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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槐花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我是小民  2018年01月22日15:44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红彤彤的朝日刚好从参差的楼丛里挤出来半张脸,柔和的朝光一下子布满半个屋子。

天晴的真好,天空蔚蓝蔚蓝,一丝浮云都没有。

慵懒的打开一扇窗,清新的空气被晨风推搡着摇摇摆摆的扑进兀自半敞的怀里。幸好她不是站街的女人,否则的话我真要被她的轻佻狂野吓住了。

清新里裹挟着一股女儿香,甜甜的淡淡的。如果要我猜测这香气的主人她应该是薄施粉黛的豆蔻少女而绝非艳抹浓妆的红楼熟妇。这香气有点熟悉,像是谋过面的,我觉的。

蓦地瞥见铁道两边白惨惨新“死”了连片的树木。唉!有道是一人升天仙及鸡犬,莫非这铁道被判了“死刑”也非要连带着两旁的花花草草跟着都下地狱?楼下二三十米远处是著名的京秦铁路,这个路段一年前还在通车,但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电缆拆了,熟悉的“咔擦咔擦”声消失了,而就在七八天前,一队身穿橘黄色马甲的铁路工人肩扛钢钎手执扳手浩浩荡荡开过来,对着这条已经了无生气的钢铁巨龙上来一通刀劈斧砍扒皮抽筋,而今的它已经给大卸八块暴尸荒野了……

转又觉得白惨惨的一片一片应该不是死树,也许是花树,盛开着白花的树,铁道两边繁花盛开的情景透过火车车窗经常看到过的。揉揉眼努力地再看,遗憾眼睛中度近视,总看不分明。

要不,过去看看?

新建的小区,靠近铁道的围墙尚没有最后合拢,洗漱毕乘电梯下了楼,一直的走向围墙拐角的缺口。

铁道护栏已经完全拆除。

其实,早在此前,铁道护栏就已经给拆开了两扇“门”,每天都有喜欢抄近道的小区业主从“门”里钻进钻出神情悠闲地跨过铁道去市里买东西。我就曾不止一次地从这两扇“门”里进出,现在,护栏拆除了,过铁路再也不须摧眉折腰了。

双向铁道,下行线上的铁轨已经拆走,半嵌在碎石路基上的水泥枕木均匀的排列着一直排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白森森的,宛如无数根排列着的巨兽的肋骨。

往前不到百步就是我在楼上看到的连片的“白惨惨”了,此时,在旭日的光照下,白惨惨已神奇地变作了白灿灿。

果然是花树!

是一树一树槐花,是盛开着的一树一树槐花!无怪飘进窗口的淡淡清香那么似曾相识!

但怎么会是槐花呢?

家乡的槐花可是五一前后盛开的,现在已经是五月的下旬。不过,对此我并不惊诧莫名,“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个地理常识我是知道的,秦皇岛的纬度比家乡徐州高出差不多六度,槐花迟上三个礼拜开放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是我被惯性和经验蒙蔽、欺骗了——熟悉的槐花在眼皮子底下盛开,我熟视无睹不说,居然还误认为是“死”树。

继续往前,槐花散发出来的清香越觉浓郁起来,我有意识地增大呼吸的深度,试图让花香真正沁入我的肺腑去。

不知不觉走的深了,槐树越来越稠密,槐花越来越繁盛,站在铁轨中间往两边看,奇怪,眼中所见哪里还是花,是树?这不是槐花点缀的两道花廊吗?也不是,分明是两堵厚厚的长长的纯粹用槐花砌就的花墙!而我,正给厚厚的长长的两堵花墙夹在中间被无边的花香围绕着、浸润着、氤氲着、熏蒸着。

不觉陶醉起来,仰起脸微闭上眼睛,陶陶然感觉自己就是无边花香里的一个分子,是绵亘花墙上的一片花瓣,是脚下亮煌煌铁轨下的一块碎石、一颗泥土……

不由轻轻一声喟叹,情绪无由地低落了下来,心底泛起了忧伤的微澜。

脚下的铁轨还是亮煌煌的吗?不,不是了。

铁轨表层已经敷了一层黄褐色铁锈。

我蹲下身,轻抚了一下锈迹斑斑的铁轨,手上涩涩的,心上也涩涩的。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是为了布满铁锈即将被拆的铁轨吗?不是,是为了铁道两旁正在热烈盛开着的槐花。此时的她们尽管正当花期、正开的激情四射热情洋溢,但她们又是如此寂寞,寂寞到纵是千朵万朵压枝低也只能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终至自我凋零,疑似至今只有我这么一个迟来的“赏花”客。

