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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就把心交给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bingjie  2018年01月26日13:49

我七岁那年,恰逢奶奶70大寿,就和母亲回了一趟老家。那个群山环绕的小村子,就是我的家乡,美得如同一幅童话。几十座高大、宽敞的红砖大厝,错落在枝繁叶茂的桉树和古榕之间,那弯弯的、尖尖的屋檐,像燕子似的临风欲飞,是那么庄严、古朴又典雅。而且,每座大厝的下半墙,以及台阶,通通用长条的白色花岗石砌成的,是那么雄浑、坚实,有一种百年风雨我自岿然不动的豪迈气派。母亲常百感交集地说,这些大厝,都是你祖辈和父辈心血的结晶,也是爱的结晶。

当时,我毕竟太小,还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等我略懂世事之后,我才知故乡山高水泠地少又瘦,一年只能种一季的水稻,村民们难于维持生计。所以,许多强壮的男人不得不下南洋讨生活。我爷爷和几位本家兄弟就去菲律宾,想在那里闯出一条活路来。刚开始,爷爷是给当地的农场主割胶,有了些小储蓄,便备了一担小百货,走村串户招揽生意,披星戴月,克勤克俭,打拼了几年,爷爷终于在吕宋开了一家布店,而且生意蛮兴旺的。

爷爷跟奶奶一共生了两个男孩,就是伯父和我父亲。在老家,长子是支撑门户的大梁,故取名洪家树,他初中刚毕业,回乡探亲的爷爷就把他带走了。因为,店里的人手不够,再说财务上的事儿,还是自家人来掌管才放心。五年后,伯父就风风光光地回家相亲了。几年不见,他已长成英俊的小伙,高高的身板像钻天杨那挺拔,飞扬的浓眉下,明亮的目光是那么诚恳,那么和蔼,给人可以依托终身的感觉。当红娘的是堂婶,她说姑娘叫李笑妮,今年刚满十八岁。因她出生才十几天就咧开小嘴笑,所以,她的父亲才给她取了这个充满喜气的名字。相亲的那一天,姑娘穿着洒着几朵小红花的白色斜襟收腰衣裳,蓝色的肥腿裤,轻盈得像一枝在春风里摇曳的桃花。清秀的桃儿脸像煮熟的蛋清那样白皙细腻,那秀气的豆荚眼也亮得如荷叶上的露珠。伯父的心弦一下子被拨动了。又接触了几次,发现笑妮不仅讲话轻声细气,而且心地纯良,对谁都真心实意,办啥事儿都尽心尽力。就坠入爱河。那一天,伯父看见奶奶盘着腿坐在床头,食指戴着铜的顶针箍正专心致志地绣鞋面,就跨进屋里,笑嘻嘻地说:阿母,你别再绣鞋面啦,以后,有什么针线活儿就让笑妮做吧,我见过她做的绣花鞋,鞋面上的牡丹花似乎会招手,蝴蝶呀,似乎会飞起来,那才好看呢。而且,她给她母亲缝的衣服,不仅针脚细密、工整,衣服也特别合身,那手艺跟上海的名裁缝不相上下。奶奶噗哧一声笑了,连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幽默地说:瞧你夸的,那是七仙女下凡喽。伯父的脸红得像深秋的红柿子,害羞地搓着双手。奶奶疼惜地看了伯父一眼,才胸有成竹地说:你呀,急着要把姑娘娶进门。我呢,早就替你准备好了,红缎丝棉被,红缎枕头……总之,什么都不缺,你选个吉日,就把喜事办了吧。迎亲那一天,几十个红灯笼从村口一直挂到家门口,伯父还差人把三担麻枣分到各家各户,连吹过的风儿都香喷喷又甜滋滋的。伯父和伯母耳鬓厮磨了三个月,他深情地对伯母说,他和爷爷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在家乡盖座红砖大厝,只有奶奶和她都住得舒心,他们才能心安。所以,他一过完自定的假期,便决然踏上那通向外界的细瘦的山路。打那以后,每隔三四年,伯父就回趟老家,甜甜蜜蜜地住上半个月,才再回吕宋去。而伯母直到30岁那年才生下一个女孩儿,取名芊芊。

