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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艾娜.anna  2018年01月25日12:25

郭连晋:请问,我可以在你对面座位坐下吗?

杜鹃:你还是按照火车票上的座位坐吧。

郭连晋:需要那么讲究么,又不是春运,大家都没位子坐。现在可是满车厢都是空位子。

杜鹃:哦,你说得是!满车厢都是空位子,如果你喜欢不按照规则坐,那请随便坐。

郭连晋: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杜鹃:没什么。

郭连晋:看得出你不是很欢迎我坐在这里。

杜鹃:谈不上欢迎和不欢迎,没看到我正在看书吗?

郭连晋:哦,虽然我一直觉得在车厢里看书根本什么都看不进去,可我还是想问下,你在看什么书?

杜鹃:《白夜行》。

郭连晋:知道这本书,日本的推理小说畅销作家吧,叫东野圭吾,年龄好像是一九五八年出生。

杜鹃:是的。

郭连晋:其实书的内容我也知道。

杜鹃:喔。

郭连晋:因为…因为…我女朋友总喜欢看推理小说。我把她喜欢的作家的作品都看了个遍,其中就有东野圭吾。

杜鹃:你女朋友?

郭连晋:哦,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杜鹃:哦,这个事情确实应该严谨。不是就不是。女朋友这个称号也不是随便乱叫的。我这是第三遍看《白夜行》。

郭连晋:要说书中的男主角,桐原亮司活得真累,一直不能在太阳底下和雪穗牵手同行,你觉得雪穗爱过他吗?

杜鹃:应该爱过吧,虽然亮司和雪穗两人一直不能公开地恋爱,但黑夜里的爱终究也不能否定吧。而且,桐原亮司一直在努力挣钱让两人过得更好,不管怎样,亮司的经济头脑确实很优秀。

郭连晋:哎,我没有经济头脑。女朋友觉得我条件不好,这才分的手。

杜鹃:再找一个。

郭连晋:我还是爱她的,没有想过找其他人。

杜鹃:爱情可不是你自己一头热的呀!

郭连晋:你这是上哪里去?

杜鹃:哦,我这是去哈尔滨未婚夫家里,我父母也从皖南金寨县农村提前赶到了哈尔滨,都等着我过去和未婚夫完婚,拖了好几个月了。这一阵工作也不忙,就请假去把事情办了。

郭连晋:那是喜事啊,恭喜你。

杜鹃:乘客多起来了,不过还是有不少空座,你在此继续坐吧,我去那边坐会儿。

郭连晋:我们再聊聊不可以吗,你觉得雪穗如果真的爱桐原亮司,最后为什么不回头再看一眼亮司?

杜鹃:故事里的情节何至于此,我去那边了,你慢坐。

郭连晋:……

(半小时后)

列车广播:各位乘客,下面一站到达沈阳站,停靠时间不长,请及时做好准备。

祁湘(乘客甲):嗨,这位美女,你坐在了我的位置上。

杜鹃:啊,不好意思,这就还给你座位,刚才我眯了一会眼,居然睡着了,还要你叫我起来。

陈冉(乘客乙):祁湘,不要紧,让她坐在我们对面嘛,火车马上就开了,不会再有人来了。

杜鹃:啊,我叫杜鹃,我有座位的,刚才有个人坐在我的对面,你们看我眼神过去的那个方向,那边有个男的,总找我说话……

祁湘:嗯,我叫祁湘,她是陈冉,我们是报社同事,到哈尔滨去参加一个有关少年儿童健康成长的公益活动的发布会。跟这边隔着三排座位的那个双人座位中的一个位子是你的吗?

杜鹃:是的。

陈冉:可是,那里没有一个人。

杜鹃:哦,那太好了,一定是那个男人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了,我也该回去了。

祁湘:你从北京始发站乘的火车吗?

