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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欧阳杏蓬  2018年01月26日15:01

一个老奶奶靠着路边的红砖墙上,她漠然的望着外面,她望着什么,没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要看什么。80岁了,该看的,看了,看不着的,不能看的,已经过去了,一点念想都没有了。她知道属于她的时间不多,她往日经常在嘴上念叨的那句“我是死脱了的”,已经被她关在了肚子里,成了她现在的忌讳。她下意识的抚了一把时间的蠕虫在她的脸上噬食过留下的各种形状的渣子,放下手看了看填满污垢的黑色掌纹,有些迷茫起来。

整个村庄没有人去在意她的迷茫。

整个村庄的人现在已不在意村庄了。

整个村庄的人,他们的心,在村庄里都跟她一样了。那些心思不一样的,已经离开了村庄。村里的人的心思达成一致的时候,村庄就像此时沉默的她——像一个倚墙而立老态龙钟垂垂暮年的老奶奶。他们之所以还留念着生,并不是因为繁华,这些虚空的繁华犹如荒草里青色石头的墓碑,刻着某年某月的痕迹而已。他们坚持,而是感觉还有一些东西放不下。如同她身后的旧巷,就这样子废弃了吗?

旧巷里,两边的瓦房子正在坍塌,正在被原来的老邻居坚决的舍弃。

人不是恋旧的吗?

人是恋旧的吗?

这里面的关系和所蕴含的思想,不是一个乡村老奶奶轻易搞懂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变,是迟早的事。而这是祖业,祖业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当初的和谐融洽的邻里关系,就像面前崭新的小洋楼装着的冷清?

旧巷里,每一座房子,都有着它的历史脉络和因此发生的故事,三天三夜也理不清。不是房子靠得多近,关系就有多好。一个宗族,一个家族,两个兄弟,舌头和牙齿,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随着疼痛的消失和距离的日渐遥远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生活越来越富足,人心越来越孤独,她,只能一个人靠着墙,看着秋天的阳光落在地上拖着前尘往事在缓慢的挪动,不留痕迹。看到了黄昏临近,才恍然发觉身子都麻木了。她闭上眼睛,使劲的靠向墙壁,挤压一下干瘪的身体,然后,缓缓的离开墙壁,然后又靠向墙壁,挣扎了一下,感觉身上的血脉通了,才立起身子,又突然埋下头去。她已经挺不起胸,直不起腰,只能弓着背走路了。这样的姿势还能走多远?她不在乎了。

巷子里的路,并不因左邻右舍的离开而干净。杂草、枯叶、鸡屎仍然四处可见。这一切她很熟悉,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她的房子很小,却有两间。

一间杂房,一间卧室。杂房曾经关过队里的耕牛,卧室一直是卧室。

皎洁的月光下,小房子像乌黑的船篷,孤零零的罩在旧巷的一块空地上。

这是她选择的,她曾交代两个儿子,只要不倒床,她就不离开。直到她倒下了,无能为力了,才交由儿子们安排。她活着,能下床,她就住在这里,哪也不去。

旧巷与她,她与旧巷,有人念着,有人忘了。

她不在乎,她喜欢守着旧巷。

夜里,她在这里能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她能看清墙上的月光变成了谁的脸,并且可以交流,絮絮叨叨一个晚上,然后安然入睡。

她最看不起小邻居云亮,为了一个已婚女人选择了吃农药。每当看到他在墙上出现,她就骂他“没出息”。云亮是这个村子里长得最秀气讲话最斯文的男人,从小到大,生活都过得辛苦,长大了迷上了街上的一个已婚女人,迷了几年都没有醒悟,最后还选择了吃农药来解脱自己。骂了云亮,她想告诉别人,然后出现在墙上的却是老对头糠皮的那张橘皮脸——糠皮在世的时候,一直迫害她家。糠皮有特殊的政治背景,为了创造更好成绩,或者要表现自己的革命性和纯洁性,就一直编辑各种故事用告密的手段向上级反映情况,上级各部门以迫于革命需要,把各种黑帽子白帽子都派发给了这个老奶奶一家人戴上。听到老奶奶骂人,就可以听出来她在跟谁过不去了。

现在,没有人会提醒她,说你在做噩梦了。

她一直坚持说她看到的是真的,说的是真的,她没有做噩梦。那些人就在身边,在某个角落,在等着她说话。话有些疯,但没有人敢怼她,她说的,确实真实的发生过。

月光走了,留下一团漆黑。

她望着墙,很是留恋。

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老鼠翻瓦片的声音,风吹檐角的声音,过路人的脚步声,后山的穿林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怎么听,都听不见。夜深了,她闭上眼睛,像黑夜一样黑的在黑夜里消失了。

挂念她的人,在不同的地方挂念着她。

旧巷子在黑夜里,已经被村里的人遗忘。

后来,也有人说,老奶奶每天靠着巷子口的墙上是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