爷爷刻意让我父亲留在唐山,就是要他好好照顾奶奶,可我父亲十几岁就离家求学,大学毕业后,又在城里谋生。实际上,照顾奶奶的事儿全由伯母包了,可她从没一句怨言。对此,母亲十分感激,要我们小辈的都管伯母叫阿娘,管芊芊叫阿姐。

母亲说,也许是过于操劳,也许是大限已到,爷爷就在我家大厝盖好的第二年便撒手西去。噩耗传来,全家无不号啕大哭,失去亲人的钻心之痛和对今后生活的担忧,让大家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犹如世界末日降临。奶奶更是终日以泪洗脸。可是,伯父把生活的重担接了过去,每年的汇款跟爷爷在时一样,一分不少。而且家信比以往还多了几封,字字句句掏心掏肺,全是宽慰之词。还托人捎来麦片、咖啡、成匹的哔叽和花布。信中还说,哔叽是给奶奶做衣服的,只有奶奶穿的体面,做儿孙的才能心安。伯父炽热的爱,如温润的春风,驱散了大家心里惨淡的阴霾,渐渐地,这个不幸的家又重拾平静和安宁。日月如梭,转瞬又五、六年过去。直到去年夏天,阿娘才知道,伯父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又娶了个番婆,比阿娘小四岁,而且,已生下两个男孩。伯父在信里说,他乡谋生也不容易,日夜操劳,手脚已不如往日敏捷,做生意也极需有个帮手,三餐也想吃碗热汤热饭。他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说,就是怕奶奶和阿娘难过。言语之恳切让奶奶和阿娘都泪流满面。

奶奶含着泪花喃喃地说:看来是个贤惠的女人,这些年,我儿才能把咱家的重担挑起来。再说生下两个男孩,是件大喜事,我们家后继有人了。可阿娘没搭腔,这消息来的太突然,她实在无法接受,觉得她被抛弃了,觉得天也塌了下来,地也陷了下去……

奶奶立即察觉到什么,瞟了阿娘一眼,她的脸庞白得像高山上的积雪,紧紧抿着的嘴唇也无半点血色。便语重心长地说:你呀,就别怪我儿再娶番婆,一个男人在外打拼,没人照顾也不行,万一身体垮了,我们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去?再说我儿知书达理,极重情义,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阿娘含着泪水酸楚地说:我……知道,知道。

阿娘说的是真心话,她真的很害怕丈夫生病,真怕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可丈夫再娶,心胸再宽广的女人,也难免波涛翻涌,害怕丈夫有了番婆,会渐渐地远离自己,也气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生个男孩,女孩儿再贴心,终归要成为别人的媳妇。她和丈夫隔着千山万水,以后她走不动了,有病痛了,靠谁去?而这一切忧愁和苦恼,阿娘对谁也不敢说,只能压在心底。

可这一切都被冰雪聪明的阿姐察觉了。那天深夜,阿姐起来解手,发现阿娘屋里那如豆的灯火不安地晃动着,四下瞧瞧,却没有阿娘的身影,顿时觉得情况不妙,鼻梁上也随之冒出几颗冷森森的汗珠儿。她连忙穿过灶房,推开虚掩的大门,踏进朦胧的月光里,四下一看,村庄也朦胧胧的,静得让人心慌,偶尔,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叫声,也像扫墓妇人悲戚的呜咽。阿姐一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前面的菜地里黑黝黝的,种满了萝卜和芥菜,每片菜叶上都挂满了凄清的露珠,在阿姐看来,这些凄清的露珠都是阿娘的眼泪。可怜的阿娘啊,你去哪儿呢?阿姐悲哀地想着,泪水便像涌泉似的溢满眼眶,她用手抹了一把泪水,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上寻找着,绕过池塘,才发现,阿娘像梦游人似的在前面的田埂上走走、停停,她的灵魂似乎从她的身上飞走了,她那清秀的脸被月光刷得像医院的床单那样白,眼皮也肿了起来,沾满泪水的目光是那样茫然,那样无助。

阿娘太可怜了,比雪夜里迷途的小山羊还可怜……,阿姐想着,整个心像被揪住似的疼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扑在阿娘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把阿娘的魂魄唤了回来,她搂住女儿,泪汪汪地说:我的心肝宝贝,阿娘吓着你啦?