杜鹃:是的,一大早就往火车站奔。

陈冉:那么早,一定没吃早餐了,我们这里有吃过了早餐,多出来的小笼包,你拿去吃。

杜鹃:太客气了,小心不要淋到你裤子上油。盛情难却,那我拿过去拉。

刘浏(乘客丙):你好,终于来了一位美女,虽然隔着一条过道,仍然为我们坐那么近而向你问好。

杜鹃:嘿,很高兴见到你。

刘浏:我是去哈尔滨出差,乘坐了这趟车,是不是日子不对,貌似没什么人同行。

杜鹃:这样不好吗?更加清静,可以安心看你的材料。

刘浏:说的是啊,我正要看看晨报,回聊。

杜鹃:你随意。

(半小时后列车停靠在葫芦岛,发车后又在站台上停了下来)

祁湘:杜鹃,你感觉到了吗?这列车有些不对劲,发车后,又停下来已经快十分钟了。

陈冉:是啊!我和祁湘都有些坐不住了,这才起身过来找你。

杜鹃:我刚才感到火车有些震动。突然就那么一下子,但是挺剧烈的。列车底部像是硌到了什么东西。

祁湘:就是啊,刚才我不只是感到震动,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弹开了座位两秒钟,随后又落了下去。

陈冉:没有吧,或者我刚才没太注意,就觉得是普通的一个颠簸感,列车就停了下来。

刘浏:各位女士,别紧张,镇定,别瞎猜了。小心列车长来了要骂你们几个“引发群体恐慌”。我下去看看,回来告诉你们。

杜鹃:你去吧,我们等着你带回消息。事情有些不正常,按理说,火车头前面有障碍物探测器,遇到树枝,石头什么的提前就清除了……

(车厢外面,站台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往四号车厢所在的位置围过去)

刘浏:我回来了,女士们。唉,真是不幸,锁定了火车停下来的原因,有一个人在四号车厢下面卧轨了。

杜鹃:是什么样的人,看到了吗?

刘浏:可能是想不开,实在无路可走了,头和身体已经分离了,相貌也辨认不出来了。我没有挤进去看,不过听说这个人是把自己的头部放在轨道上的,火车刚发动的时候,直接从头上过了一下,不过,可以肯定,是个男人,衣服还是像死之前一样颜色分明。

杜鹃:他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刘浏:还是不说了吧,你看那两位女士,捂着嘴巴,被吓到了吧?

杜鹃:快点告诉我,死的人穿的什么衣服?

刘浏:好吧,那两位女士,你们先到那边去,听多了这样的话题,你们一整天都有可能回不过神来。杜鹃女士和你们不一样,她好奇心重,让我来告诉她一个人吧。听着,杜鹃,那位死者,他穿着枣红色的夹克,黄褐色的裤子,黑色皮鞋。

刘浏:杜鹃,杜鹃,怎么一下子昏过去了?早知道是这么脆弱的女子,我连你也闭口不多说了,怪我多嘴。

祁湘:我们来了,刘先生,不怪你,她自己要听的,我懂点儿医护常识,她是受惊了,躺一会就好,你调到杜鹃的座位来,让她在你那边的三人座位上躺下。

刘浏:好的,我帮你们抬过来,哎呀,杜鹃昏过去的时候,体型看着好像比醒着的时候要缩小一圈,重量却不轻啊!

杜鹃:我这是在哪儿呢?好像走在一个村庄里,一片片金色的稻田,一幢幢形态各异的农民住宅,耳边像是有驴子在山谷中跑动的回声,我是被驴子驮到这里来的吗?怎么感觉那么困倦,越走越燥热。

男子:杜鹃,你是走在村庄里,不过不是驴子驮着你来的,有其他的交通工具驮你来的,这个庄子叫怪柳村,如果是驴子拉你,走十天半个月把驴子累死也到不了这儿。现在我带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吧,这种炎夏,休息休息,喝点井水消消暑,就没有那么燥热了。

杜鹃:谢谢你了。我真的快热死了。

男子:快到了,再坚持一下。看到前面没有,在两幢豪华的水泥房子中间有一个单独的土坯房子,那就是我的家。

杜鹃:那种里外都是泥土的房子应该很凉快。不过,你家怎么不造个水泥房子呢?

