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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 吕新:一夕

来源:《广西文学》 |   2018年01月18日16:36

1

灰砖,黄瓦,红门。门外有树,不过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树,不是杨树就是柳树,要是一些没见过的树,也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

进去之前,先把自行车拴到了树下。怕不保险,还拴了两根绳子,车把上一根,后座上一根,都和树系在一起。因为后面还有孟春花和她的徒弟等着要上场,另外还有从扑县来的一男一女要表演魔术,所以他们两人只唱了一个小段就出来了。前后大概也就二十分钟,一出来就发现拴在树下的两辆自行车都不见了。八墩怀里抱着胡琴,咦了一声。二丑朝四周看看,看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站着,有人正看着他们笑,当下就有些明白了。

二丑说:“啊呀,我看出来了,这可是个灰地方,那么烂的车子也有人能看在眼里。”

八墩说:“只能说明这个地方还有比咱们更穷的人呢。”

二丑说:“这地方不能再来了,再来,闹不好连裤子也得丢了。”

八墩说:“要丢也是丢你的,我这裤子给人也没人要。”

二丑看了一眼八墩,八墩穿的是一条补了很多补丁的旧棉裤,看上去又厚又笨,确实是那种扔到路上也没人要的东西。这才秋天,八墩就已经提前穿上了那么笨重的棉裤,平时走路也是慢得不能再慢,几乎就是一步一挪。二丑干瘦,又是个急性子,就经常在路上又喊又叫的,嫌八墩走得慢。二丑认为他是太胖的缘故,但八墩却说自己是因为腿疼的缘故,腿一疼起来,钻心地疼,能一步一挪地走,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从干河到凉都,中间还隔着一个叫四姑的地方,这半年多来,他们两人就在这三个县来回转悠。转悠得多了,原来不认识的也差不多都面熟了,常常会碰到一些看过他们演唱的人。有人看见了,就说,哎,前两天不是才唱过吗,咋又来了?是没走还是又来了?听到别人这样问,两个人就笑,很不好意思地笑,也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很有些没脸呢。

在一个长着两棵沙枣树的院子里,围了一圈人在看他们,二丑打着竹板,八墩拉着二胡,两个人很卖力地唱着。因为担心别人说他们唱得不好,二丑无论在声音还是动作上都极其地用力,竹板上的彩绸不断地从他的脸前飘过,有时会缠绕到他的头上或脖子上。一圈人就那么看着,后来终于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人上来给了他们二十块钱。二丑把钱装好以后,整个人快要蹦起来了,声嘶力竭地唱道:“感谢感谢真感谢,感谢这位大哥哥的好恩情!”

人群里传来笑声。有人对二丑说,你最少比人家大二十多岁呢。

二丑说,那也是大哥哥,大三十岁也是。

旁边又有人说,干他们这种事的,就得嘴甜一点,会说话才行。嘴要是再不甜,那就更没活路了。

2

二丑和八墩他们这种唱法,最大的好处是从来也不需要正式登台表演,当然也从来没有人给他们搭台,搭了他们也用不起。他们随时都能开始,也随时都能结束,人家的门外、屋檐下、院子里,说唱马上就能唱,说不唱了,胡琴一收,背上行李就能走。除了这些,他们这一路的和别的演唱者最大的不一样的地方还在于别人都是轻轻松松地在表演,而他们在表演的时候,背后还要背着行李,多是被褥一类的东西,用一根绳子通过两个肩膀把行李捆在背后。唱的时候,背后的行李会随着身体的运动也跟着一起运动、起伏,明显是一种累赘和难受,让人看了唏嘘,觉得心里很是不好受。这其实也是一种表演的策略或者方法,因为大部分的人看到那种情景都会替他们感到吃力和艰辛,沿街乞讨一样的卖唱已经够可怜了,还得背着行李唱,所以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同情。还有的时候也确是没有地方放行李或来不及放。不过,这样背着行李唱,也只适合像二丑这样的身材干瘦的人,太胖的不行,像八墩那样的就不行,背后背着一卷东西,还要放开嗓子唱,会非常地费劲,甚至常常会出不上气来。二丑对八墩说,咱们两个人表演,我背着就行了,你就不用背了。其实八墩也不是一个怕吃苦很爱占便宜的人,他也常在背后背一点东西,尽管不是被褥,有时是两件棉衣,或者一个帆布提包。因为八墩还要站着拉胡琴,边拉边唱,背得太重了确实也会对他造成新的困难。