阿姐跺着脚,连连摇头,哭着大声说:我知道阿娘心里的苦,知道阿娘心里的担忧,我会一直陪着你,大了也不嫁人,你病了,我来照料,你老了,为你养老送终。

我的心肝宝贝呀!你是女孩儿,大了怎么可以不嫁人?我的心肝宝贝呀,夫家才是女孩儿长久的家。

………

看外表,阿姐身板儿窄窄的,像大雨过后蹿高的嫩竹,文静又胆小。其实是个敏感,遇事冷静又很有主见的女孩儿,她已读到小学六年级,成绩历来名列前茅,村里的伯叔婶姨都称她为女秀才。她毅然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激情澎湃的信。

尊敬的父亲大人,我和阿娘都十分想念您。自从阿娘知道您娶了番婆后,白天,她脸上也常挂着几朵笑容,凡有乡亲们问起您娶番婆的事,阿娘总是豁达地说:芊芊他爸早过了不惑之年,身骨子一年不如一年,全家老老少少全靠他一个人赚钱过日子,容易吗?能有个贤惠的番婆照料您的饮食起居,她也就放心了。可是,夜里她却偷偷地哭泣,并把阿娘夜里跑到田里的事,整锅儿端了出来。

尊敬的父亲大,可我已下定决心,为了阿娘,我大了也不嫁人。请您百忙中挤一点时间回家看看奶奶、阿娘和我吧!

………

过了两三个月,收到堂伯来信的堂婶,才悄悄告诉阿姐,伯父看了她的来信,老泪纵横,一连几天都彻夜难眠。阿姐知道后,心里像针扎似的疼,独自躲在自己的屋里,把摆在写字桌上的镜框擦得亮晶晶的,镜框里装着伯父照片,他的目光是那么慈祥,似乎要把心掏给你。阿姐的眼眶湿润了,哽咽道:父亲,人要活在世上就这么难吗?

小学一放寒假,春节就快到了。这不,性子急的人家已架起石磨,咯吱咯吱地磨起泡浸了一夜的米,磨糯米,那是要做甜年糕;磨粳米,那是要做萝卜糕或南瓜糕,那咯吱咯吱的磨米声里透着欢乐和喜庆。可是,每逢佳节倍思亲,阿娘就特别想念丈夫,不知南洋有过春节吗?芊芊他爸最爱吃家乡的糯米龟,那番婆肯定连听都没听说过,怎么会做呢……过一会,又想,我这样牵肠挂肚地念着他,娶了番婆的丈夫还念着她吗?老话说,女人二十一朵花,四十女人豆腐渣,我都43岁了……想到这里,她心里酸溜溜的,成串的泪珠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连忙提起放在床边的竹篮子,里头是刚换下的脏被套,慌慌张张地往池塘赶,生怕芊芊看到了,又跟着伤心,快过年的,那多晦气。

池塘离家就百来米,池水清澈,水面明亮如镜。阿娘蹲在池边的花岗石上,使劲地在石板上搓着被头,浑浊的脏水连同一嘟噜又一嘟噜的肥皂泡从她指逢里往外冒……深冬的池水冷如冰,山风如针,不一会儿,阿娘的鼻尖便被山风吹得通红,双手也冻得如胡萝卜。突然,一个穿着浅棕色西装的身影闪入她的眼帘,阿娘像被火星烫着似的站了起来,朝前望了望,通向自家的小路上,那个身板挺拔的男人,提着一只沉重的大皮箱,大步流星地往前赶,一个小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地紧跟在他的身后。

是芊芊他爸?家树?怎么可能呢……阿娘愣愣地盯着那男人,他宽肩阔背,胳膊有力,那是一座山横在面前,也能挑走的男人。是,是芊芊她爸!是家树!刹那间,阿娘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血直往脸上涌,似乎要从毛孔里喷出来。张了张嘴,想叫他一声,却激动得叫不出来。显然,来人也看到阿娘了,浑身颤了一下,立即放下大皮箱跑了过去,伸出汗湿又厚实的双手把阿娘的手紧紧地捧在怀里。

多年的相思,多年的离愁,顿时都化作泪水恣意地在脸上流淌。阿娘含泪久久地凝视着从天而降的丈夫,看外表,他虽然强壮,结实,可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与五年前那次回家相比,确实老多了,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长,鬓角也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这一切是乎都说谋生不易。她的心又酸得很,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流得更猛了。

