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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 陈世旭:老玉戒指

来源:《北京文学》 | 陈世旭  2018年01月25日13:48

作者简介:陈世旭,当代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多种。其中《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先后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和鲁迅文学奖。近年连续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花·时间》《欢笑夏侯》《没有故乡》等。

创作谈

讲普通人生活的故事

陈世旭

我写了很多年小说,有四十年了吧,很遗憾一直停留在原始初级的阶段,就是一直都在写自己熟悉的或者比较容易理解的人和事。这些人几乎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即使个别人物曾经居于高位,在我的小说里也已跌落在民间。

我所以热衷于写这些人,首先是因为我在事实上别无选择。我的生活经历很简单:读完初中,下农场谋生,将近十年后,到小镇文化单位,打了几年零工后转正。又将近十年,回到老家省城,写作至今。除了经历简单,生活的接触面也很狭窄。我现在的日常生活,除了少量时间的写作,主要精力都花在柴米油盐酱醋上:在农贸市场买菜——因为比超市便宜;在路边摊理发——理发师傅是偏远乡村来的农民或下岗工人;在个体小店买必须更换的衣服——只要不是旧得不能再旧我就不会更换……我喜欢跟他们交谈,他们也喜欢告诉我他们的艰难和愿望,还有他们在沉默中目睹的特权者的贪赃枉法,以及犯罪分子的毒品买卖之类。

其次是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与权力和富裕基本无缘,他们的精神世界较少扭曲变形,较多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淳朴。在他们中间,比较容易发现好人。

我愿意写好人。

什么是好人,我无法给出标准答案。我只能说,我想写的好人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一些默默地平静过日子的人,他们并不是没有梦想,但他们绝不会因此伤害任何人;他们不是英雄,但是为了报答善良他们甘愿付出一生;他们也许迂腐、偏执、另类、不合时宜,只是为了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交出自己的尊严。

我写的这些,有些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有些是间接的经验。这样的写作很笨拙,缺乏才华和想象力。我对自己不抱幻想。如果说有什么奢望,那就是但愿我的写作能引起多一些人的同感。在我们不时要面对的戾气横行、谎言猖獗、良知泯灭的痛心和愤怒中,记得在我们脚下的现实世界中,真善美始终是存在着的。与此同时,这写作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敲打。作为一个浑身满是缺陷的人,我希望努力完善自己的灵魂。

评论

陈世旭的胆识和功力——评陈世旭的《老玉戒指》

孟繁华

陈世旭是文坛宿将。1979年发表在《十月》创刊号上的《小镇上的将军》,让陈世旭名满天下。正气凛然的将军和小镇上多情重义的人们,至今仍在我们的记忆中。这是只有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作家才会出现的小说。

将近四十年过去之后,陈世旭写了这部《老玉戒指》。主人公危天亮不是那位落难的将军,将军落难仍有余威,他身躯矮小瘦弱但军人的风范仍一览无余。这个危天亮不同了。危天亮生性呆板木讷,不善交际,不解风情,认死理。在作家讲习班里,他是一个被取笑被轻视的对象。大家都在比情人多少、轻浮地谈论男女关系的时候,他是一个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局外人。和他唯一发生关系的,是一个热爱自己作品的读者沁沁。这个远在太行山乡年轻的乡村女教师,对他表达了那么多美好的情感,让风流作家陈志羡慕不已。而危天亮不为所动甚至逃之夭夭。危天亮正当地处理男女关系反而遭到嘲笑甚至人身攻击。陈世旭用一种极端化的方式状写了当下的世风和人心。

逃出讲习班的危天亮从一个困境进入了另一个困境:他们的编辑部正在选聘编辑室主任。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甚至表面的斯文都荡然无存,为了这个职位大家各显神通暗通款曲。只有危天亮不为所动一如既往。但这还不是小说要说的。小说主要关系还是集中在陈志和危天亮之间。按说危天亮有恩于陈志,是危天亮精打细磨陈志的作品,让陈志一夜之间暴得大名,而陈志平日间又是最能打趣和消遣危天亮的。“近则不逊远则怨”说的就是陈志这种人。而危天亮并不计较。在陈志嫖娼交不出罚款时,还是危天亮遣夫人解了陈志的难堪。危天亮性格最光彩的,一是被社里利用,找父亲在香港的老关系包氏公司大公子捐赠巨额款项盖房子,社里达到了目的,并允诺他可以先选最称心的房间,危天亮果断拒绝了;二是与“老玉戒指”有关。当陈志们认为“谍战片”抢手,有利可图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危天亮。危天亮的父亲做过特工,危天亮本来也想写一篇这个题材的短篇。这时陈志找到了他,表示要写长篇电视剧。经过半年多的创作,剧本完成了。拿到定稿的时候,危天亮已经住院三个多月了。他醒来后——