其实,就算往日每天都有数十上百对满载旅客的列车从她们眼下呼啸而过,她们又何曾招来过更多人的关注和观赏呢?或许盛开的她们勉强能算得上是一道风景,但这道风景注定不会受到关注、注定极少有人细赏,因为她们面对的人群不是游客不是诗人雅客而是行色匆匆意倦神疲的旅客。也许某一天某位靠窗的旅客朦胧睡眼的余光不期然扫到了她们,紧接着神经质的发出一声惊呼:“哇!好美的风景吔!”但也仅仅只是一声惊呼而已,待到更多人聚神凝眸要细细观赏,疾驰的列车早已载着他们去远了。所以,她们只能在铁道边上寂寞花开寂寞花落,年复一年至于今日。

然而,尽管她们一直缺少关注,她们仍然因为铁路运输的繁忙和繁荣而频频走入旅客们的视野。她们嘴角含笑向着列车和旅客行注目礼,列车和旅客也报以她们超高的扫视率。她们为旅客们送上惊喜、意外、调剂、放松和微甜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旅客们也回敬她们惊呼、赞叹、注目、回望以及走马观花后的回味和追想。所以,即使夜行的旅客根本看不到她们的芳姿甚至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存在,她们仍在铁道的边上认真地开放仔细地陨落,日出日落年复一年至于今日。

一直不被关注、观赏的她们却也拥有过极高的出镜率和回眸率,这是属于她们的荣耀和辉煌。但是,这些拥有现在都成了过去时。线路废了,铁轨拆了,本就寂寞无比的她们如今该更加寂寞甚至落寞了吧。可事实并非这样,早已习惯了无人欣赏、无人追捧、无人喝彩、无人关注的她们,即使沦落到今日无人问津也没有失望、消沉乃至颓废,她们继续像往年那样开的守时、开的认真、开的绚烂、开的激情澎湃、开的轰轰烈烈荡气回肠。

不由想起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眼前的情景与诗里的情景何其相似乃尔!被拆的铁道和寥落的行宫,寂寞的槐花和寂寞的宫花,都能够对号入座,对不上号的只是我和白头宫女而已。面对现实的寥落和寂寞,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 说”的背后其实更多是对昔日青春岁月、荣耀繁华的憧憬和回味,是对自己青春不复、韶华不再的无奈和悲叹。我和白头宫女的不同在于白头宫女是当事人我只是局外人,她的经历、感受、情感我多少能体会到但真心一点也没有。正因为此,我才不致像白头宫女那样一味地回味、悲叹,而能从诗歌中的宫花身上、现实中的槐花身上读出更多一层人生的意义来——

古行宫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尊荣不再繁华不再,宫花却照旧开放且开的依然那样红艳;线路已废铁轨将拆往日的喧嚣和繁华也已成过往云烟,槐花却也依然故我的盛开没有一分一秒的怠惰。宫花没有像宫女那样一直活在记忆里、活在别人(玄宗)的生活里,所以没有像宫女那样可怜未老头先白;宫花只是为了自己而开、为了明天而开,所以才能不被身外之物的名利得失所累,才能在失去之后不产生失望和怨望,才能坚守寂寞而不感到失落。眼前的槐花更是如此,她们虽不曾享受过万人追捧的崇高礼遇但也曾无数次经历过转瞬而去的万众瞩目;虽不曾做出过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但也曾无数次分享过列车浩荡驶过的喧嚣震撼;虽不曾获得过文人骚客热情洋溢的诗文赞美但也曾在万千旅客的回眸或尖叫里挥洒过落英缤纷的浪漫情怀……现在呢?万众瞩目无缘了,喧嚣震撼远去了,浪漫情怀再没有挥洒的平台了……但她们照样开放、默默地开放、寂寞地开放,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开放,一如既往的绚烂、热烈、奔放。

人生可以是黑白的,但活着就不能缺乏了真色彩。人生越是寂寞,活的越是要认真。就像眼前的槐花,即使几乎为世人遗忘也活的一丝不苟,努力创造着自己生命的美好,尽管这些美好并不被人发现、并不被人留意、并不被人承认、并不被人赞叹欣赏。

不为了任何别人活着,只为了自己活着;不为了所有过去活着,只为了现在和明天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真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简单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本色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充实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自尊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轻松、最踏实、最坦荡、最纯粹的活着……这样活着的人,人生看似寂寞极单调极平淡其实最是丰富多彩摇曳多姿;这样活着的人,人生看似没有追求或少有追求其实这种追求才最高远最超卓;这样活着的人,人生极可能缺少喝彩但绝不会缺少精彩!

这也许才是真正意义的积极人生吧。这样想着,心上的涩感没有了:她们看似寂寞,内心并不寂寞嘛!