伯父伸手抹去阿娘脸上的泪水,把站在身旁的小男孩轻轻一推,温存地对阿娘说:这是我信中说的长子天命,今年也6岁了。阿娘这才把湿漉漉的目光落在小家伙的身上,他理个时髦的七分头,麦色的皮肤,天庭宽阔,特别是那乌黑的眼珠子贼亮贼的,天生一副聪明相。他的穿着也很洋气,细格子的驼色呢大衣,细格子的驼色呢裤,油亮的黑皮鞋,活脱脱一个小绅士。可见他的亲娘有多么疼爱他。小家伙微微地皱着那乌黑的眉毛,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阿娘,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哭个不停呢?阿娘随即弯下腰,一把将天命搂进怀里,将自己湿漉漉的脸贴在天命的脸上,喃喃地说:我的儿呀,你终于回来看你的阿娘啦。天命举起小手擦了擦自己沾湿的脸,惊慌地说:阿娘,你别哭呀!阿娘泪眼婆娑地说:我的心肝宝贝呀,这是高兴的泪呀。

可阿爸在回乡之前,就指着你的照片对我说,阿娘从小就爱笑,所以,外公才给你取名笑妮哩。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哭了。

你这小家伙小嘴真甜,哄阿娘开心啊!阿娘果真破涕为笑:阿娘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哭了。

天命伸出小拇指,严肃地抿了抿厚厚的嘴唇,才说:拉钩发誓,以后决不许再哭。阿娘也伸出小拇指,勾住那细嫩的小指头,晃了晃:我发誓。

伯父回家没几天,阿娘眼角那细细的皱纹就变浅了,那溢满笑容的目光也清亮如水,滋润的脸上泛着娇羞的红晕,依旧很有韵味呢。客厅里,常常坐满了闻讯而来的乡亲,他们兴奋又热情地嘘寒问暖。阿娘喜滋滋地把伯父带回来的水果奶糖、精装的夹心饼,一一地摆在餐桌上,又拿出过节才用的、描着金边的蓝色瓷杯,冲泡阿华田,顿时,红砖大厝里浓香四溢。人们喝着爽口的阿华田,又七嘴八舌地打探自己亲人的情况,伯父耐心地一一回答。

隔三岔五的,总有丈夫在南洋的婶啊,姨啊,拿着自己蒸的热腾腾的肉包儿,或者刚出锅发糕,喷香的双层肉炒面……走进门来,说是给天命尝尝,那羡慕又愁苦的目光落在天命的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伯父看在眼里,知道她们在想念自己的丈夫,渴望丈夫的温存与慰藉。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倍感守在唐山的女人有多么不易,她们年轻时,谁不是鲜花一朵?可是相聚总是那么短暂,分离总是那么长久,她们独守空房,守成皱纹如网的黄脸老太婆,此苦,此痛,向谁说去?可她们无怨无悔,极尽全力地照顾公婆,养育儿女……亏欠她们的实在太多了。他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波涛,像和善的大哥,尽可能详细地告诉她们,亲人们在南洋的情况,尽力安慰他们,下南洋的男人,大都特别有担当,特别重情义,即便娶了番婆,心里也始终装着唐山这个家,始终不忘糟糠之妻,不然,他们何必省吃俭用,拼命赚钱,回乡盖大厝?就是为了让家人住上好房子,日子过得舒坦些。