他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专门找那些家里有喜事的人家,结婚的,老人或孩子过生日,过满月的,还有就是刚刚盖起新房的,所有这些人家,都很需要及时地听到一些让他们心里感到安慰和高兴的好话、吉祥话。不过后来逐渐发现,结婚的人家多半是不需要他们这种人来道喜助兴的,早些年还行,这会儿则完全不行了,所有结婚的人家都不再需要他们了。每一家结婚的都张灯结彩,有正经的音响,所有来的宾客也都穿戴整齐,亮闪闪的汽车唰唰地一辆接着一辆。有的人家还要放礼炮,就像在进行一场战争,小钢炮一样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上面挽着红绸,时辰一到,巨大的轰隆声立刻响成一片。一开始他们还不明白那些结婚的人家为啥总是把他们撵出来,是怕他们唱得不好吗?后来有人告诉了他们真正的原因,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担心他们唱不好,而是压根就不想让他们这号人出现在年轻人的婚礼上。嫌你们寒碜哩,不体面呢,知道哇?你们也不想一想,这会儿有哪个年轻人还能把你们这种表演放在眼里?你们往那一站,那差不多就是往人家脸上抹黑呢。别多想,啥原因也没有,这是唯一的原因。一个常给别人的婚礼当总管的人这样对他们说。从那以后,他们也就知道了,凡是再看见有结婚的,他们便不再去碰钉子,最多只是远远地看上几眼,知道那样的喜庆场面与他们这种人无关。其实,不光是他们这种流浪狗一样的散兵游勇,就连那些三五个人、七八十来个人的吹打班子也统统没人要了,只有乡间出殡的时候才会看见那些人的身影,那也早已成为他们唯一的去处。坐在灵堂旁边的帆布棚子里,隔一会儿吹打一阵,停下来的时候就喝着棚子里炉子上烧开的水,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在他们的视线里走来走去。

3

昨天,在鸿毛镇,看见白花花的一堆人正在办丧事,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一曲高亢嘹亮的悲音,是一阵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吹的是北路道情。听到那声音,二丑和八墩几乎同时停住,就站在纸灰飞舞的街上听了一会儿。如果不带任何偏见来说,那唢呐吹得真是好,一声声直往人的心里钻,之后又一片一片地荡开,荡到漫山遍野、黄叶飘零,以至于让专门以拉胡琴为生的八墩也不得不承认吹得人真是肝肠寸断。两个人忽然来了兴趣,决定过灵棚那边去看看,看看是哪一个班子,是谁在吹,说不定还认得呢。

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班子,领头的那个吹唢呐的不认得,却认得其中那个拉二胡的,是六道沟的永康。二丑用一个手势和那个叫永康的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站在旁边看他们吹打。旁边的灵棚里正在烧纸,白花花的人在棺材前跪了好几排,纸灰飘扬,不断地有黑色的纸灰飘到人的脸前。过了一会儿,烧完纸,他们那边的吹打也暂时停了下来。那个叫永康的年轻人把手里的二胡放到一张桌子上,然后就过来和二丑说话,叫了二丑一声“叔”,先掏出烟敬他们。八墩不抽烟,二丑点了一支。

身边和周围全是艳丽的花圈和纸人纸鹤,他们也不敢硬靠,怕给人家靠坏了。

说起来,这个叫永康的年轻人却是正经的科班出身,他是凉都艺校毕业的,在学校学的就是二胡专业。除了二胡,永康还会笛子和钢琴。不过,来到社会上以后,那两种已完全用不上,只有二胡还有用。可是,在一个几个人的班子里,一个人常常要顶好几个人用,你不能只会一种乐器,那几乎就等于是在吃闲饭,那谁能养活得起你,拉二胡的还必须同时会吹笙,甚至鼓板和唢呐也得能来两下。这样,永康就又学会了笙、鼓板和唢呐。刚才就是,二丑和八墩也都看到了,永康背靠着身后的帆布棚子,拉一会儿二胡,然后趁唢呐响起的间隙,把二胡放下,又十分熟练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笙,捧在脸前等着。