示意林慧瑛把剧本凑近他,他一点一点地把手指移到编剧名单三个名字中排在第一位的他的名字上,弓起一个指头,想划拉却控制不了。林慧瑛猛然醒悟,赶紧从包里摸出笔,把“危天亮”三个字划掉,只留下陈志和导演的名字。之前危天亮再三说过,《老玉戒指》只要能开拍播出就行了,他决不署名,他不想让人觉得是儿子给老爸老妈树碑立传。另外,如果有稿费,不管多少,都捐给沁沁那儿的学校。

《老玉戒指》的开拍和播出都很顺利。

编剧只署了加黑框的危天亮的名字。

我感佩的是陈世旭的胆识和艺术功力。在贪腐题材弥漫四方,贪官污吏无处不在的时代,他反其道而行之,塑造了一个家庭视尊严和高洁为生命的两代人。我们知道,塑造正面人物历来是文学创作的难点,这方面的经验我们还相当稀缺。尽管我们有漫长的正面人物甚至英雄人物的创作历史,但成功的经验并不多。陈世旭从《小镇上的将军》到《老玉戒指》,都是写正面人物或英雄人物的。他的人物真实可爱,有血有肉。他们是英雄也是普通人,他们不是神;另一方面,陈世旭能够用同情的方式处理在价值观或道德方面有严重缺欠的人物。比如陈志,他有那么多的问题。但最终当危天亮去世之后,剧本的署名只有加了黑框的危天亮。陈志显然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陈世旭的经验显然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人格:陈世旭小说的唯一主题

易罕文

早年读陈世旭小说《小镇上的将军》,主人公的硬朗倔强,一种在不可知命运的沉浮跌宕中绝不屈服的人格力量,令人印象深刻。似乎是怀有了某种使命,由此开始,陈世旭将对各类人格的记录和表现,作为了自己小说写作的唯一主题。

这里的“人格”,是本来意义的、代表人类灵魂本质及个性特点的性格、气质、品德、品质、信仰、良心,以及由此形成的尊严和魅力。并不是某一特定社会人群才有的特性,远远超出了所谓“歌颂与暴露”之类简单化和庸俗化命题。然而,因为当时文学评论界对《小镇上的将军》过多的政治解读带来的标签化和类型化,造成了陈世旭与文坛某种程度的疏离,而恰恰是这种疏离,使他获得了一种追求自己认定的写作目标的充分自由。长期游离在各类文学潮流和圈子之外,他悠游裕如,洒脱自在,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

《惊涛》《马车》《镇长之死》《救灾记》《青藏手记》《没有故乡》……血性农民,孤寂青工,深悲苦行的僧人,受尽磨难的抗战老兵……陈世旭用心刻画了自私、怯懦、卑鄙、猥琐、阴险,也刻画了淳朴、执着、果决、坚忍、高迈。那些作品有的得到了相对肯定,有的则被“反崇高”“消解意义”的潮流淹没。

但陈世旭是个轴人。不察言观色,不趋炎附势,不见风转舵,不左摇右摆,不练诗外功夫,四十年一意孤行,一条道走到黑,整个一江湖独行客。“文坛上流行‘各领风骚三五年’,‘第一’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陈世旭却始终像马拉松赛场上那个顽强的选手……按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跑自己的路。”(蒋子龙:《活力不衰的奥秘》)他写得很从容。每年一两个短篇,间或中篇,隔几年结集一个小长篇,余则读书、漫游,写散文、随笔以及他真诚服膺的同行的评论。

2015年,陈世旭在《北京文学》发表了小说《欢笑夏侯》,颇受好评:“一个特殊的人物……他的人生、他的欢笑、他的悲喜剧背后,有着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疼痛与创伤”(吴义勤),“其中傻憨人物夏侯阳光的传奇经历及其性格刻画,总体上成功”(雷达),“读者对此类人生的观感不再停滞在脸谱化层面。这是文学佳作所达到的境界”(陈建功),“塑造出了具有丰富历史、文化涵义的典型人物,是近年短篇小说创作难得的收获”(吴秉杰)。