伯父在家的日子,每天都是节日。阿娘整天在灶房里忙碌着,变着花样给丈夫做家乡的美食。喏,前天做油炸肉丸儿,昨天又磨糯米,米浆经过一夜沥水,今天就可以做糯米龟了。她利索地从上屋搬来两只长条凳,搁上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案板,又拿来两个木刻龟模,就开始揉起糯米团。而伯父兴致勃勃地用擀面杖在案板上擀炒熟的花生,随着擀面杖来来回回地不断碾压,花生仁渐渐地变成花生粉了,满屋弥漫着炒花生诱人的香味儿。他边擀边眉开眼笑地说;这活儿虽然简单,却有趣得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儿。以前,家里穷,过年时,阿母偶尔也做一次糯米龟,我贪吃得很,看阿母擀压花生米,就苦苦守在她身旁,好不容易等到阿母放下擀面杖,倒杯茶喝。我便偷偷地抓了几粒花生,然后,一转身就拼命地往门外跑去,没想一脚踩歪,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膝盖刮掉一块皮,血珠儿都冒了出来,我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冷气,可还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进自家的李子园里,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手心里拿出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美美地嚼着……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然而,眼睛却湿润了。过了一会,才说:现在,芊芊和天命比我强多了,至少衣食无忧,只要刻苦读书,总会出人头地,也就不必离乡背井去讨生活,也就不用饱尝两地分居的苦酒。这肺腑之言正触到阿娘的伤疤上,刹那间,她又泪汪汪的,连忙走进天井里,打了一桶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她平静多了,脸上还露出几朵微笑:你放心吧,芊芊很懂事,读书可用功呢。说罢,她的目光穿过屋檐下的过道,落在女儿的屋里。这时,小天命拿着一沓漂亮的糖果纸,缠着正在练毛笔字的阿姐给他折叠小动物。阿姐十分疼爱小弟,她放下毛笔,把脸凑过去,用指尖点了一下自己茉莉花般白净的腮帮儿,笑着说:你亲一下,阿姐就给你做啦。小天命就噘起嘴唇亲了一下。嗯,真乖!阿姐说着,那纤细的手就像万能的魔术师,只见一张糖果在阿姐的手里翻来翻去,不一会,一只逼真的小鹿就立在桌面上,小天命高兴得像小麻雀似的直蹦哒,又鼓掌又欢呼。阿姐笑了笑,再折叠,又一会,又一只妙趣横生的蜻蜓趴在桌面上,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和欢呼……

伯父凝神看了好一会儿,低声嘀咕:瞧他俩多亲热啊,我真的放心了。

这时,缠着小脚的奶奶、摇摇晃晃从她的屋里走了过来,伯父赶紧让座,又斟了一杯热,双手递给奶奶,才说:阿母,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事要告诉你呢。伯父挺了挺腰,浓密的剑眉往上一挑,脸上的神色刹时变得格外庄重:阿母、笑妮,我想把天命留在你们身旁,阿母膝下不能没有长孙,笑妮身边不能没有儿子,长孙等幺子嘛,天命长大了也能替我尽点孝心,这样我才能心安。

奶奶仿佛听错了,眼睛里挂个大问号。阿娘却惊诧地放下手中的糯米团,眼睛瞪得如古庙门上的铜铃,半晌才说:这怎么行,那个儿女不是母亲身上割下的肉,天命他妈怎么舍得?

这事,来之前我就跟天命他阿妈商量好的,她是明白事理的人,是她同意了的。伯父又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咖啡色的照片,只有半个巴掌大,他用指尖指点着说:坐在我旁边的就是天命他阿妈,站在我们前面的是天命和他的弟弟天意,天意也四岁了,瞧那圆滚滚的胳膊和小腿,皮实得像一只小牛犊。

阿娘双手颤了颤,才一谦恭地接过照片,边看边叨念:天命他阿妈慈眉善眼,看面相就是有福之人呀。接着又把照片捂在胸口,感激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好妹妹呀,我要怎么做才能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呢?伯父连忙宽慰:你答应天命的,再也不流泪,怎么又哭了。说罢,又把照片拿给奶奶,让老人家看看南洋的儿媳和孙子。

有团聚就有离别,明天,伯父就要回南洋去了,乡亲们纷纷踏进家门,都是托伯父把信件、近照及一些家乡土特产捎给菲律宾的亲人,土特产不敢捎太多,生怕伯父提不动。离愁在客厅四处荡漾,人们默默地喝着茶,交谈也变得十分简短、扼要和沉重。 离愁也像一把钝锯,一上一下地在阿娘的心里拉扯着,可她还是使出浑身的劲儿,要给丈夫做几道可口的家乡小菜,自腌的腊肉炒蒜苔,煎糯米灌肠片……就在切糯米灌肠片时,一不小心,菜刀切到食指上,顿时鲜血喷涌,砧板血迹斑斑,令人毛骨悚然,坐在一旁帮着摘菜的阿姐,吓得尖叫起来。伯父闻声慌慌张张地跑进灶房,哎呀呀地喊了一声,那浓眉也拧成一团化不开的黑墨汁,那痛苦的模样就像那把菜刀是切在他的心上,他一跺脚,又急忙跑进房间,剪下一条崭新的白布条,小心翼翼地为妻子包扎伤口。

