奋,也很亲切,有几次,他看见手的姐从院墙下的泥土里扒出块骨头给手,手就叼在嘴里,满眼都是感激,那是手的姐之前藏起的骨头。小胡也看到了,就冲他感慨:狗跟人一样,姐弟情深呢。

他感慨,这狗性比人性还让人暖心,他买完东西走到院里冲手说一句:咱们走了。手就叼着姐留给它的骨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手有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到老鼠或别的小动物,下山时偷偷地含在嘴里,见到哥姐时从嘴里把这些小动物吐出来分给哥姐。他和小胡一家人见到这一幕,总是感动得不行,都说手这狗通人性。

手不仅是他的伴,还救过他一命。那次他带着手在山林里巡走,自从这片山林被人承包后,他从护林员的岗位上退下来,便成了闲人,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仍忍不住每天在林地里走一走,看一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就装在他心里了,几日工夫一棵小树就又长高长粗了,哪棵树发芽,哪棵树泛绿都在他心里装着,看这些山林树木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天他走在林地里,手一如往常一样陪在他的左右。起初他觉得脖子有些硬,他用手不停揉搓脖子,后来头开始疼,他以为受了林地的风凉,他开始往回走,可没走几步,四肢便不听使唤了,他歪倒在林地里,头痛欲裂,他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了,周围是医生护士的面孔,还有小胡的一张脸,见到他终于醒了,所有的人都长吁口气。那次生病,小胡告诉他,是手救了他。他昏倒后,手下山了,找到小胡,扯着小胡的裤脚往山上扯,小胡意识到他出事了,便在超市里喊了几个人随着手上山,终于在林地里发现昏迷了的他。那次医生诊断他是脑出血,住了几天院之后,他回家休养。镇长和书记都来看他,要把他接到山下去静养,但被他拒绝了。他舍不得离开这里,这里不仅是他家,也是她们的家。那几座坟墓就静静地卧在他的眼皮下,他不能离开,他已经发过誓,自己在一天就要陪着她们。

他在养病的日子里,仍是手在照料他。从那次开始,手的脖子上经常吊着篮子去小胡超市,为他买菜,买馒头。他抖着不太听召唤的手,在纸条上写下要买的吃食,小胡就依据他要买的东西,把这些东西装到篮子里,再由手吊在脖子上运回来。狗从那一次之后似乎更懂事了,每次完成他的任务从来不偷懒,小胡在超市里找食物和菜,手就蹲在收银台旁看着小胡。小胡把东西结完账放到篮子里,又把零钱用一个塑料袋包好,手才把篮子吊在脖子上,快速地离开。

以前,每次他带手来超市时,手都要和哥姐玩上一会儿,那会儿它是快乐的,无忧无虑。他病在床上,手没心思玩了,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在回去的路上,许多人见了手还会买食物,都稀罕地站在路边看它,并指指点点议论着,它不理这些人,低下头匆匆在人群中穿过去。也有好事人,假装吓唬它,要把篮子里的食物夺走,它躲开身子凶狠地冲着不怀好意的人,吠叫几声,快速地向前奔跑,并不时回头戒备地望着那几个不怀好意的人。路上遇到一些汽车驶过,它每次都会躲在路边,背过身子,让汽车过去。车速度很快,带起一路风尘,它待风尘过去之后,又不停歇地向山上跑去。一直回到家,进门见到躺在床上的他,把篮子一直拖到他面前,然后才完成一件大事似的摇着尾巴看着他。他看着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不差地放在那里,冲它招招手,它偎过去,让他在自己头上拍两下,这是他给它最好的奖励了。

从那以后,手就著名起来。人们都知道他养了一条通人性的狗。有时上山路过他这里,都想看一看它。有些大胆的人还伸手摸摸它,或者带来一些食物给它。它从来不吃生人给它的食物,那些食物就在眼前丢弃着,它连看一眼都不看,直到他捡起那些食物再次递给它,才肯吃。