太阳高起来,日光的烈度也高起来,两侧的花墙越发辉煌灿烂起来。一阵清风袭过,数不清的槐花花瓣簌簌的飘落了下来。嗬!她们又在挥洒落英缤纷的浪漫情怀了,是专门为了我这个唯一的迟来的“赏花客”吗?但愿是,但应该不是。她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自己的诗画人生,不需要哪个来欣赏。

一对中年夫妻肩扛农具从身旁走过,他们是从小区过来的拓荒者。开春以来,小区里的业主们陆续来到铁道边开荒种菜,这几日,他们的开荒热情更是陡然高涨,拓荒队伍也日渐壮大。

目送中年夫妻走过,我无意发现了一个天大秘密:他们只是往前走,却完全无视盛开着的槐花的存在。

太不可思议了!设若在我的家乡徐州,这种情景绝对不可能出现。家乡的人们对于槐花可是充满了深情的,在他们眼里,槐花是不可多得的绝佳美食。

家乡的人们喜食槐花有着悠久的传统,每年五一前后槐花开了的时候,人们都会在长竹竿上绑了镰刀争先恐后地出门捋槐花,新鲜的槐花来到了小城的农贸市场通常能卖到十几块钱一斤,各档次的饭店都将槐花这道“风味名菜”作为招牌菜招徕顾客,家家户户的冰箱里也都有数量不等的储存。

在家乡,槐花的吃法主要有两种:炒吃和蒸吃。炒吃的话,槐花必须鲜嫩,将开未开的花骨朵穗最佳。择好洗净,放开水里焯了,挤去水,撒上适量面粉,再磕上两个鸡蛋,拿筷子拌均匀了,放在油锅里煎,待煎至油亮酥黄,就可拿来炒菜吃或是煲汤喝。如果槐花略微开过了的话最好的吃法就是蒸吃,生吃槐花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但家乡的人们喜食槐花对于槐花并不是好消息,槐花开放的日子也就是她们蒙难的日子。除非槐树生的极其偏远,否则的话绝对给摧折的叶凋枝残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不禁心生无限感慨:槐花在我的家乡备受追捧,是“大众情人”,在这里却养在深闺人未识!

那么,她们今天似极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杨玉环,明天会否成为风华绝代国色天香的杨贵妃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如果她们也能像当初的杨玉环有机会走出深闺走向更广阔多彩的舞台为人所识,一定能体现出更大的人生价值、追求到更绚丽的人生华彩、谱写出最壮丽的人生华章、收获最物有所值最完美华美的人生结局。

还没有想好,又一个拓荒者从身边目不旁视的走过去,同样对近在咫尺的满目槐花丝毫无感。我又禁深感惋惜:拓荒种菜不就是为了能吃到新鲜安全的蔬菜?为什么竟对现成的触手可及的绝对天然环保的天赐美食槐花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呢?

我应该立刻告诉他们并希望通过他们告诉这座小区的所有人,告诉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告诉城市周边区域的所有人:槐花是美食,请尽情享用,切莫辜负了她们短暂的青春美好!

如果这样的话,槐花姐妹们将在短时间内大受追捧而不再寂寞,更极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彻底走出封闭走向遍布城乡的市场走向千家万户的餐桌收获华美完美的最终结局……

但真的这样的话,她们的结局就华美完美了吗?

不由又想到了杨玉环来。当初初长成的杨玉环待字闺中的时候也许比眼下的槐花们更寂寞无趣,是后来的风云际会将她推向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使她摇身一变成为那个时代最炙手可热的超级明星杨贵妃。但是,做了杨贵妃又能怎样?做了超级明星又能怎样?将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了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落的三尺白绫一缕香魂化做了马嵬坡前的一抔黄土?这样的结局美吗?如果硬要说这样的结局是美的,那也只能是凄美而不是华美完美。

那么,如果因为我的热情推荐,槐花姐妹们一不留神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饮食新宠,她们会不会也将像杨贵妃那样落得玉殒香消的悲剧结局、化作无枝可栖的野鬼游魂?

那简直是一定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们一定会像远在我的家乡生活着的槐花姐妹们一样遭到贪吃的贪婪的人们疯狂的无情的砍斫、杀戮、蹂躏……

我出了一身冷汗:槐花们这样的结局绝对是我不想看到的。关乎槐花们生死的“天机”我还真不能泄露,打死都不能泄露。就让她们永远养在“深闺”,永远不被发现,永远被埋没,永永远远寂寞花开、寂寞花落吧!

颇奇怪地感觉做了件很大的功德:佛教教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严保关乎槐花们生死存亡的密码,使她们和她们数以亿万计的姐妹免遭刀砍斧削、远离劫难,该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功德”吧!

但我最终没能做到“功德”圆满,我这位“赏花客”当天就没能禁得住诱惑而化身为采花客和食花客。不过,我还是惜花客,不是摧花客,在采摘槐花们的时候,我摄手摄脚、小心翼翼、绝不攀折、更不强暴,大快朵颐之际我还虔诚的默念了好几遍罪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