二丑抽着烟,问永康他们是哪天来的,来了几天了。

永康说昨晚上才来。

二丑又问这一个事情完了,总共能给多少。

永康说不知道,一切都是老板在做,联系业务,与主家商谈,最后结算,从来都是由老板出面。永康边说边指了一下先前吹唢呐的那个人。

除了正式的价钱,另外每吹打一场,每个人还能得到一盒烟,大方一点的东家给两盒。已经三十好几的永康成家还没几年,那可能稍微和所做的事情有关,别人都说他们是专门吃死人饭的,不过他一直都在努力赚钱。他爹活着的那时候,还曾经托付过二丑,帮助他物色对象,一开始还真是挺费劲的。后来,可能很多人也都想明白了,男人,不管他是干啥的,只要能挣钱就行,就很顺利地成了家,还有了两个孩子。二丑对他说,你这么好的手艺,又会那么多乐器,我早就说不愁找不到。永康说,我那点儿东西根本不算啥,一个人出去不好混,我们老板那才叫厉害呢。刚才你们也都听见了吧,唢呐吹得不赖哇?不光是唢呐,别的乐器,没有他不会的。除了吹打,另外还很会谈判,跟着他,挺省心的。

听永康这样说,二丑忽然多少有些凄伤。这么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吹打班子,都有和人谈判的权利,而他和八墩,却从来都没有过那种资格。多少年了,从来都是别人说了算,人家同意,你才能开口,且给多少是多少。八墩的唱词里就有一句“大婶大嫂快来看,给多给少不烦恼”,那就是说给别人听的,不计较给多少,也没有资格和理由计较。可是,人家要是不愿意,你也只能背起行李走人,再没啥好说的,人家不想让你唱,你总不能赖在门上不走吧。另外他们也不敢,因为有的地方的狗很厉害,常常一进村就呼啦一下围上来一群,有时候已经出了村,它们还在后面汪汪地追赶,他们不得不一边抵挡,一边仓皇撤退。后来,他们渐渐地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越是偏远穷苦的地方,那里的狗就越厉害,因为平时很少能见到生人,看见一个就不会轻易放过。以后,凡是狗多的那些地方就再也不去了。

听见唢呐吱吱地响了两声,那是休息结束,新一轮的吹打又要开始了的信号,永康就和二丑告了别,重新回到帆布棚子里,操起二胡。

正要打算走的时候,从棺材下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二丑和八墩都吓了一跳……很快又有一个人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原来是一个给棺材上油的人。

4

自行车看样子是找不回来了。二丑对八墩说,只能动用咱们自己的11号车了,想不动用也不行了。

听见二丑这样说,八墩就有些愁苦和无奈,他知道所谓的11号车就是每个人的那两条腿。八墩最怕走路,走得慢还在其次,关键是走不了多远腿就又会疼,可是不走又不行。

八墩把胡琴抱在胸前,说:“那咱们就走吧。”

二丑却说:“等一会儿,等等孟春花。”

孟春花这会儿正在里面唱着呢,她那宽阔沙哑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荡,又传得很远。“哎呀这种日子就没个盼头……”一听就是她的声音,先说自己,然后再祝福别人。

八墩说:“各走各的,等人家干啥?”

二丑说:“和她说两句话。”

八墩说:“就知道你又放不下她了。”

二丑说:“最近连着好几回,不管去哪,都能碰到她,你不觉得这里头有点儿说道吗?”

八墩说:“有啥说道?”

二丑说:“缘分哪!你这个死八墩!没有缘分,你就能随随便便地碰到一个人?”