七老八十的他终于老了,老得下山一趟都不容易了。镇里的民政助理小李便往山上跑得更勤了。以前民政助理小李都是一个季度上一次山,每次来都带着组织的温暖,给他捎来一个季度的政府补贴。他的身份是解放战争参加工作的伤残老兵,政府每个季度都有补贴,小李每次来都很尊重的样子,坐在他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把装有补贴的信封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探下身子叫一声:老前辈。他每次都会从信封里拿出一些钱,数好零整放到小李手里道:这是我这个季度的党费,代我交给党组织。小李笑一笑,默默地把这些有零有整的钱装在口袋里,然后他起身,小李随在他身后,走出院门,一条小路通往山腰上那片墓地,小路光洁瓷实在脚下延伸,曲了几曲折了几折,便来到了那片墓地。墓已经修过了,水泥基座,坟头也漫了水泥,很坚固也很整齐的样子。墓前有碑,上面刻着烈士的名字:张小草、马花花、苏婉婉,还有一个叫蔡蓉蓉,落款是省政府立。因为这四位烈士的存在,这座叫二龙山的地方,也被人们称为烈士山。每到清明节,附近的学校会组织学生来悼念烈士,学生们手捧鲜花,排着队,唱着《少先队员之歌》,孩子们的声音在墓园里响起,稚气的童声在山林里飘荡,他们一张张红红的小脸写满了庄严。

每次学生们来,他都要陪着,有时老师会要求他讲讲这些烈士们的牺牲经过。他几乎每年都要讲一遍,四个女兵牺牲时都很年轻,每次讲起时,她们的音容笑貌又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仿佛她们从没远离过他,这也是他住在这里不肯下山的理由,守护陪伴她们,成为了他的责任。孩子们扫墓时,也是他最庄严幸福的时刻,他把那身老军装翻找出来,胸前佩戴上军功章,他站在孩子们面前,手不远不近地随着他,像他的一名警卫员。他讲话时,手从来不乱动,蹲在那里,张着嘴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它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话,神情庄重严肃。后来孩子们唱完歌列队走了,他目送着孩子们远去,手也和他一直目送。孩子们的身影消失了,稚气的歌声也听不见了,他才举起左手冲烈士墓地敬个礼。右手的空袖管在风中飘舞着,他放下左手,冲手说一句:咱们回家。一人一狗曲了几曲折了几折,沿着小路朝家的方向走去。

最近一阵子,民政助理小李往山上跑的次数更勤了。每次小李来都真心实意地说:老前辈,镇党委研究过几次了,领导让我来劝你下山,去养老院。那里的条件好,看病有医生,还不用自己做饭,一切都有人打理。

这种话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以前那个民政助理叫大秦,大秦来看他时也无数次说过。后来大秦退休了,换成了小李。小李也这么说,他每次都不多说什么,只是摇头,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是不会走的,我走了,她们会冷清的。

小李的话他不听,后来镇长和书记也轮流到山上来劝他,每次书记和镇长见到他都很谦恭和尊重,都要称他为“老前辈”,每次说的也都是相同的话题,劝他下山去享福。每次他都摇头,镇长和书记又说:老前辈,你有什么条件只管说。他又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在这里挺好,麻烦组织费心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绝,态度坚定不容置疑。来劝他的人只能无奈,走时,他会把他们送到半山腰的路口,然后立住脚,冲他们说:感谢领导的关心,慢走。

他目送领导们远去,他和手站在半山坡上,望着远去的领导们。

一人一狗终于清静了。他回过身时,又看到了那片墓地,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四个女兵笑颜如花地望着他。他心里就潮湿了一片。