《欢笑夏侯》是个悲剧,一个阳光男孩的毁灭。作者的着力点不在展览腐败官员对社会财富的盗窃掠夺,而是直指其深层的罪恶:对人性的毁灭性戕害。这个作品因为“政治上不好把握”,被某名刊退稿。陈世旭没有气馁。接下来的2016年,他继续写了《老玉戒指》。

《老玉戒指》可以说是《欢笑夏侯》的姊妹篇。

主人公危天亮质朴、单纯、善良、热心、正直,在人事复杂、道德沦丧、良知泯灭、正义缺席的社会丛林毫无防范,遑论机心,浑如婴儿,被利用、被算计、被嘲笑、被愚弄、被锥心地伤害,但一旦时过境迁,立刻又冰释如初。他的纯正似乎与生俱来,承续着父母以高洁为命的秉性。两代人作为一种纯正人格的镜子,对照出人文生态的溃败,揭示出历史与现实中的虚伪与荒诞。

“荒诞”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观念进入中国后,有了许多跟进者,往往流于生硬浅层的模仿。如何使这样的小说易于为更多的中国读者接受,一直是一个需要探索的问题。《老玉戒指》作了一个尝试:用一个最传统的故事、一种最老到的叙述,来展现人类生活的悖论——危家两代的赤诚是一种可悲的嘲讽。“公仆”批示发文的一本正经和危天亮父母对特权的拒绝,是一幕幕典型的荒诞剧。“以无限爱心刻画出被上帝抛弃的人,在创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所抛弃这种绝对凄惨的自相矛盾之中,他发现了人本身的尊贵。”(《村上春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是我在《老玉戒指》中读出的另一点意义。

小说

老玉戒指

陈世旭

大院里的这段小路坏了好几处,林慧瑛小心翼翼地把车子推到自家门前,抓紧把手扶稳,让危天亮从车座前的杠子上滑下,站定,再去卸下夹着后轮挂着的两个液化气罐。她一早到医院给危天亮办了出院手续,完了顺路从气站带回两罐气。危天亮不会骑单车,一旦要用车,都是林慧瑛带着他。

一个老阿公,头戴大棉帽,帽子的两个耳朵没系上,像戏台上的官帽那样一跳一跳,苍白的脸上方方的鳄鱼嘴半张着,端端正正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被一个矮小的女人推着,车后面还挂着两罐液化气,这个情景很滑稽,陈志到出版社来改稿子遇到过一次,从此老拿这事取笑危天亮。危天亮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都是行政官员,从小没怎么顾上他,人长得又瘦又小,满脸褶子。

危天亮写乡村教师的小说《湖岛小学》差一点得了那一年的全国小说奖,因为那年知青题材的名家名篇太多才没上去,社里觉得挺有面子,推荐他去北京参加一个给编辑办的文学讲习班。临出发,他又感冒了,高烧不退,林慧瑛赶紧送他去了医院。

动身的时候,讲习班开班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林慧瑛大包小包的像搬家一样,棉衣棉裤新的旧的不管几套全带上,连煤油炉都没落下,好熬药煲汤。之前危天亮给陈志去了信,让他到时候来车站接自己。这边送上车,那边不用愁。

陈志写小说在大学就崭露才华,毕业后直接进了省作协当专业作家,眼见许多同行在南方给企业家写发迹史赚了大钱,就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南下特区,在一个镇文化中心应聘挂职。不料当地老板个个怕露富,根本就不喜欢宣传,懒得鸟他,让他受足了窝囊气,却又意外地得到了许多写作的灵感。危天亮听说有个北方的名作家来了本省,特地去那个乡镇拜访,从此有了联系,短篇中篇陆陆续续发了不少。每次他来出版社送稿,危天亮都去车站接送,留在家里吃住。年前有个长篇社里三审都觉得不错,就是文字拉杂,特地把他请来,跟责编危天亮一块儿讨论改稿。社里出钱在郊区找了个招待所让他们住下,一人一间房。林慧瑛每天下了班,骑车过来帮他们洗衣服,顺便把煲好的汤给危天亮带来,一早直接去工厂上班。有天快天亮,阳台那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披头散发、光溜溜的温雅抱着一堆衣服一头撞进来,钻进卫生间。接着就听见隔壁陈志的房间有人在问:就你一个?接着是陈志懒洋洋的回答:你们说呢?

