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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个都不能掉队

来源:文学报 | 叶多多  2018年01月25日16:42

作为一名生于云南,长于云南的作家,这片土地的力量、疼痛、期盼一直伴随着叶多多。云南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她既是记录者,也是亲历者。行程两万多公里,采访了100多个自然村的300多个典型人物后,她以这部纪实文学作品刻写云南贫困地区人民走向幸福的起点和标志。

一条悬崖路的前世今生

“五、四、三、二、一……”

字振华面色凝重地挥手下达了起爆令。随着一声巨响,寂静的山谷上空霎时腾起了冲天的烟雾,爆破一举成功。在掌声和烟雾弥漫中,我看见了这个硬朗的彝族汉子脸上洋溢着的坚毅与自信。

2016年11月10日下午18时3分,对于福田村彝族北组的村民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也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硝烟散去,字振华第一个走向现场查看。向晚的阳光在他身上投去了一抹明媚的金色,村民小组长陆文龙看着他长长的背影感慨道:“字书记为了我们,太拼命了。”

福田村彝族北组位于海拔3200米的高山之巅,33户118人像蘑菇一样散居在山里。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生活仅限于沉寂的山谷。早晨,当洋溢着木柴味的炊烟飘尽之后,人们就开始从村子里往外走,到山上的包谷地或洋芋地里去。蓝得心碎的天空,绿得冒油的树木,脱贫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深藏于心底的梦想。

2016年10月20日,我们开车随字振华去彝族北组。泥土和碎石组成的路面尘土飞扬,很多路段从车上只能看到无底的深渊,车身贴着峭壁一点点慢慢往前挪动,岩石上刀凿斧劈的痕迹见证着这里三代人几十年的期盼和努力,很长时间,它们以拙朴的力度刺痛着我的眼睛。

不时会遇上一两个赶着骡子的农人沿着凸凹的山路走来,狭路相逢,我们得提前找好避让的地方。侧身相让的一刻,我看见了他们的额头上布满了晶莹的汗滴。

在山地谈交通,话题尤显沉重。每一个山地的孩子,当他稚嫩的双腿能够离开房屋,走得稍远一些的时候,他平生的第一次收获,就是一小兜,甚至仅仅是一小把野菜。像第一次觅食的小兽,他内心充满了难言的怯弱与兴奋,一步一步顺着地埂在那些蓬勃的植物中仔细寻找、辨认,希望能够尽快找到人和牲畜可以果腹的食物,荠菜、灰灰菜、马豆草,这些浅根植物都是他力所能及的,地埂上那一行小小的脚印,就是他全部生活的起点。

从此,他将沿着祖辈父辈的足迹,不停地在山里走,走向成熟,走向衰老,也很难走出这片山地。

村民小组长陆文龙告诉我们,从爷爷起,他们一家三代都是村民小组长,爷爷当年是个有想法的人,走出大山,走向外面的世界是他和村民们梦寐以求的愿望。于是,1992年爷爷开始带领村民挖山修路,大家协商,每户出一个工,每天不间断地开挖。那时陆文龙刚到上学的年龄,爷爷告诉他,等路挖通了,他就可以坐着汽车去上学了,爷爷的话在幼小的陆文龙心里播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然而,现实对于一个心怀美好梦想的山村少年来说,却残酷得有些令人心碎,出山的路,一挖就是13年。锄头从爷爷手中传到了父亲手中,又传到他手中。目标却依然是“把路凿通!”虽然儿时的梦想依然清晰如昨,但他已经很少激动。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他再也不会去注意家里的核桃树已经发出了好看的嫩芽,也不会注意到头上的天空是多么的蓝,太阳正隔着树叶透出一束束耀眼的光,光里有些小小的亮点,那是些憋了一个冬天的小飞虫,它们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春风与阳光。与很多农人一样,他从来不会留意到身边的风光,却很小就学会让自己像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壤,寻找赖以生存的食物。这是必要的。