伏击战

五十多年前,就是在这座叫二龙山的地方打响了一场伏击战。

四平保卫战失利了,国民党新一军,把东北民主联军从四平赶了出来,联军开始后撤,国民党的部队不肯就此罢休,纠集了兵力赶着联军向北满跑。

联军的队伍在四平城内伤亡惨重,在延安的毛主席指示,要在四平城内和敌人打攻坚战,一个多月的奋战,联军顶不住了,为了保存实力,毛主席又指示联军撤出战斗,向北撤退。

联军在撤退,国民党部队在追赶,在离四平向东几十公里外的二龙山,一场伏击战就不可避免了。

那会儿,他刚满二十岁,家住在二龙山的山腰间,三间茅草房,门前依着山坡有一个院子,院子周围扎着篱笆,民主联军撤到这里,他的家便被征用了,做了战地医院。他家门前一下子涌进来一批男医生和女护士,他就是在那会儿认识马花花、张小草这群护士的。后来,他才知道,她们这群年轻护士是联军第一次攻占四平之后才参的军,之前她们是护校的学生,到这场伏击战开始,她们满打满算参军还不到一个月。但她们已经是称职的战地医院护士了,伏击战一打响,便有一批又一批伤员被运送下来,她们忙而不乱,轻伤的由她们包扎处理,重伤的送到医生那里手术缝合。他家那三间房便成了手术室,地下炕上院子里躺满了伤员。

父母帮助烧水,这些水用来清洗伤员的伤口。他加入了担架队,和同村的二狗子抬一副担架。他们冒着敌人的炮弹,和吱吱飞过的流弹。每次抬下的伤员都要和护士们做交接。轻伤员留在院子里,重伤员被抬到屋里。马花花奔跑在这些伤员中间,大声地指挥着,因为忙碌一张小脸通红,一双眼睛睫毛很长,不停地扑闪着,军装外面披了件白色的护士服,护士服已经被血染红了,她训练有素地指挥着这一切。

村里许多青壮年都加入到这场伏击战之中,有的往阵地上运子弹,有的参加了担架队,他们奔波在后方和战场之间。远远近近的阵地已经焦灼了,枪炮声已听不出个数了,像一锅沸腾的粥,他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最初他是慌乱的,甚至惧怕。往返阵地和医院几次之后,他看到了马花花、苏婉婉这些女兵,他慌乱的心开始镇定了。她们的年龄和自己相仿,甚至比自己都要小,她们在枪炮声中是那么镇定自若,仿佛战争已置身事外,他看着她们冷静的样子,自己也随之沉稳下来。

那次伏击,一连打了三天三夜,这是一支掩护大部队转移的队伍,他们的任务就是死死钉在二龙山上,阻止敌人追击。据说那次伏击战联军投入了一个团的兵力。他不知一个团有多少士兵,总之,三天后,阻击部队撤走时才剩下稀稀拉拉几百人。

马花花、苏婉婉这些年轻的护士却没有撤走,她们永远留在了二龙山,确切地说,是留在他们家院子里。

伏击战打到第三天上午,他和二狗子抬着一位伤员从山上撤下来,正往医院赶,离他家院子几十米时,他看到一发炮弹在他家院中央炸开来,有两个停放在院内等待救护的伤员被炸上了天,马花花、张小草她们奔出来,去拖那些躺在院子里的伤员,就在这当口,又有几发炮弹落了下来,接二连三在院子里炸响了。他亲眼看见,她们被炮弹炸飞,有的直接倒在了地上。关于她们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定格了。

一群年轻的女护士永远留在了二龙山。

追赶联军的国民党队伍越聚越多,伏击的联军顶不住了。在第三天的黄昏时分,他们放弃了阵地向北撤退。追赶的国民党队伍也一直向北追去,二龙山留下许多联军战士的尸体。

联军撤走那天夜里,全村男女老少集体出动,就近掩埋了这些阵亡的士兵。几个女兵是被他掩埋的,就埋在他们家院外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他整理她们的尸体时,仍然记得她们的名字,张小草、马花花、苏婉婉、蔡蓉蓉,一群鲜活漂亮的女孩子,在几发炮弹落下之后,她们长眠在此了。

就是这场伏击战,让二十岁的他经历了生死。她们牺牲第七天时,父母递给他一叠烧纸,说:今天是几个孩子的头七,你给她们烧些纸吧。

他夹着父母递给他的烧纸,蹲在她们的坟前点燃,升腾起的火焰红红的,在火光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她们的音容笑貌,七天前她们还活蹦乱跳的样子,七天后她们变成了一座座土丘。