“我没看出来。”八墩说。“我只知道她和咱们做着一样的事,又都在这么些个地方来回转悠,经常碰见那再正常不过了,要一直都碰不见,那倒是才奇怪呢。”

二丑说:“你这个肉墩子,无论啥事,多好的事,让你一解释马上就没意思了。”

“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八墩说。

二丑说:“好,你就抱着你那个事实吧,等一会儿孟春花出来,你就保证你不要和她说话。”

八墩笑着说:“我不说,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们说。”

八墩笑着,露出一排白牙。八墩这个人,不仅嗓子好,尖细、嘹亮,还很爱说笑,每次唱完了都会笑嘻嘻地看着人们,眼睛很小,笑的时候就看不见那两个眼睛,大脸上只能看见一排白牙,人们也都很爱看他唱。倒是作为带头大哥的二丑,则常有人反映他的表情不太好,尤其是唱到费劲处的时候,不仅声音嘶哑、难听,还常常变得龇牙咧嘴,面目也很是狰狞。

二丑和八墩搭档也已经有五六年了。他们这种走村串户的,就像说相声的,也是有一个逗的,还得有一个捧的,二丑从来就是逗的,无论和谁搭档,都是以他为主。二丑原来的那个搭档叫陈秋生,有一年秋天过铁路的时候,一只脚卡到了铁轨和水泥枕木之间的一个缝里,半天没拔出来,最后死在了火车下。二丑平时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那天的情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很多年每天朝夕在一起的陈秋生像一个蚂蚱一样忽然蹦跶着就不见了,二丑就会觉得人生真是充满无常,处处无常。正是秋天,天蓝得让人发晕,到处都是火红的高粱地和白黄的玉米地,二丑在前面先过去了,等了半天还不见秋生过来。回头一看,才发现秋生站在铁路边上,身体呈弓形,头和上半身在铁路外面,一条腿却还在铁路里面,正在使劲,拉犁一样,想把那只脚拔出来。火车就是那时候过来的,一转眼,二丑看见秋生就像忽然之间有了一副翅膀一样,在铁路边上忽扇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好像飞走了一样。

那以后,二丑有好几年没有搭档,直到后来在凉都遇到了八墩。

八墩姓徐,叫徐八墩,一身肥肉,人长得粗粗圆圆,却有一副十分尖细嘹亮的嗓子,这和二丑那种天生沙哑干涩的嗓音正好成为一种搭配,一种对比或互补。除了能唱,八墩的二胡和板胡也拉得很好。二胡时常拉得呜呜咽咽,好像一种哭声,板胡则能拉出一种天高云淡的感觉,寂静,遥远,有时声音里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却又很像是一个人正走在去上坟的路上。

二丑对八墩说,我叫二丑,你叫八墩,多好的搭配,就像是老天爷专门派你来的。

八墩说,你算是说对了,临来的时候,老天爷就对我说,你就去找二丑吧,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在凉都等他,他一准来。

二丑说,就像在高老庄收了猪八戒一样,我也是一到凉都就收了你。

八墩说,你才猪八戒呢,不信你问问人们,看看大家怎么说。

二丑说,啊呀,我当时一看,好家伙,肉墩墩的一个家伙,坐在地上,坐在凉都粮食局外面的树荫下,佛爷一样。再一听,嗓子还挺好,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太能吃。

八墩说,我能吃,又不吃你,吃我自己呢,我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呢。那么多年,我抱着一把胡琴,走南闯北,也没把自己饿死呢。

成为搭档以后,八墩也慢慢地知道了二丑先前的那个搭档叫秋生。有时候走在路上,八墩就问二丑,秋生的那只脚当年卡在铁道上的时候,他有没有去救过。二丑听了就有些急,就说,咋没救?救不了啊。救不了,死一个,要是去硬救,死的就不是一个,是两个。

5

二丑第一次见识八墩吃饭就是在这个叫东瓦窑的地方,那时他们来给一家刚刚盖好新房的人家念喜。站在那个簇新的院子里,他们唱“高门楼,大瓦房,票子攒下九火车,几辈子也花不完……”东家也很高兴,好话听了有几箩筐,一家人高兴得眉开眼笑。唱完以后,就把他们留下来吃饭,就那一顿饭,八墩就把二丑惊呆了。六个馒头,六个鸡蛋,两大碗烩菜,这就是八墩一个人吃的。二丑不断地在桌子下面用脚踢八墩,让他少吃一点。后来八墩嫌踢得麻烦,不能专心吃饭,就端着碗和盘子,坐到屋檐下的台阶上去吃。二丑又追过去,低声说:“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少吃点儿吧。”又说,“你这种吃法,会把人家吓着的,传出去,以后谁还敢留咱们吃饭?”