这是突击扫黄查夜。知道危天亮林慧瑛是夫妻,警察没敲门。他们一时忽略了危天亮和陈志两间房子共着一个阳台,阳台的房门是可以互通的。温雅大学毕业刚进出版社,编辑室让她做危天亮的助理,等于带徒弟。这才几天,却助理到陈志床上了。危天亮事先没一点感觉。查夜的走了,穿好衣服的温雅狼狈地低头站在危天亮两口子面前,请他们一定包涵。

危天亮脸色铁青,不看她:

放心,为了社里的声誉,我们也不会声张的。倒是请你自重。

林慧瑛带温雅走了之后,危天亮去了陈志房间:

你怎么好意思!回去怎么见你老婆!

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关系?

陈志反而有几分惊讶,让危天亮一时语塞。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兄你就别为我操这份闲心啦。

那也不管温雅的名誉了?

陈志眨了眨眼,涎着脸说:

这不有你老兄罩着吗?行了,回头我代她谢你。

午饭,陈志买了瓶酒。危天亮是个滴酒不沾的,陈志把自己搞得烂醉,抓着危天亮的手不放,反反复复嘟哝:你真不知道这小女子有多么迷人!就拜托你老兄照顾啦。今后你要有事找我帮忙,我要皱一下眉头就是王八蛋。

头天夜晚上车,二天下午到了北京崇文门站,危天亮同座的几个旅客看他那小样挺困难的,帮他把一大堆行李搬到站台上。他左等右等不见陈志的人影,心里不停地帮陈志找没有及时来的原因:他在信里讲清楚了是让陈志买站台票进到站台来接的,搞不好这家伙忘记了?但以陈志那个火暴性子,他不会在外面瞎等的,一定会把信翻出来看看;要不今天下午有重要的课他不想落下,下了课他一定会赶来;要不他早出发了,路上堵了车,或者出了事故;要不他根本就来不了,请了别的同学来接,那人正在找自己;要不又跟哪个女孩子缠绵上了?按说一个人受了那样的惊吓,再色胆包天也该有所收敛的……这样眼巴巴地等着,不觉到了天黑。车站巡警从他身边来去好几回,终于停下来问他。

那您还傻等什么?要来早跑十个来回啦。

巡警是个痛快人,一口老北京土话:

赶紧的,我给您叫辆面的!您不会打算在站台上过夜吧?

危天亮怔怔地看着巡警,嘴里不停地说,我给他写过信的呀,信里讲得很清楚的呀,他不可能不来的呀。巡警不理他,用对讲机呼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帮他把行李搬到车站外面,送上一辆赶来的面的。

到了学校,一件一件搬下行李,付过车钱,面的一溜烟走了。危天亮站定,茫然四顾。一长溜平房,窗子里人影晃动。院子里路灯昏暗,有几个人沿着墙根兜圈子,大声说说笑笑,走近了,危天亮忽然看见陈志,他是那群人的中心,正手舞足蹈,引起一阵一阵的哄笑。

陈志!

危天亮喊。

陈志看到他了,继续比画,没打算停下。那群人没一个认识危天亮的,也懒得提醒陈志,免得打扰了兴致。

陈志!

危天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怎么啦,你?

陈志站住,很不耐烦。

不是说好了你来接我的吗?

危天亮发现陈志早把接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很委屈。

我接你?还说好了?跟谁说好了?嗯?你们谁听见了?

陈志讪笑着问身边的那群人。

我给你写信了,你没收到?

收到了。那又怎样?我干吗要接你?收到信了就该接你呀?凭什么呀?就凭你这老阿公的样儿?

那群人哄的一下又笑炸了锅。

危天亮局促地垂手站着,像截水泥桩子。一身臃肿的棉衣棉裤,灰不溜秋,棉帽子两个耳朵一如既往地张开着,像戏台上的官帽。

危天亮跟陈志同屋。房里的四角各有一张床。靠窗子的两张床,陈志睡了一张,把另一张撤了,放了原先紧挨各人床边的桌子,让自己床前宽敞了。箱子和书都堆到房门这头的一张床上,对面的一张床留给了危天亮。

一进房间,知道同室居然是陈志,危天亮一下把陈志没接站的事忘了,欢叫起来:

我们同室啊!