这几个女兵中,马花花留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他的手臂上仍然留着她的体温。抢救伤员时,他的手臂被一颗流弹擦破了一层皮,当时因为紧张,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把伤员从担架上抬下来的时候,马花花发现了他的伤,血水已经浸透了衣袖,她惊呼一声:你受伤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伤情,撸开袖子看到了子弹留下的伤痕,他一时手足无措,马花花攥着他的手臂说了声:别动,我帮你处理。她说完从急救包里拿出纱布缠在他的伤口上,系纱布时,身边没有剪刀,她俯下头用嘴去咬扯纱布,那一瞬间,她的脸贴在他的胳膊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像过电似的在他身体流过,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待过他。他闭上了眼睛,他从俯在身前她的头发上嗅到了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气息,许久之后,这种陌生的气息在他的记忆里经久不散。

不久之后,跑到北面去的民主联军经过休整,又浩浩荡荡地回来了,再一次团团把四平围了。攻打四平的第三次战役打响了。

就是在那次战役中,他参军了,成为了一名战士。又是不久,东北解放了,部队出关南下。

部队开拔前,他回了一次家。家还是那个家,三间重新翻盖的草房,整洁如新的院子。他向父母告别,也向那几个女护士告别,他又一次来到她们的坟前,挨个看了,她们的样子又一次在他眼里鲜活起来。他向她们举起了右手,以一个战士的名义向她们告别。

队伍一出关家就越来越远了,但他一直不能忘记那几个女护士,她们就留在他的家门前,每当想起家,都会想起她们,仿佛她们已经成为了他家庭中的一员,不论走到哪里,似乎都有一双双目光不离不弃地跟着他。

队伍越走越向南,他们已经来到了海南岛,他是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负的伤,一发敌人的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右臂,就此,他失去了右臂。他在海南休整时,大部队又调到大西北去剿匪了。

解放海南岛战役之前,他已经是名连长了,他伤养好后,组织劝他留在海南,海南刚刚解放需要工作人员。他在海南养伤期间,异常地想家,想家中的父母,还有留在他家门前的那几个女护士。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思念和挂记从何而来,总之,他就是从心底里思念,仿佛她们不是被掩埋了,而是仍然活着,就站在他家院子里奔跑着忙碌着。

在他的坚持下,他复员回到了二龙山。因为他的身份,组织最初要安排他在四平工作,这座他曾经参加过解放的城市,此时已经太平了,新中国已经成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安宁。他又一次婉拒了组织的好意,他要回家,只有回到家里,他才踏实。

他终于回到了二龙山这个家,父亲已经不在了,几年没见的母亲似乎也老了许多。父亲是在他离家三年后病逝的,就葬在二龙山的山脚下。他看完父亲,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她们中间,告别时,他用右手向她们敬过礼,这次回来他只能用左手向她们敬礼了。几年过去了,记忆却如初。她们的样子仍像当年一样,他的心跳了跳,一种莫名的亲切迎面而来,他抬眼望着二龙山,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回来了,哪也不去了。

人与墓

海南岛战役结束之后,他转业回到了二龙山。那会儿,他还是个小伙子,虽然少了一只胳膊,他的身份却是复转伤残军人。

先是乡里领导找到他,希望他到乡里去工作,伤残前他是部队的连长,按照部队干部转业政策,是要安排工作的。在乡里工作,要离开二龙山,他摇头拒绝了,后来县里的人也找到他,让他去县政府工作,也被他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如出一辙:自己伤残了,不适合出去工作了。县里乡里见他铁了心,便安排他在二龙山做了名护林员。护林员算是林场的职工,每月领工资,也算是对伤残军人的安排照顾了。