八墩说:“不吃了,再喝一碗粥,咱们就结束战斗。”

二丑吃惊地张大了嘴,说:“还要喝一碗粥?能不能不喝了?”

八墩很坚决地说:“不能。”

二丑说:“你不是已经吃了两碗烩菜了么?”

八墩说:“那能一样?烩菜是烩菜,粥是粥,那咋能一样了?要一样,世界上也就不会同时有那两种东西了,要么有烩菜没有粥,要么就只有粥没有烩菜。我才看了,那粥熬得好。”

二丑说,行行行,你去吧。你这种人,给人当长工也没人敢要你。

“这话我信。”八墩说,“早些年就听我们老人说过,地主们一个比一个小气。”

说着话,就又慢慢地挪过去,端了满满的一大碗粥回来。

二丑坐在台阶上,用一只手捂着脸,对正在喝粥的八墩说:“唉,总有一天我要被你气死。”

八墩戴着一副小圆墨镜,笑着,露出一排白牙。“我真是有些想不明白,”八墩边喝粥边对身边的二丑说,“我吃饭,你生啥气,又不是吃你的。要是吃你的,你生气,那还好理解。”

三天前,他们又来到东瓦窑,刚一进村里,就碰上了东瓦窑村的温世贵。温世贵不仅是东瓦窑村的干部,还开着一个石料厂。一看见二丑和八墩出现在村里的街上,温世贵就高兴地说,好,来得正好,还正想让人找你们去呢。

于是两人就跟着温世贵往他家里走去。

二丑悄悄地对八墩说,咱们也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呢,还有人惦记着咱们,想找咱们呢。

原来是温世贵给他老娘祝寿,想请人来念喜,唱一唱,乐一乐,庆祝庆祝。二丑和八墩进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了。有单独一个人背着三弦的,有一男一女唱二人台的,甚至还有一个说快板的。因为没人听,说快板的这些年已经不多见了。还有很多看热闹的。

二丑也是慢慢地才发现八墩这个人很善于临场发挥,也能根据每一户人家的实际情况随意改变唱词,人虽然很胖,脑子却不臃肿,很灵活。看见老太太祝寿,看出老太太是一个喜欢长寿的人,就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唱,说老太太最少能活一千八百岁。把温世贵的老娘高兴得嘴都歪了,脸上笑成一朵花,立刻就让儿子给赏钱。温世贵就先一人给了他们二十。

他们就是在这个场合,在温世贵的院子里碰上孟春花的。

众人唱了快一半的时候,孟春花和她的那个徒弟才从外面进来,两个人都背着行李,风尘仆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很可能是听到这边唱得热闹,吹打得响亮,一路寻着声音找过来的。尤其是孟春花,裤子上有土,头发上挂着草秸,更像是刚刚才收完庄稼,直接从地里来的。宽身板,大嗓门,笑声爽朗,很多时候不需要看见人,只要听到那种略带些沙哑的宽阔的大嗓门,就知道孟春花来了,或者至少有她在场。她新收的那个徒弟却正好和她相反,二十来岁,细眉细眼,细皮嫩肉,头发不是辫子,更不是披散着,而是梳成两个抓髻,很像是庙里的那种烧香打水的小道姑。说话的声音很稚嫩,一唱,更让人听了揪心,想哭。

二丑问孟春花:“从哪儿收的这个新徒弟?”