危天亮责编的陈志的那个长篇出来后反响很大,陈志一时名声大噪。能跟一个当红明星同室自然是天大的荣幸。看看房间里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危天亮跪下来,把大包小包塞进自己的床底下。总算忙完了,他拍拍手在床沿坐下,歇口气,口里念念有词:真好真好!沉浸在跟陈志同室的兴奋里。

讲习班租用的房子原先是乡村小学,中间一条通道串起几排房间。每个门口都有一个痰盂、一个垃圾篓。危天亮每天早上洗漱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这些痰盂和垃圾篓。然后就翻出床底下的那些大包小包,点着煤油炉煲汤。

一包一包的树根、杂草、果核、粉末,让人莫名其妙。每次危天亮都耐心地给陈志讲解:这是补脑的,那是补肾的,等等。陈志在一边看着,冷笑:就把你给补成了这么个老阿公?

危天亮低下头,不再讲解,专心致志地煲汤。一会儿味儿就飘散起来。不好闻,也不难闻,就是怪怪的,让人不舒服,又说不出怎么个不舒服。那些味儿关不住,弥漫了整个通道。危天亮觉得很对不住大家,就拿给大家清理痰盂和垃圾篓补偿,每天坚持不懈。勤杂工朱师傅很感动,见面就夸这位老阿公真不错!

“老阿公”他是跟着大家喊的。危天亮看上去也够份儿。

什么老阿公,他才三十出头,比你小一轮呢!

陈志嗤笑。

是——吗?

朱师傅很吃惊。甭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比“老阿公”可精神多了。

说是同室,但每天能跟陈志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除了上课,陈志总有参加不完的活动,学校里老见不着人影。每天回房间都差不多过了半夜,总是醉醺醺的,混杂着淡淡的香水气息,在床上一倒下就鼾声如雷。即便在学校,他也总在各个房间转悠,极少待在自己房里,偶尔在,危天亮几乎都被关在门外。在教室晚自习回房,只要里面灯亮着,门就一定被反闩着。老旧的木门最下面的一整块板子早已没了,在门外就能看见里面两条男腿和两条女腿交叉紧贴着旋转晃动。好不容易敲开了门,陈志不但不道歉,反而说,你回来也真会挑时间,就不能在教室多待一会儿吗?自以为比班上哪个女生都有姿色的酱子扭着屁股出门的时候也会在鼻子里哼一声:真讨厌!一脚撞上了她刚撒了尿的盆子。那个盆子就在危天亮床前,危天亮不得不端出去倒掉。他很沮丧,觉得是自己犯了大错。他每天不吃安定就没法睡觉,睡得晚了就要加量,加了量也老是好半天翻来覆去。又生怕打搅了陈志的好梦,每一动他都小小心心,缩手缩脚。

讲习班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多少都有些成就和成就带来的名气。证明这种名气的指数之一、或者说最重要的指数就是有没有情人,情人的多少和成色。男生一坐下来就比较各自情场的战果。有一个让老婆戴了绿帽子的光棍甚至拿了前妻的玉照来充数,被一个知根知底的当场揭穿。

危天亮开始很纳闷:这样的事也可以拿来显摆?自己的家室往哪儿搁?他根本不能想象林慧瑛之外他还可以有别的女人。

文革,早年做特工的父母关在监狱,哥哥跳楼自杀,他下乡插队,老生病,没人接近他。同一个生产队的林慧瑛在家里是老大,下面一堆弟妹。父母忙着做工,都扔给了她,从小苦惯了,不在乎照顾一个危天亮,时常来给他煎药、煲汤、洗衣浆衫,后来就成家了。知青大返城,因为父亲卡着,危天亮一直在乡下中学教书。好在他父亲没有恢复工作前林慧瑛就回省城顶替她父亲进工厂了,分了房子,要不他从乡下回来一家人住哪儿都是个问题。危天亮一个人在乡下,有空就写小说,连续发了好多篇,被省出版社看中调入,他父亲那时已全退,不好再多说什么。

在讲习班,危天亮始终进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不是人家不让进,是他自己怎么也进不去。人家一帮一伙地说话,忽而神秘兮兮,忽而嘎嘎乱笑。他站在一边怎么也闹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为什么好笑:甲是花花公子,乙是正人君子。甲把丙的肚子搞大了,孩子生出来,鉴定结果父亲是乙。这怎么可能?别人笑得一塌糊涂,他使劲眨着眼睛,努力深究其故。