第二天清晨,是该起程的时候了,伯父决意不让奶奶送行,硬把泪浸眼眶的奶奶拦在门口,说母亲送他,他更难受,更抬不起脚。

阿娘一手牵着阿姐一手牵着天命,依依难舍地把伯父送到村口,含着泪珠深情地说:家树,你把天命留在我身旁,就是把心留在我心里,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和妹子的深情厚意,一定把天命培养成有文化的人,你放心吧……

伯父也含着泪花摸摸天命乌亮的短发,重重地点了点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阿娘望着伯父那不再灵活的背影消失在飘带般的山路上,才带着姐弟俩回家,只是手上那扎伤口的白布条仍有些刺目。

也许我和天命年纪相近,也就特别有话说,所以,常在一起玩。记得那天,他提了个小竹篮,神秘兮兮朝我眨了眨眼睛说,要带我去采乌藨子。乌藨子是什么东西呀?可以吃吗?我好奇地问。天命故意卖关子:到实地看看,你就明白了。我们才走几分钟,就到了村里的小河旁,从高山上奔腾而下的流水冲击河床,激起几朵白花花的漩涡,又汩汩地流向远方。我们又沿着河岸走了好久,才来到河边的山脚下。那里长满草蔓蒿莱,还有几株一米多高的阔叶植物,翠生生的枝头挂着许多亮晶晶的、红彤彤的、像小珊瑚珠穿成的果实。天命得意晃着脑瓜儿说,这就是乌藨子,我前几天才发现的,当时还没成熟,今天不仅熟了,而且有的熟得发紫。这种水果,你们城里一定没有,甜甜的又有点酸,可好吃哩。我兴奋地满脸通红,就要上前去采,却被天命拦住了,枝上有倒勾刺哩,我来采,你接着就行,说着,他把小竹篮递给我。他轻轻地拨开几枝横插过来的胡枝子,小心地采了起来,不一会,小竹篮就装满了。天命忽闪着大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阿娘看我采这么多乌藨子,一定很开心,她也挺喜欢吃这果子。

看来,天命真的很爱阿娘。我在心里嘀咕。突然,我想起什么,也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天命,说真心话,你想南洋的阿妈吗?想去看她吗?

天命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蓦地愣住了,他抿着厚厚的嘴唇,直直地望着远处淡蓝的群山,想了好一会,才像见过很多世面的大人似的坚定地说:有时也想,不过,南洋太远了,要坐好几天的车,再坐好几天的船,所以,等我以后长大了,能挣钱了,再去看阿妈。现在,阿娘一天也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阿娘,你不知道,我生病时,阿娘有多么担心。再说,我毕竟是男子汉,我得保护阿娘。

后来才知道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小天命,活泼得像只顽皮的小猴儿,放学后,常常拿着从南洋带回来的彩色花皮球,和村里的小伙伴在水泥抹成的晒谷场上拍皮球或做游戏,那开心的嬉笑声,让这宁静的山村增添了几分喜气。那一天,他不想拍皮球了,便背着阿娘和几个小伙伴到小河里捉小虾,深秋的河水,也是冰冷刺骨。那晚,他就生病了,发烧了,全身滚烫,阿娘急得像火烧屁股似的,又像十几只老鼠在啃她的心,别说有多么担心和害怕。半夜三更的,也不好打搅别人,阿娘背起天命,阿姐用一条小棉毯,盖住天命的头和后背,母子仨慌慌张张地出了门。那晚,月芽儿只有称钩儿那么大,月光朦朦胧胧的,四周黑糊糊的。去乡卫生院要翻过200多米高的山岗,北风从山头上刮下来,山上那黑漆漆树木也剧烈地摇晃起来,随之滚下一串闷雷似的“轰隆”声,令阿姐胆战心惊,觉得那翻涌的树冠像狰狞的大蟒蛇,猖狂地蠕动着身子,似乎向他们追来。阿姐吓得心都缩一团,喘口气都疼,可是,当她看到阿娘累得气喘吁吁的,还是哆嗦着嘴唇说:阿娘,我来背天命吧?你哪能背得动,天命可沉呢。阿娘喘着粗气回了一句,可她的话还没落地,便踩到路上一块尖棱棱的石头上,惊慌地大叫一声,整个身子摔出七八尺远,天命也滚出老远,阿娘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把天命紧紧地搂在怀,哭着说,我的儿呀,你摔疼了吧?……