降生在哪里是无法选择的事情,靠天吃饭的日子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种子如期播了下去,心却跟着悬了起来,收获太难预料。如果碰上几场喜雨,种子出得整齐,自是欢喜,但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草因此而锄得更勤,家里神龛上的香火和供品也添得更旺。缺雨的年份就不用说了,除了张罗着找找野菜采采草药什么的,只有对着老天祈祷了。即使是无神论者,在灾难和困厄面前,也不是了。

2005年,一条2.5米宽,7.8公里长的土路终于把彝族北组的村民引向了外面的世界,村民们又一鼓作气,继续投工投料,挖了一条辅线,把最远的两家人联了起来。从此,村民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生生死死,赶集、种地、收获、接送神灵、嫁娶新娘,一走就是11年。

去往彝族北组的路上

我们的车子在稀烂红土的纠缠下彻底沦为了废物,人在酷烈的山地,无奈而无助是常有的事,我们只好弃车与小陆一起步行进村。到达山村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小陆的父亲早已等候在村口的小路上,母亲担心两个儿子出事,连忙在神龛前点燃了三炷香。

旅游鞋灌满了泥水,一阵巨大的寒冷和疲倦袭了上来,我靠在墙边闭了一会儿眼睛。大伙说话的当儿,小陆的母亲捧来一碗开水冲的荞面糊糊放在我手里,让我趁热喝下去。

我一再推辞,大婶不高兴了:“字主任为我们脱贫跑上跑下,跑得脚板翻天,不要说喝荞面糊糊,连感谢他的话也不让我们说一句。你们跟着他大老远跑到这山旮旯里,还不是为我们好,你不喝我们怎么过意。”说着,这个朴实的彝族妇女又往碗里加了一勺白糖,反复催促着我:“快喝下去,暖暖身子。”

一阵暖意漫上我的心底。

在火塘边,字振华连夜召开北组、南组两个村民小组会议。望着从山坳里聚拢来的村民,字振华有些歉意地说:“大家辛苦了,我们这么晚连夜召开会议,是要决定一下彝族南组修建文化广场的事情。”

说话间,彝族南组有村民怯生生地提出:“各村都有文化广场了,政府什么时候也给我们7户人家修一个跳舞演戏的小广场呢?大家心里一直期盼着,哪怕比别的村小一些也没关系,我们小组人也不多。彝族人喜欢跳舞,心里不舒服需要跳舞,高兴、有喜事更要跳舞。”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看着字振华。

火塘边的他们,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所有人的脸都是那么淳朴,仿佛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也没有必要焦虑和绝望,这样的脸已经不多见了。而现在,他们不过是要求一个小小的广场,一个在深山里让欢乐弥漫的地方。

彝族大部分生活在高寒山区,快乐来自火塘和大地,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火塘,火塘在山与水之间,在浓郁热烈的身体之间,在怀旧与眷恋之间,在等待与守望着的彝族人心窝深处,火塘塑造了彝族人永不灭寂的历史。

火塘暗藏着一套神秘的语言,暗藏着每一个家庭兴盛和死亡的全部秘密。然而,随着安居工程的推广,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变和提高,火塘正在消失,现在很多的彝族人已经过上了汉式的生活,将来的彝族人也一定会告别贫困,过上一种更为舒适的生活,通电通路,古老的山寨很容易就与外面的世界接轨。

字振华心头一热,坚定地说:“大家放心,文化小广场是一定要修建的,我们还要装起大喇叭,不但可以唱歌跳舞,还可以从这里闻听党的声音、外面世界的声音。

字振华一席话,说得大家纷纷鼓起了掌:“有字书记这番话,我们心里就踏实了。哪怕我们只是深山里的7户人家,党没有忘记我们,政府也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也在党的光辉照耀下呢。”

说这话的时候,大家表情认真,一点也不走过场。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许会觉得这话有点矫情。一直以来,山村以外的人们都生活在灯火辉煌,铺着水泥,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这样的生活彻底剪断了人与土地、自然的联系,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本该是这样。换句话说,山里的悲剧于山外的人是遥不可及的,麻木是很普遍的现象。很幸运,我能够来到他们中间,来到脱贫攻坚的第一线,能够以理性的目光打量着这里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都不能掉队——云南脱贫攻坚之路》叶多多/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