当年时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领异标新二月花,城头日换大王旗。他写的那些十三不靠,没法归类,哪杆旗下也没位子。但班上一开会,他的发言总是慷慨激昂,都是责任感使命感之类套话,听得大家昏昏欲睡,东拉西扯一片乱糟糟。他始终是怒目金刚,唾沫四溅。陈志说他整个就是一没血没肉的机器人,“责任感”“使命感”不过是一种事先设定的程序。问题是程序开关掌握在他自己那里,除非你切断电源,否则就会一直那么亢奋下去。

人活着是要有趣的,没趣还活个什么劲?陈志说,危天亮就是特没趣,所以特没劲。

没趣的危天亮男生的圈子进不去,女生那儿他根本就不会沾边。除了一个李雪梅,基本上没有女生单独跟他说话。

李雪梅是写诗的,诗写得不错,人长得惭愧,出名后离了婚,跑来上讲习班。危天亮到校之前,她边上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安排谁谁也不坐。危天亮来了,就成了她的同桌。陈志在背后笑:还真是有缘,虚位以待,就等着老阿公出现。别说,这两个人坐在那儿还真有点夫妻相,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危天亮是南方人,上课的时候听不懂北方老师的话,就请教李雪梅。李雪梅很热心地给他标拼音,标同音字,下课了还反复讲解,生怕他没弄明白。危天亮很感动,就问李雪梅有没有新写的诗稿,他可以转给社里的刊物发表。他对人的审美很麻木,从来不关心谁是不是美女,但当了几年编辑,对稿子有一种狗鼻子的敏感。李雪梅的诗写的都是生活的实感,挺质朴,危天亮帮她在社里的刊物发了好多首。但李雪梅对发表作品好像不是太在意,一有空就祥林嫂似的向危天亮倒苦水。讲习班的课堂也是饭堂。吃饭的时候他们依旧坐一桌,李雪梅的苦水从上课到吃饭到吃完饭到饭堂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倒个没完没了。

危天亮低着头,嗯嗯啊啊地听着,不知说什么好,等她口说干了喝水的空隙就问一句:这几天有新写的诗吗?有天吃过晚饭,李雪梅又缠着危天亮说话,他们那张桌子别人也不去。说着说着李雪梅忽然歇斯底里咆哮起来:你什么意思啊?假装什么圣人啊?除了诗诗诗就连个屁也没有,你以为我是写诗机器啊?你以为只要发表诗一个女人就什么事也没有啊?

危天亮猝不及防,眼睛睁得老大,完全傻了。

当夜李雪梅就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拉起行李箱走人。讲习班的老师上班听说后,立即赶去车站:

什么原因啊?危天亮骚扰你了?

骚扰?他要真那么男人就好了,我宁可被他强奸!他那副一本正经一成不变的老阿公样能把人折磨疯!

李雪梅回去以后诗风大变,把脐下三寸写得活色生香,领一时风骚。在她后面的下半身写作再豪放,也只能拜她为开山祖奶。

都说愤怒出诗人,其实饥渴也出诗人,尤其是性饥渴。危天亮那点干巴文字一点灵气也没有,跟哪个圈子也不搭调,上文学史是没指望了,但是他用柳下惠的坐怀不乱,帮助李雪梅完成了弗洛伊德的被压抑欲望的满足和升华,造就了一个杰出的女权诗人,把李雪梅生生逼进了文学史,功莫大焉。

周六夜晚,一帮人从三里屯泡吧回来,兴奋异常,拥着陈志进了房间,听他夸夸其谈。

说起来也够惨的,什么坐怀不乱啊,就是性无能。

陈志看着危天亮的床,上面只有一床铺得平平的被子,看不到一点起伏。

危天亮就在被子下面,他早早吃了安定蒙头睡了,忽然诈尸一样从被窝里挺起来,目眦欲裂:

谁性无能?说谁性无能?嗯?

大家是第一次看见危天亮发怒,这样的人一旦真火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陈志很快镇定下来:没说你性无能,我们是佩服你的高尚,说你是柳下惠再世呢。

再世个屁!

危天亮怒气咻咻。

看危天亮缓和下来,陈志嬉皮笑脸:

要不,哪天你也泡个妞给我们见识见识。

不就是胡搞吗?动物都会!

太好了,最后一个堡垒坍塌了!

众人起哄。

危天亮懒得理他们,躺下去,重新蒙头睡觉。

……试读结束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第2期

转载自《北京文学》官方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