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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青草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我是小民  2018年01月24日14:24

小河是苏鲁两省的界河,水面有十来米宽。

村子位于两省三县交界处,地理位置偏僻的很,正是这个原因,小河上没架桥。村子后边有个渡口,渡口上有个渡船,小木船。渡口向东五六十米有个小码头,小码头的主要功用是卸沙石。大帆船满载了北山的大青石和黄沙顺着微山湖、大运河、苏鲁河吃了深水一路费力的来到小码头,然后从船上伸出两块丈余长的跳板搭上岸,船工们就开始往岸上搬石头、抬黄沙。小码头也算繁忙,差不多每天都有装满沙石的木帆船靠上小码头。

应该是出于防洪泄洪的考虑,小河有很宽阔的河滩,滩里绿草如茵,近水的浅滩处还野生着簇簇矮而纤细也不稠密的芦苇。

河滩就是青草滩,青草滩是我们的天然牧场。那时,我们几乎家家都喂养大绵羊,不过,因为每家养羊不过一两只,青草滩里倒没有羊满为患的情况发生过。

青草滩没有羊满为患的情况发生过,但人满为患的情况却天天发生。青草滩里除了放羊的孩子,还有不放羊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六七岁的、八九岁的,一直到十三四岁的,可不几十上百?吹着柳笛,打着响鞭,嚎着叫着,嬉闹着,追逐着……尽意尽兴的撒着欢儿,那是一个真正的没烦恼。

绵羊都很乖,吃草很认真,吃渴了就跑到河边饮水,吃饱了也不闹事,要么就地一卧休息,要么不辞而别,三五个结成一伙得儿得儿回了家。也有极个别“捣蛋派”不安分,偷偷摸摸的潜出河滩去啃庄稼,对于这类“违法乱纪”行为,我们向来零容忍,更不姑息迁就,拉过来就上“大刑”,直到绵羊“咩咩”求饶为止。

所以,放羊的我们在青草滩里有的是玩的功夫,也坐也卧也打滚也翻筋斗打旋子,玩热了跳到河里洗澡去,都是好水性,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河对岸的。

几乎每天都有一伙一伙的纤夫从我们的身边艰难的跋涉而过,他们多数穿胶底鞋,也有的打赤脚,排成并不整齐的队伍;他们都光着脊背,身体努力的前倾,甩动的双臂几乎扫得到草尖,喉咙里发出囫囵不清的“哼嗨”之声。

纤夫们的皮肤都很黝黑,黝黑的油亮放光;他们的青筋似乎很发达,额上、脖子上、胸脯上、胳臂上、大腿小腿上、脚脖子脚面子上,青筋都暴突着,看上去很是狰狞。

纤夫们的身后拖着长长的纤绳,纤绳另一端就是满载沙石的大木船,白帆或是灰布帆安静的躺在船上休息,夏天风向不定、风力不足,船帆轻易派不上用场,这倒给纤夫们提供了用武之地。

如果换做春秋季节,在河滩里放羊的我们就能欣赏到高挂的船帆从远处渐飘渐近的美景。我们对于船上高挂的船帆好像情有独钟,每每看见远处有船帆飘来就莫名的激动和兴奋,跑着跳着呼喊着前去迎接,迎着了就在草滩上和帆船平行着跑,一直跑,跑回原地仍不罢休继续跟着跑,直到帆船停靠在小码头上,或者驶过小码头……

我们都很喜欢帆船和船帆,在我们的眼里高挂的船帆被风鼓荡起来的形象很美好,在远处刚刚出现时的形象更其美好,宛如漂亮的大羽毛缓缓地行进在空灵澄澈的蓝天之下,行进在杂树掩映的绿堤之间,行进在清可见底的碧波之上。帆船船头激起的白色浪花在我们眼里更美——可不是调皮淘气的水的精灵?

我们喜爱帆船几乎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哪怕有人站在船舷往河里撒尿,有人蹲在船尾往河里拉屎,我们也不会因为他们伤了大雅而谴责、辱骂,至多朝着他们狠狠地唾上两口了事,唯恐得罪了他们再不打青草滩经过。

小河里不光成天驶过运载沙石的大帆船,也有湖里的小渔船隔三差五地来光顾。我们喜欢大帆船,更喜欢小渔船,尤其喜欢蹲在渔船船头上的长嘴鱼鹰。

长嘴鱼鹰模样看上去很呆傻,但是一旦入了水就立刻变得异常灵动警觉,一头扎下去肯定就有活鱼给叼上来。最最令我们啧啧称奇的是,渔夫并不急着将鱼鹰嘴里的活鱼收过来而是任由它们吞下去,待到看见鱼鹰的长脖子逐渐“肿胀”到胳臂粗细,渔夫这才不紧不慢的用长竿将鱼鹰圈上小船,然后就看见一条条小鱼从鱼鹰的嘴里吐出来,直吐到“肿胀”的脖子恢复到常态。为了防止鱼鹰将捕获的鱼儿吞进肚子里去,渔夫用细麻绳在鱼鹰脖子的底部扎住后才将它们放到水里去,这一秘密当然是请教了大人们后我们才知道的。

在小河边长大的我们没有不喜欢捞鱼摸虾的,于是我们就幻想着也能拥有一只鱼鹰帮着捕鱼,于是我们一看见小渔船从远处划过来就眼巴巴的追着鱼鹰渴望不止,而对于蹲在船头坐收渔利的渔翁则艳羡的简直不要不要的。

河堤上下密密的栽植着数不清的刺槐,因为密,刺槐都不约而同地努力长高。夏天,整个河堤都被纵横交错的刺槐枝条遮盖的严严实实,浓阴下想要找到巴掌大的阳光都难。因为密生着刺槐,小河最最富有诗情、最最令人期待的当推暮春时节。暮春时节,槐花盛开了,小河的两岸被香雪似的槐花覆压着,小河的空气被槐花浓郁的甜香浸润着,小河的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给风儿吹落的槐花的花瓣儿,小河早已变身为槐花花河,小河里缓缓流动着的也似乎早已不是流水而是槐花的花蜜……

仿佛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土地分了。紧跟着,河滩给人承包了,河堤也承包了。适合分的都分了,适合承包的都承包了。河滩给人耕起来了,变成了西瓜地、水稻田。河堤给改造成梯田,撒上了芝麻、栽上了棉花。大帆船也拆去了桅杆在船尾装上了柴油机,摇身变成了机帆船,大老远就能听到它们喧嚣驶近的声音。渐渐地,河水由清而浑、由浑而黑、由黑而臭。小渔船不来了,鱼鹰不见了。

不久之后,小河上架起了一座窄窄的钢筋混凝土桥。

然后,渡口废弃了,渡船给搁浅、遗弃在了二滩里。

因为求学、工作的原因,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其间极少回故乡小住,也再没造访过青草滩。但我从来不曾忘记过青草滩,遗憾她的影子却日渐模糊了。我担心青草滩就此在我的记忆里走失,前年夏天回故乡,下了决心去看她。然而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失望了,河滩里虽然复又长满了青草,但罕有人迹一片空寂,横看竖看都感觉是片陌生的荒草滩而非印象中熟悉的青草滩。

青草滩荒了、丑了、老了,是无情的岁月偷走了她的美丽、青春和芳华的吗?唏嘘叹惋了良久,不无惆怅的走上已成危桥的小桥,凭断栏游目四望,但见日影迟迟、水流澌澌、苇丛参差、绿草萋萋……一切都似曾相识。可是,那个一度热闹繁忙的渡口呢?那个曾经煊赫辉煌的小码头呢?还有,那片记忆中的青草滩呢?都拜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