孟春花哈哈大笑,说:“管得倒宽,不告诉你。”

二十多年前他们就认识,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孟春花问他们最近的行踪,二丑说,到处乱刮达,不管走哪儿都没人要,家里有喜事的人家不多,有喜事而又想让他们唱的就更少了。

孟春花说,我们也和你们一样。

轮到孟春花和她的徒弟小凤上场了。师徒二人,一个粗声大嗓,一个细声嫩气,粗的像宽阔的大河大路,细的如宁静的小溪小径。不难看出孟春花在唱的过程中一直都在貌似不经意实则却很小心地照应帮衬着她的那个徒弟,两个人手里的彩绸都在各自飞舞。她们没有乐器伴奏,就是在干唱,说好听一点叫清唱,仅有的只是一人一副竹板和叶子。

小凤打着竹板和叶子,舞动着彩绸,唱着讲述自己的身世:

“一十三岁上死了大(爹)。”

师傅孟春花接着就补充道:

“姐姐妹妹乱刮达。”

二丑和八墩坐在房檐下,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小凤声音清脆、稚嫩,清脆中又自带着一种极力遮掩的悲伤,在温世贵家的院子上空回荡。才唱了几句,作为东家的温世贵便被感染了,感动了,忍不住了,便主动地上前去给钱。

八墩戴着小圆墨镜,胖大的身躯坐在房檐下,看上去很像一个坏人。看见温世贵上去给钱,他笑着对二丑说:“还是女人们挣钱更容易,咱们累得吐了血,也不及人家小嘴一张来得快。”

二丑说:“回去和你爹妈算账去,问他们为啥没把你生成个女的。”

八墩说:“这会儿无论说啥也迟了,他们都在地底下呢。”

6

八墩告诉二丑,他听说了一件事,凉都有一个退休了的民政干部,一年前死了女人,那个人好像看上了孟春花,有意续娶。孟春花这边呢,好像也很愿意。

听见八墩这样说,二丑的脸上立刻便布满了烦躁。

二丑说:“这事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咋不知道?”

八墩说:“凭啥非得让你知道?你是谁?这世界上就不能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二丑说:“我不信。那个人不可能娶她。再说,孟春花野驴一样,他能弄得住?”

八墩说:“听你的意思,他弄不住,你就能弄住?人家孟春花好像也说了,说要是嫁过去,以后也就再不出来唱了。”

二丑只是说他不相信,别的没再说。好大一会儿工夫,再什么话也没说过,抽着烟,一会儿看看地上,一会儿又看着路上,脸上黑得像一个阴天。

八墩看着他说:“心乱了吧?一看就乱了,乱成了一团麻。”

二丑说:“我没乱,你才乱了。”

八墩说:“乱了就是乱了,不要不承认,一听说孟春花要嫁人你就乱了。”

二丑:“我又不是她男人,我乱啥乱。”

八墩说:“你乱是因为你想成为她的男人。你看我就不乱,因为从来就想也没想过。”

二丑说:“你说他们真能成了?我觉得成不了。”

八墩说:“成了成不了也没你的事。认识那么多年都没弄成,这会儿就越不可能了。”

二丑说:“女人们都是糨糊人,心里想啥,咋想,永远不清不楚。别人看不明白,弄不清楚,也就算了,关键是好多时候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

八墩说:“本来人活着就是一笔糊涂账,就连皇帝也是在瞎混呢,你以为他有啥正经。”

就想起三天前在东瓦窑的时候,假借着看孟春花手上的戒指,趁机拉着孟春花的手不放开。不料,嘴上却不争气,一不小心说了一句孟春花——也可能是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欢听的话。说这金戒指是铜的吧?一看就是铜的。孟春花立马就啪的一下把他的那只手打开了。

“拿开你的鬼爪子!”孟春花这样对他说。

又说:“铜的铁的和你有啥关系?你有本事送一个金的给我。”

二丑就说:“你要是同意跟我,我就送你一个金的,两个。”

孟春花说:“等下一辈子吧,这一辈子是不行了。”

他们坐在路边,等着孟春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问他们:“哎,卖唱的,唱一个小时给你们十块钱,干不干?干就跟我走。”

二丑看了那个人一眼,说:“不干。”

尖嘴猴腮的人说:“十块钱还不干?那你们想要多少?一万?十万?”

二丑说:“你知道一个小时唱下来要费多大的劲?十块钱连两碗面都买不了。”

那个人抖动着一条腿说:“那好,我给你们十万,够你们买两碗面了吧?跟我走吧。”

二丑和八墩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说话了。

果然,转眼就翻了脸,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还骂他们,说像他们这样的,饿死活该。

后来就骑上车子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回头骂着。

二丑说:“本地人,惹不起。”

八墩说:“外地人哇你能惹起?”