男子:说的是啊!到了,小心你的头,这扇门有点低矮。

杜鹃:门头上那个黑纱绕成的蝴蝶很别致啊!

男子:进去吧,外面暑气太严重了,你看一丝风都没有,树叶纹丝不动。我去给你压点井水喝。

男子父亲:儿子,井水不能喝,你妈妈托梦说不让咱们家人喝井水。

男子:老爹,你又说瞎话了,井水怎么不能喝,我上次回来时,咱家吃喝不是都用的那口井?

男子父亲:上次你回家来,你母亲还没死,

自从她死了,就托梦给我,守卫家里的井水,必须转告让你知道,井水不能吃了。

男子:她那样祸害咱家,你还听她的话!

男子父亲: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正说着话,狂风大作,暴雨不久到来了)

男子父亲:儿子,你去把那陶罐子放在窗户外面的房檐下面,那里面慢慢会滤出干净的水滴进罐子里,罐子满了,就可以给这位姑娘喝了。哎呀,多亏了这暴雨,有了这雨,兴许咱家承包出去的那块地能有点儿收成。

男子:老爹,咱家的地承包给了谁家啊?

男子父亲:还有谁愿意种地?只有东村周向荣家里。其他的人家,家家户户有男劳力的都进城打工去了。

男子:他家也是贫困户,拿什么承包?再说自从你瘫在了床上,我那个已经死了的,我根本就不想认她的那个妈不就是跟周向荣的弟弟跑了吗?

男子父亲:周向荣家里付了一部分承包款给咱们家,他自己又去赊欠了些种子和肥料,到了年底收成上来,再把剩下的承包款给咱们。像他这样还能有种地的心思就算不错的了,种庄稼挣不到钱,城里歪好打个工,挣得也比种地强,所以家家户户都不种地了,能走的都走了,进了城,不管有没有文化,都能谋上点事情做,有文化的像你,去干些文绉绉的活计,没文化的就去工地上搬石头,搭架子,盖楼。再不济,乞讨总会吧,跑到人多的地方,双腿一跪,城里人总是有心善的,往那碗里扔点儿,吃饭的钱有了,闲钱也攒得起来,慢慢攒呗。

女的就更容易了,有文化的女人,就去干点体面的工作,拿着文件打打字干啥的,没有文化的,就去卖呗,现在农村想挣钱的人都急红了眼,城里的红灯区,站街女,不都是乡村的姑娘吗?干个几年,十几年,钱攒够十万八万的,回到乡下再盖自家的房子,找个远乡的男人嫁了洗白,又有谁知道她们是卖过的。

男子:老爹,你说到哪里去了,这不是扯得要多远有多远了吗?

男子父亲:儿子,你当我耳聋眼花,我跟你说,我现在就是瘫在了这床上,下不了地,但是既不耳背,也不眼花,心里明镜一样。当初生你养你,供你读书,真还不如生个丫头, 没本事读书,出去挣快钱也是本事。你妈就是嫌弃我没本事挣钱,你也没本事挣钱,才跟人偷偷跑了。

男子:老爹,她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自己得把自己当成个人,才是真的,不能因为没满足她的需求,咱们自己底线就不要了。对了,她不是跟周向荣弟弟跑了吗?后来怎么死的。

男子父亲:你小叔在城里打工,看到这对狗男女苟合在一起,就把你妈押回家来了,我瘫在床上,你小叔气不过,代我打了她几鞭子,挨了鞭子后,你妈再也不提家里穷,要出去那些话了。只不过,有一天,我叫她给我打盆井水来擦身子,听不到她反应的回答声。你小叔跟我说,你妈没跑,就死在这巴掌大的土地上了。当天晚上,你妈托梦给我说,再别喝咱家那口井里的水了。

男子:那就不喝了吧,屋檐下的陶罐里已经渗出了一罐水,我去拿来给客人喝。

杜鹃:没想到你家里的事情这么凄凉。对了,刚才你和你父亲说话的时候,我总感觉这屋子里阴森森的,好像看到一个女人倚在门框上,时而又拖着步子在地上走过,她在我耳边说,她是你母亲。你听到声音了吗?我又听到细细的低语了。又尖细又轻柔的声音。

男子:你听到她的声音了吗?也许是因为你还没彻底死掉,她斗胆跟你对话,你还听得进去。她没脸跟我说话,也没脸跟我老爹说话,她做了那种事,对不起我和我老爹。

杜鹃: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彻底死掉?难道你死过了吗?还有你爹?