他终于踏实下来了,每天在山林里转悠,这看看那摸摸,他会长时间在当年伏击地驻足,每次站在昔日的战场上,他就会想起那几个女护士。她们站在院子里忙碌地布置着战地医院,有说有笑,她们讲话声音很好听,像林地的鸟叫,她们的身影是那么生动,仿佛她们是一群来到他家的天使,院子里,整个二龙山都亮了。他望着她们的身影,就是那会儿下决心参加担架队的。他和二狗子抬一副担架,一趟趟地从阵地上抢救伤员,每次把伤员抬到院子里,都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只要一看到她们,他的浑身都是力气。二狗子受不了了,瘫坐在地上,他怕耽误抢救伤员,揪起二狗子的衣领往阵地上拖,二狗子的脖子被勒住了,一边咳一边说:你不累呀,这都跑了十八趟了。他和二狗子快速地向战地医院跑。多跑几次就能多见几次他心中的天使。

眼下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甚至看不到当年伏击战时的痕迹了,炮弹在山上炸出的坑,已被雨水冲平了,上面又长满了蒿草,此刻在他眼前旺盛着。唯有那些留在山上的墓地在静静地立着。

他每天都要走出自家院门,来到她们的坟前,立一会儿,看到她们坟头的蒿草便蹲下身拔下来,后来又找来锹镐把长在坟地的草丛铲除,没有了蒿草的墓地干净整洁了。从院门到墓地一趟趟走,便踩出一条小路,曲了几曲折了几折,像他犹豫不决的心情。

他每天起床站在院子里都会看到她们,他遥望片刻,然后就去山林里转悠。护林防火是他的工作,听着树林里的鸟鸣,仿佛是她们在唱歌,一想起有她们的陪伴,他的心情就愉快起来,他挺起胸,加大步伐,在林地里转了一圈,最后就回到她们身旁,他会冲她们说:这天真热。他又抬头望眼天:估计明天要下雨了。仿佛这几名女兵不是长眠在地下,而是就立在他的眼前。他站过了,说过了,母亲在院子里已经喊他回家吃饭了,他又冲她们低低说一句:我该回家了。然后曲了几曲折了几折,顺着自己踩出的小路一步三回头地向家走去。

他已经二十大几了,母亲操心着他的婚事,二狗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二狗子领着自己的儿子上山来看过他。二狗子的目光一直瞄着他右臂空荡的袖管。在四平第三次战役中,他动员过二狗子和他一起参军,他知道二狗子父母不同意,但他还是劝二狗子,二狗子本人也不同意,二狗子拉着他说:我不去,你听我话也别去,打仗会死人的,咱们二龙山埋了多少人呢。他听了二狗子的话,甩开二狗子拉着自己的手臂,他又想到了那几个女兵,那几个女孩子,花样的年纪,她们都不怕死,一个男人说自己怕死,他从心底里瞧不起二狗子,自己报名参加了部队。从那以后,他不论走到哪里,都觉得她们正在用目光望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她们也能看得到,他就在她们目光的交织中一路向南。

几年不见,二狗子已经娶妻生子了,因为当年二狗子参加过担架队,二狗子已经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了,二狗子平日里说话办事就很连长的样子。那次二狗子一手牵着儿子,眼睛望着他的空袖管道:回来就好,抓紧成个家吧。

同村里的人,不仅二狗子成家立业了,和他同龄的伙伴都已经成家过日子了。唯有他还孤单着。在这件事情上,母亲比他还急,他整天在山林里转悠,连山都不肯下一次,哪会有机会谈情说爱。那会儿母亲还算腿脚灵便,母亲为他一次次下山,从前村走到后屯,她去拜访那些媒婆。

媒婆们都很热心,纷纷地领着姑娘们上山,虽然他少了只手臂,但他的身份还是让姑娘们心仪,他是转业军人,立过功,虽然不是领导,也是有公职的人,姑娘们愿意嫁给他。可他却一个也没看上。媒婆领着姑娘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批,渐渐地他家的门庭就稀落下来。媒婆们都说他心气高,看不上乡下姑娘。

他听了媒婆的议论,在心里只能苦笑一番,他不是看不上这些姑娘,是他忘不了那几个天使一样的护士,她们此刻就长眠在他的眼皮底下,每次见到被领到家里的女孩,他都会暗中和那几个护士去做对比,比来较去的,都不让他称心。他只能摇头。

