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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云朵与蝴蝶(组诗)

来源:《朔方》2018年第1期 | 谷禾  2018年01月23日08:25

  谷禾, 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

 

十万云朵

 

我去想一片云时

十万云朵已在天空摆开了宴席

 

而那天空

如何说得清一片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怎样诞生和消逝

 

一片云的高处,有忙碌的上帝

播种者

一片云与另一片云融合,一片云与另一片云擦肩而过

我从低处仰望

也从高处俯视

 

我站那儿多久了——

仿佛一辈子站在那儿——一个挥手的稻草人

反复地说“喂”和“Hello”

但十万云朵,没有一片停下来,也没有风、雨和阳光

停下来

抱一抱我

如果我飘散了,谁还能记起

……但有一次,我从飞机上看到了

比十万朵更多的云朵

寂静在低处,一动不动地,反射着比自身更炫目的

荒凉

孤独之光。那光啊——

 

仿佛来自另一个神秘星球

也来自它自身

我目睹了它,却不能到达,或者走近了

消失在那光中

 

虚无的蓝

 

黄金时代。青铜时代。

黑铁时代。

而我们身处一个什么时代?

 

多么蓝的天!

仿佛真理的形式,高于人类,及人类的存在。

 

银河系之外,

黑洞在不断扩大,

这给了天体们不断失踪的理由。

 

太阳和月亮。白云和乌云。风和雨。

一盏纸灯笼,

要怎样才亮起来?并照见我们体内的石头,

以及身外的道路。

 

当我嗅到花香。

当手指发光,我看到了上帝破碎的脸。

 

告诉我——谁能一生做一个孩子?

不长大,

一生仰望天空,

把它涂成任意的红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紫色,

再把它,

一点一点返回,虚无的蓝……

 

目击一颗流星

 

不是每一颗流星

都知道自己将魂归何处

在浩渺的,深邃的,神秘的宇宙深处

每一颗星球都是短暂的

都是一个被泪水包裹的蓝色的孩子

 

它独自唱歌

与另一颗星球擦肩而过

它让泪水融化,照亮另一颗星球的孤独

而自己消失在黑暗里

 

当我去到旷野上

那儿没有万家灯火,交错的街道

没有雪,树木,以及枯草

甚至听不到一丝风声

我突然看到了它,拖一条巨大的尾巴划过夜空

像一个幻影

 

接下去,我也不停地变幻起来——

光明。黑暗。婴儿。老人。少男。少女……

仿佛它神秘的对应

 

我坐下来,安静地

等待它飞进我的身体里

把我带去那浩渺的,深邃的,神秘的宇宙深处

 

暴雨记

 

这真是我喜欢的时刻——

 

一场暴雨席天幕地,但没有谁被击溃

小伙子们

在烂泥塘的草地上拼抢

但暴雨已粘合了他们的眼睛

 

看台上的人群

雀跃,载歌载舞,一刻不停下来

体育场之外

更庞大的雨水。雨中奔命的行人

划动双臂游泳

像一群群美人鱼,女孩子和她的妈妈

轰鸣的汽车

犁开水浪喷溅在男人们的身体上

 

而去天堂的父亲

也在雨水里返身,在一群湿淋淋的雨披中

精光头颅

仿佛孤独的国王

 

书案上,袅袅的茶香

凉了下来

你看不见我雾气缭绕的脸。你看不见——

 

一场暴雨

把天与地缝合了,一针一针地

明亮而密集

 

你看不见白昼的闪电

一座城市

废弃的城墙,以及钟的秘密心脏——

 

去黄公望隐居处

 

这江边的

油菜花也是一片金黄——

 

而春风多么浩瀚

但江水汤汤,油菜花找不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一只白嘴鸥掠过江面

兀自向深山飞去了——它的身后

飞起更多的鸥鸟

 

石子路,缓坡,茂林,修竹,深处的啼鸣

偶尔的几枝海棠和豆梨

有暗香浮动

星子如春笋绽开

夜色里的一脉清溪,也有着竹浆宣纸的宁静

我的一双大脚

踏入山中已成神迹

 

山坡上的茅棚

门锁已经锈蚀,从屋檐下听得见

细草间的虫鸣

富春山下,渔火闪烁复灭去

他挥毫画春山

也把一千里风雪,画进了纸的皱褶里

 

先生的长眠之地

距此不过咫尺

而长卷隔了海,群山已随流水绵延千年

 

再次相遇的蝴蝶

 

再次相遇的这一只蝴蝶

是否去年那一个?或若干年前的那一个?

从一座花园到另一座花园

它像一个神秘的搬运工,只片刻停留

而非啜饮

 

咫尺之外的铁栏上,不见一枝一叶一花

现在,它安静在那儿,不停地变幻着翅膀的颜色

 

……仿佛在和我对视。让我消失——

 

谁告诉我:一只蝴蝶从哪儿来?

他乡?故乡?从线状的繁体《庄子》?

 

再次相遇的蝴蝶,用斑斓的翅膀

创造了更大的神秘——

难道它也有人类的孤独?

 

……难道,我们从不曾相遇?

 

对一头白鹿的想象

 

白鹿

在夕光下安静地吃草

 

起风了

它停了下来。它唇边的草原也停下来

 

但不见马匹,也不见牛羊和牧人

只有一头白鹿

和它唇边无垠的草原

 

山坡上的松树以及雪山的影子

在一点点暗淡下去

 

明亮而寂静的夕光下

唯一的白鹿

它落雪的皮毛、四蹄儿、头顶的枝柯

唇边的野花

聚拢了无与伦比的神性——

 

从粉红浆果的深处,传来持续的晚钟……

 

向 北

 

向北丘壑起伏

从雾霭中醒来,看风吹过

银杏林之外

曙色陷入短暂的寂静

 

风吹过旷野,但望不见

旧时车马及其辙迹。泗水继续向东

入淮河,入大海

有持续的鸟鸣,从林深处漫出来

 

银杏叶子的闪光,一树挨一树

站成了森林——在山之阳,水之源

 

“逝者如斯夫……”

而这银杏林,是否来自两千五百年前?

 

风继续吹——

 

……它把风声灌满旷野,在天黑之前,把我的头发

吹成纷扬的大雪

 

两千五百年前,夫子在此落草

向北七十公里,他登泰山

而小天下

再向北五百公里乃今世之京城,两小时高铁

他从不曾到达

至今日,我于此眺望

满目银杏叶子迎风飞舞,吞吐着山河和昼夜

 

正午的火车在天空下

仿佛一条蠕动的长虫

 

正午的火车在天空下

仿佛一条蠕动的长虫

车厢里不见一个人影儿

我在心里一遍遍喊停它也毫不理会,继续吭哧吭哧地

沿着望不到尽头的铁轨向前蠕动

 

我乘坐过白色高铁和动车

蓝色特快,红色直快,绿皮慢车,脏兮兮的货车,窄轨小火车

它们像我一生的倒带

吱吱啦啦带着我回去了童年时刻

我站在野草丛里看火车冒着黑烟跑

向我从没有去过的远方

野草疯长

而时间从白昼滑落黑夜

又从黑夜升上黎明

 

正午的火车在天空下

仿佛一条蠕动的长虫

车厢里不见一个人影儿

我在心里一遍遍喊停它也毫不理会,继续

吭哧吭哧地

沿着望不到尽头的铁轨向前蠕动

 

而我为什么和一列蠕动的火车相遇

它那么缓慢

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拦在了我的面前。我望着它一点点变得无边无际

一点点变得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