男子:也许我和老爹是死了吧,这个屋子早就像座坟墓,虽然我还年轻,但是我确实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杜鹃:别这么说,家里虽然境况艰辛,你不是在北京大都市还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吗?

男子:说起工作,还能让我有一丝内心的慰藉,毕竟是我自己想干的事情,在一家文化馆里做编辑。可是这个工作属于体制内的,好几年才涨几百块工资,在大北京,那个处处需要用钱的地方,干着编辑的活,竟然和在家里种地是一样的处境,收成经常的青黄不接。怪柳村也在北京打工的老乡们不知道,听说我在北京文化馆上班,还以为我在北京当了官,非要来看我,我知道,他们过来想看看,我能不能给他们帮上什么忙,可他们一来看到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是高档的,都是地摊货。所以,后来,也没有老乡来找我了,倒是清静了许多。

杜鹃:你没有想过换工作吗?找份能挣上钱的活干。

男子:我就是一个古典文学专业毕业的人,你让我去干什么呢?去做搬运工还是去做销售当售货商人?

杜鹃:也是啊,这些事情你都做不了。心情这么不好,谈谈恋爱呀!找个人一起奋斗,有个女人分担总是好的!

男子:遇上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其实就是我们怪柳村邻村——柏树村的姑娘,好多年未见,在北京又重逢时,都快认不出来了,出落得又美又标致,又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一个教育学的女硕士。

杜鹃:那和我一个专业的啊!你对她表白心意了没有呢?

男子:怎么没有?姑娘也没有错,谈了一段时间,人家实在是看不到未来。还是决定和我分道扬镳了。主要是人家说的穷怕了,一个姑娘家打小也和我这癞头小子一样,放羊放牛,拾柴,插秧。村里面的小孩子说不上童年幸福还是不幸福,生在村庄里,又是个大别山穷山恶水的村庄。但是人家这些年念书念出来了。

姑娘和小伙的身份不一样,她还可以挑选好人家,我作为一个男人,养不了家,更加买不起房子,有时候遇到需要用钱的月份,养自己还青黄不接的,怎么能耽误人家姑娘,确实就是没路可走了。我在家乡感觉到自己是个异乡人,没有归宿感,到了北京城,我更是个异乡人,北京城里没有我的一片砖瓦,我却像对这个城市负担着债务累累的欠债者一样,建设它,为它打工,却永远满足不了自己的生存需求。

杜鹃:要这么说,我也认同。既然负担那么重,散了也未必是坏事,毕竟谁离开谁都是一样的活,没有活不下去的道理。

男子:是啊,她离开我照样活,我离开她,却是感到未来一片渺茫,不会再有女人能够愿意跟我这样的男人!再说我也做过最后的争取了。我提前从她室友那里知道她要去哈尔滨和男家商量结婚的事,我也买了和她一趟的列车票。但是她看到我,怎么也不肯多说些回头的话,也不可能再说那些话了。你看到了,这个家就是我原本打算带你来成亲的家,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嫁给我,家里面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你也终于来了我家里一趟,死了也无遗憾了……

杜鹃:你母亲又在低声跟我耳语,她说,姑娘,如果说我嫌弃郭连晋,也就是我儿子他老爹穷,我对不起他父子俩,你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吗?我儿子在火车上对你做最后的一搏,你却无情地将他推开了。如果你能给他点希望,他也不会卧轨寻死…

杜鹃:你…你…你到底是谁,你是郭连晋?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我有了人家了,你又跟上火车来想干什么?我只有不能多理你那么做啊!不是让你别再惦念着我吗?我们只谈了那么短短的一段时光,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你要让我负疚一辈子吗?

杜鹃从座位上,从昏沉沉的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