一晃他就三十出头了,错过了成家的最好年华。母亲为他叹气,一声又一声,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母亲的叹气声一直缠绕着他。

母亲在叹息声中老去,又牵肠挂肚地离他而去。他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一起。这个家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晃人就到了中年。

乡改成了公社,后来又改成了镇。后来政府出资把二龙山上的烈士墓地修过了,每个坟前都立了石碑,上面刻着烈士的名字,山也改名为烈士山。最初政府有组织地到山上祭奠这些烈士,他成了义务讲解员,每次讲解都从那场伏击战说起,当讲到那几个天使般的护士时,他的喉头就哽咽了,眼睛也是湿润的。他人已经到了中年,可她们仍然是年轻的,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如花的年龄,如梦样的青春,在他的心里,她们成了他的孩子。每次讲到这几个护士牺牲的经过,他都会难过,听的人也戚戚着。

人到中年的他仍然一个人在山上过着,有几次镇政府的领导上山找他谈,希望他下山工作,他参加过战争,立过功,负过伤,按政策理应被政府照顾,可每次都被他婉拒了。现在的理由是:已经习惯山上的生活了。镇领导尊重他的选择,每次走时,领导都会说:有什么困难跟组织说。可他一次也没说过自己的困难,他待在山上守护着她们,他心里踏实。

又是一晃,他到了退休的年纪。政府又派来了一名守林员,守林员住在山下,每天按部就班地到山上转一转,然后就下山了。他虽然不再是守林员了,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每天仍在林地里转悠,转悠一圈之后,他就会来到她们的身旁,坐在她们的中间,目光依次地从她们的墓碑上扫过,张小草、马花花、苏婉婉、蔡蓉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的样貌依旧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张小草生性腼腆,说话细声细气。马花花活泼调皮,睫毛很长,总是忽闪着眼睛看人。她为他包扎过伤口,用牙齿咬断绷带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的气息,以及她的脸颊触碰在他手臂上毛茸茸那种感觉,一直陪伴了他几十年,这种感觉新奇而又美好。他一遍遍地把她们的音容样貌温习过了,他觉得她们就在他的身边。他就说:天凉了,该多穿点衣服,小苏哇,你身子骨弱,吃东西别贪凉。

此时,正是冬天,山上山下被雪盖了,皑皑的一片。她们的墓地被他清扫过了,露出墓和碑静静地立在他的眼前。

坐过了说过了,他慢慢地起身,沿着那条小路,曲了几曲折了几折,向家走去。

情未了

自从他有了狗的陪护,便给起名叫手。狗不仅成为了他的另一只手,也是他生活的伴。

一位老人,一条狗,仍然住在山上,日子似乎仍然如前,但和以前却不同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山林里转悠了,更多的时候是立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抻长浑浊的目光去望身后的山林,山林依旧,在风的吹拂下,树木抖着树叶,很繁盛的样子。痴痴呆呆地望上一会儿,他收了目光去望家门前不远处的那几冢墓地,墓地依然静卧在那里,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向墓地挪去,他要出现在她们身边,几十年了,每天如此,去看她们,在她们中间坐一坐,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手起初走在他身后,他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扶着小路旁的树木,手就走到他的前面,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后便停下了,回过身,蹲在原地等他。手望着他,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他缓慢着向前挪几步,狗就转身向前走几步,然后又转身等他。

他望着曲了几曲折了几折的小路,扶着树,弯下身去拍打不听支使的腿。他就想起当年参加担架队时的情景,那会儿他才二十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后来他加入了队伍,这支队伍从关外走到关内,他走到了天涯海角,走了这么长的路,他没有累过,歇歇脚,睡上一觉,他又浑身是力了。此时,他的力气似乎被一丝丝地抽走了,走几步,腿脚就软得不行,还要大口地喘气。年轻时发生的事,仿佛就发生在不久前的某一天。他活到现在,突然发现,生命是那么的短,短得都没给他留下足够的回忆。

