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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脑袋交给镰刀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林那北  2018年01月22日07:34

蚩尤威风凛凛地站在五千多年前冀州之野那个叫涿鹿的土地上,北面燕山蜿蜒未消,南面太行山余韵款款,风过,风带着饱满的水汽与青草纯粹的芬芳,他深吸几口气,又缓缓吐掉。春色渐消,夏至未至,一场恶战已经在前,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夷,或说九黎,这是属于他的九个盛大无朋部落的名字,他众星拱月般被环绕,兵器林立,勇士如潮。还有他那八十一个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的兄弟,一直呼啦啦如影随行,一起横扫千军,一起摧枯拉朽,一起杀敌如麻。在城池一寸寸扩大、黎民一簇簇添加中,一顶“战神”的桂冠已经顺理成章地赫然套到他头上。他坦然笑纳。山河作证,普天之下,谁可曾如他这般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比如那个也勇冠天下的神农氏族首领炎,又比如那个气度非凡的轩辕氏首领黄。一想到那个被他逐杀鼠窜的炎,和对他一筹莫展的黄,他就恨不得仰起头,对天呼啸长笑。

是的,就喜欢你们这样不喜欢我又总被我干掉的样子啊。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熟悉的涿鹿,有他同样神勇的兄弟左右簇拥,他却异乎寻常地败了——被他痛击之下一路往北溃逃的炎,竟在他不知情中,与黄忽然联起了手。之前单打独斗,他哪肯把对方放进眼里?但两股力量汇聚起来,却刹时汇成滔天洪水。整整三天三夜,天地昏暗,日月无光,所有的杖、刀、戟、大弩都气汹汹扑向他,他猝不及防,他整个队伍都猝不及防,最终溃不成军的不再是炎或黄,而是他,他成了阶下囚。

一副如山的大枷锁沉甸甸地套到他脖子上,手和脚也捆扎得严严实实。还有什么比这更屈辱与苦痛的吗?他不甘地扭动身子,不是为了逃,而是试图表达意愿。他,九夷首领,从来战无不胜的战神,头可断血可流,身子永远都应该不羁地迎风笔直挺立。这么多年,他虽然早已习惯了胜,但负他也一定要负得顶天立地。卸掉枷锁,把脑袋直接砍去吧,然后就葬在这起伏连绵的山岗上,一身血肉都交给山河了,也不算有憾。

可是某一瞬他的眼眶还是忍不住闪过几星水光。香枫木制成的厚厚枷锁之上,他努力把脑袋扭过来望向南面,望向他曾经水草丰美的庞大领地。那里刀耕火种如常吗?砍石砸器依旧吗?那么多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可好?那么多无辜无助的黎民百姓怎么办?心在这一刻像一团枯瓜紧紧蜷起,他无能为力,他终于知道,所有人,哪怕再至高尊贵、权力无垠,无能为力的一天还是会这样苍穹般活生生笼罩下来啊。

他咬住唇,用尽全身力气嘶鸣了一声。他想撕碎自己,都化成声音,让他的祈祷和祝福尽快抵达旧城廓。逃呀,快逃出这是非之地!逃向那幽静的深山,逃向浓密的树林。生无非能有食裹腹、有衣遮体足矣,别再贪恋其他。

当初他已经一次次取胜,却又一次次野心膨胀。他收不住手,才至于此。

2017年冬天,在贵州离从江县城不过8公里左右的一个叫岜沙的古寨子里,我看到一群有异于外人的穿着打扮:女人都饰以五颜六色花布拼接成的菱形图案衣裙,上装对襟无领无扣紧身小袖衣,袖口和衣摆装着花带,下穿蜡染百褶裙,左右两边再饰以红绿白布条,套着蜡染脚笼。如此繁复之外,更亮眼的是项上及手腕上粗重的银项圈及银手镯。在她们绚丽的反衬下,身边的男人却意外简约,无非一身自织的无领右开衫铜扣青布衣,直统大筒裤,青布裢,黑布鞋。但男人的骄傲来自于他们的腰间,那里挂着旱烟袋,火药葫芦、铁沙袋及砍柴开路的砍刀。而肩头,一杆长柄火药枪则八面威风地凌空翘起。

主人说,这是目前我国唯一允许自由配枪的民族。

那天在月亮山麓的空地上,他们就穿着这样的服装跳着舞、唱着歌、吹着芦笙、敬着米酒,然后一个年轻汉子从人群中走出,坦然蹲地,另一位年长的男人则提着镰刀紧随而至。

时光在飞逝,在场所有人都摒住气,眼光凝固在那把闪出寒光的镰刀上。镰刀到了年轻男子的头上。镰刀一上一下地快速走动。镰刀过处密集的长发落尽。镰刀之下精亮的头皮显现……并不是全头剃尽,而是留下头顶中央一绺长发,盘起,结为髻,骄傲地对天招摇。

这正是当年蚩尤的发型啊。蚩尤兵败涿鹿,最终身首异处之前,他的泣血祈望与呐喊,果真传回了九夷。和着泪,他的百姓开始千里迢迢艰辛流徙,向南,向西,向西,向南,其中一支抵达岜沙。屈辱而沉默地往下活,却又竭力花团锦簇地开枝散叶,至今全寨仍有两千多人。而其中,所有长到十六岁的男子,都必须以镰刀剃头,剃出独特的蚩尤发型。

是为了铭记还是深情的怀念?一个人,可以那么从容地把自己脑袋交到一把锃亮的镰刀底下,他交出去的其实是无以名状的耿直与信任啊。

空地四周,树木以最浓烈的蓬勃团团包围而来。秋已尽,但香枫木的叶子还火红地挂在枝头。到岜沙后我不停地听当地人说到枫树:出生时,父母就替他们种下一棵;待到离开人世时,便以此树为棺,安然长眠,而埋葬的地方,亲人会再种一棵新树,以示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那些漫山遍野的树一次次让我想起蚩尤——他在枷锁间扭动身子时,枷锁很快就起了颜色,是颈部上磨出的猩红色血,一团一团,宛若红透的枫叶。

冥冥之中,已经远去的蚩尤,可曾借助这无边的树林以及种种独特的衣着和习惯,每天不懈地对自己的后代及所有世人,殷切地告诫着什么、警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