母子仨又走了20多分钟,才赶到乡卫生院。那个瘦巴巴的、脸皱得像条苦瓜的老医生连连说:烧得厉害,幸亏赶得及时,不然,再拖一两天,就可能烧坏神经,耳朵就聋了。小孩子就像花草一样,稍为疏忽,就会造成终身的遗憾。唠唠叨叨的老医生打了一针退烧药,就回到他的值班室去了。

第二清晨,昏昏沉沉的天命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愣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院铺着草席的病床上。令他触目惊心的是,坐在床边打盹的阿娘,她右边的额头和眼眶周围乌紫一片,而且肿了起来,眼睛也肿得像桃子。阿娘实在太疲倦了,头一颤一颤地往右边歪去,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麻团,有几缕垂落下来,被阿娘草草地塞在耳朵后边。

天命的眼睛一眨,一颗粗大泪珠滚了下来。也许真有心灵感应这一说,天命的眼泪刚落下,阿娘的眼睛立即睁开了,她伸手摸了摸天命的额头,惊喜地叫了起来:我的儿呀,你终于退烧了,你……你让阿娘多担心、多害怕啊。这一叫,把蜷曲着身子睡在空病床上的阿姐也叫醒了,她一骨碌跳下床,历来十分理智的她把那位老医生请来了,他量了量体温后,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点也不假。我再开了三天药,如果有发烧才吃,没发烧就不用吃,留着做备用吧。阿娘又鞠躬又道谢,才带着两个孩子走出卫生院的大门。

什么是爱?就是以心换心。我想。

在老家的那些日子,阿娘和母亲不是忙着一家子的三餐,就是准备祖母的寿宴的食品。只有到了晚上,她俩才能盘着腿,轻松地坐在阿娘的床上,自由自在地说些女人家的悄悄话。阿娘的床古香古色的,漆得油亮油亮的,还雕着许多憨态可掬的小鸟、小鹿和花草,坐在床上可舒服哩。那天晚上,我也坐在床头,把一本儿童读物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拿着彩色蜡笔给书上的花儿上色。就听见母亲兴致勃勃地说:大嫂,你知道乡亲们怎么说你?说你太宠天命了,说天命每天都穿得整整齐齐,挺括的小衬衫,笔挺的西装短裤,配上白棉袜子白万里鞋,活像参加婚礼的小傧相。

不穿得整整齐齐,我对得起生他的阿妈吗?阿娘笑了起来,笑容像春天的阳光那样明媚,她轻轻地拍着膝盖,轻声细气地说:两个孩子都很争气嘞,能不疼吗?芊芊上初二了,成绩在班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我打算,初中毕业后,就让芊芊考师范学校,以后回乡当小学老师,那也是很体面的工作。母亲十分赞成,说以芊芊个性,当小学老师是再适合不够了。

天命呢,现在也上小学二年级了,成绩也很拔尖。阿娘眼角那细细的皱纹里漾着几抹欣喜和自豪。他是我们家的长孙呀,所以,大学是一定要考的,我觉得还是学医的好,家里有个医生,心里就踏实了……我觉得阿娘的话儿,像湿润的春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身心,便把所有的花儿都涂得红艳艳的,像清晨的彩霞那样灿烂和美丽。

奶奶的寿宴共设三桌,菜肴十分丰盛,有令人馋涎欲滴的红绕肉、清鲜的磨菇鸡汤,整头的沙锅姜母鸭,及糖醋鲈鱼……几房本家都来了,围着圆桌而坐,先是乐呵呵地向奶奶敬酒,然后,便无拘无束地边吃边聊,不时有脆亮的笑声飞出天井,洒向天空,喜庆又热闹。

办完寿宴,我和母亲就该返城了。那一天清晨,太阳似乎很悲伤,躲在云层里不愿出来。阿娘提着母亲的皮箱,默默地为我们送行,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一直送到那条细瘦的山路口,才放下皮箱,然后,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声说:我的囡囡啊,你要刻苦读书,有了知识才能有好日子过,明白吗?我望着她含泪的笑脸,仿佛一下子长大了,郑重地点点头。从此,这一幕就永远地铭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