他终于挪到了她们中间,他坐在地上,吁吁地喘着,他望着她们坟前的墓碑,张小草、马花花、苏婉婉……他似乎就看见了她们,她们仍然是那么年轻,活蹦乱跳地站在他的眼前。他陪了她们几十年,她们也和他相伴了几十年,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了,他们像朋友更像亲人。他移过去,扶着她们的墓碑,依次地停一停站一站,阳光正好,暖暖地晒在他的身上,他在她们面前坐下,她们笑着,忙碌着,他眯着眼睛望她们。

手起初蹲在地上望他,等久了,就卧下了,两只前爪交替在身前,头伏下来,沉沉地似乎要睡过去。

他又看见了当年的战地医院,他自家篱笆墙上晒满了被洗过的绷带和纱布,树杈上也挂满了,像一面面立起的幡旗,她们奔跑着,接过一个又一个运下来的伤员,她们一面低声安慰着伤员,一面快速处理着他们的伤口。不知何时,他也成了伤员,躺在担架上,马花花伏在他面前,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望着他,她长长的睫毛就在他眼前忽闪着。她问他:疼么?他不说话,定定地望着她,他正一点点地被她的目光吸走,身子悬空,他的身体碰到了她,她的睫毛是柔软的,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柔软的抚慰。一阵风吹过来,他打了个激灵,他醒了,风吹得树林一片沙沙作响。他看到了手,手伏起身子在望他,它时刻准备听候他的召唤。

太阳一点点地在天上爬过,他开始向家的方向走去,一步步挪着身体,手在他身前不停地等他。手成了他的引路者。

每天早晨,手都要去一次超市,给他带回一天的吃食。吃食就在篮子里放着,连同小胡找回的零钱。手抬头望他,他伸手在手的头上拍两下,手受到了鼓励,伸出舌头柔软地在他手上舔几下。

镇政府民政助理小李就来了,伏在他面前叫一声:老前辈。他点点头,招呼小李坐下,狗从门里叼出一只小凳放在小李身旁。小李就笑着说:老前辈,你的狗真通人性。

听小李这么说,他补充道:它叫手。

小李一笑:对对,它叫手,你看我这记性,每次都忘。

小李坐下,探过头又说:老前辈,前几天镇领导又开会研究了,觉得还是让你下山住合适。养老院有人伺候你,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用你操心。

小李说完期待地望着他。

他不看小李,摇摇头,在心里说:我哪也不会去。

小李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下去了,他盼小李走,小李一走,他还要去看她们。小李终于走了,他站起身冲小李招招手,算是告别了。转过身冲手说:咱们该走了。

一人一狗,慢慢地向墓地方向挪去,像两个影子,一长一短,游移在曲折的小路上。

有时,他从屋里移到门前,手叼出小凳放在他身后,他坐下,手蹲在他面前。他望着手,手也正望着他。人和狗相互凝视着,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不怕离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他拥有这个世界虽然短暂,但他来过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去了,就会在另外一个世界上见到她们。她们仍然那么年轻鲜活,可他已经老了,想到这他有些悲凉,但毕竟会和她们重逢,他守望了她们这么久,想必她们不会忘记他。这么想过了,心里就多了层东西,毛茸茸地在他心坎里爬过。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眼前的手,手的母亲陪了他十五年,手又陪了他十年。二十五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手早就成为了他的伙伴。他凝视着手就说:我要走了,以后就剩下你一个了。

手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把头伸过来,偎在他的腿上,温暖地靠着他。他伸出手摸着手,让它的温度传递给他。他想到了自己离开后的日子,第二天他打发手下山时,在纸条上给小胡捎了句话,请小胡上山来一趟。小胡看到纸条如约而至了。这么多年,他很少和人打交道,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镇政府的领导,过年过节的都会到山上来看他。其他的人只有开超市的小胡了。他脚力尚好时,几乎每天都要去小胡超市,有时不买什么,就是站在超市门口和小胡说上几句话,也让手和哥姐相聚一刻。当年他把手的哥姐送给了小胡,他和小胡也算是有交情的人了。小胡也是爱狗之人,养了两条狗一直到现在。

小胡来了,站在他面前,小胡称他“老革命”,自从认识小胡那天开始,小胡就一直这么称呼他。他从怀里掏出一摞报纸包裹的钱,大约有几万的样子。这是他这么多年的退休金,还有政府给他的伤残军人补贴。他把钱递给小胡,小胡没接,诧异地望着他。他不容置疑地说:你拿着,我有话说。

小胡犹豫着把报纸包裹的钱接了,他才说:我要不在了,求你两件事,一,帮我照看手,它是只听话懂事的狗,这么多年了,多亏它陪我。

小胡点头,望了眼静立在一旁的手道:老革命,这你放心。狗我一定会收留,你平时怎么待它的,我一定能做到。

他把目光越到她们的坟前,说:我这三间房子十几年前修过了,不值几个钱,有房子在就是个家,你帮我照看着,抽空打扫一下,让她们累了也有个歇脚的去处。

小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那几座坟。小胡转过头来时,望着他就语塞了,小胡突然明白,老革命这么多年不下山守在这里的理由。小胡四十不到的样子,虽然他没亲眼见证过那次伏击战,但伏击战的故事他听说过。生在二龙山脚下的人,没人不知道那场战斗以及牺牲在山上的烈士。

小胡把钱放在他怀里,直起身道:老革命,这两条我都依你,也保证做好,可这钱我不能收。

他望着小胡,又举起了那包钱,眼神是不容置疑,一直固执地举着。小胡仍想推拒,但在他固执的神情下,还是一点点地把手伸出去,接过他手里的钱,低下眼皮道:既然这样,等你真的百年了,我给你烧纸,送终。

他摇摇头:政府会给我送终。

小胡眼里有了泪水,别过头去抹了一把。

后来小胡就下山了,一步三回头。

不久的一天早晨,他仍像往常一样,从床上下来挪到门口,手已经把小凳叼在门前,他坐下,身子倚在门框上,太阳出来了,照在他的身上,晒满了整个小院。

手把篮子挎在脖子上,等他往篮子里放纸条和钱,他却没动,目光越过狗去望那片墓地。墓地在不远处,笼在他的目光里,他一直睁着眼向前凝望着。

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温度升了起来,手后来等累了,伏在他眼前,头一点点地打着瞌睡。

太阳又偏西一些的时候,小胡上山了,手里提着菜。他没等来手,自己便上山了。小胡弯下身子冲他叫:老革命,老革命……

他走了。

他的后事果然是政府一手操办的,生前他和镇领导以及李助理反复交代过,自己要葬在二龙山上,就在他家后院一片林子里,他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并领着领导和小李看过。

政府就依他的遗嘱火化后葬在了山坡上。人们发现,他的墓地在他屋后的上方,目光越过他的房顶,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几个女兵的墓地。

他去了,安葬了,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手却不肯离开,守着他的墓,守着昔日这个家。小胡想了各种办法想把手领到山下去,他把它领下去,它又回来,径直来到他的墓前,趴在那里和墓地对视。

无奈的小胡,只能每天上山一趟,给手带来食物和水,顺便打扫一下院子。那三间小房还在,院子打扫过依旧整洁,篱笆墙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清明节的时候,有学生,也有政府机关的人到山上来祭奠烈士。他不在了,民政助理小李便成了解说员,他站在墓前冲人们说:这是牺牲在这里的几名女护士,当年的伏击战战地医院就设立在我身后的院子里……

后来,他留下的小院也成为了当年战争的遗址。政府在小院门前立了块牌子,上书:政府保护文物,战争遗址。

手每天走进小院,叼着他的小凳,然后来到他的墓前,把小凳放在他的身旁,然后手趴下身去守着他。静静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某一天,小胡来扫院子给手喂食,发现手卧在他墓前再也起不来了。小胡在他墓前的一棵树下,把手葬了。

一人一狗相依相伴,静静地望着这个世界。草青草黄又是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