像是被八墩噎了一下,二丑嘴张开,却又没说出话来。仔细一想,觉得那倒也是,八墩说得很对。

不久,从那边又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长得宽盘大脸、虎背熊腰,却骑着一辆又瘦又小的女式摩托车,把车停在二丑和八墩的面前,看了他们几眼后,问他们一天能挣多少钱。二丑说,不一定哩,经常一分也没有呢。

那人就说,那你们吃啥?靠啥活?吃土?吃风?

听见一上来就这么说话,就知道今天的运气又不怎么好,又是一个难说话的人,八墩就低下头开始修理胡琴。其实胡琴并不需要修理,他只是象征性地紧了紧弦,手上也并没有用力,又检查了一下弓上的马尾。经常能碰到这种人,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长年累月地在路上走,什么古怪的地方也都去过,碰到啥样的人和事都不奇怪呢。

二丑也没说话,把墨镜戴上,看上去像一个盲人。

看见两个人都那样,那宽盘大脸、相貌堂堂的人就有些生气地说,好心关心你们一下,还不说实话!除了给社会抹黑,给国家丢脸,你们还能干什么,还有什么用?

说完了,却还不走,还虎视眈眈地骑在小摩托车上,似乎是在等着要看他们的反应。他们没有反应,一人一副墨镜,区别只是一副又小又圆,另一副大而方,一个脸朝上,看着天空,另一个脸朝下,看着地上。从那里面看世界,世界从来都是一个阴晦死寂的黑暗。

7

他们在路上走着,孟春花和她的徒弟背着行李,走在前面。因为八墩走不快,他们俩人就落在后面。后来,走着走着,他们突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其实天早就黑了。

一路上也没看见一个亮灯的地方。后来,他们就走进了那座看上去凄凉漆黑的破庙里。他们觉得,要不是新修了这条路,他们还不一定碰上它呢,它原本坐落在一个远离大路的地方,说偏僻也完全说得过去。孟春花一开始还不愿意,他们劝了她好一会儿,她还是执意要往前走。看着她们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二丑还有些空落和难过。不过,她们走出去一二十分钟以后,就又返回来了。

那时候二丑和八墩已经在东边的一间小房子里靠着墙坐下了,身下有一些草,一动就窸窸窣窣地响。进门以后,在正面的一个泥台上摸到一截拇指那么长的蜡,二丑正想点着,八墩说不要点,等到需要的时候或关键的时候再点,这时候点着有什么意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也没有什么要看的。就两个人,有啥看头,你没见过我还是我没见过你。

就摸黑坐下,手里拿着那截蜡。

刚坐下,二丑就对八墩说:“这么黑的天,孟春花为啥非要走?”

八墩说:“你说呢?”

二丑说:“可能是不想和咱们在一起,对咱们不放心。”

八墩说:“我这人实在,好说实在话,我觉得主要是对你不放心。要是光我一个人,她们肯定不走。”

二丑说:“对你放心?”

八墩说:“放不放心我说了也不算,只有她知道,你有机会问她去。”

孟春花师徒二人就是那时候返回来的。听见两个女人在黑暗中的庙门口说话,八墩就问:“咋又回来了,是不是碰到狼了?”孟春花说:“那也不稀罕,这庙里不是还有你们两个老狼嘛。”

孟春花的徒弟小凤说:“这黑得啥也看不见。”

刚才她背着行李上台阶时脚下被一丛乱草缠住,差点绊倒。很快,又听见她师傅的头碰在一根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

二丑就出去把那一小截蜡给了孟春花,让她们点上,又指了指西边的那间小屋,说那本来就是留给她们两人住的。

听见外面的树唰唰地响着,摇晃着,树枝间灌满了稠密漆黑的风声,听见有野猫在叫。

听见孟春花和她的徒弟小凤在那边咚咚地折腾,在很费劲地搬东西,又似乎正在满是厚厚的灰尘的地上滚动着一个东西。因为没有门栓,更没有锁子,很可能是在用石头从里面把门顶住。

听见小凤说:“师傅,用不用把今天的账再算一遍?临唱完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又给了我三十块。”

孟春花说:“噢?还又给了三十?……算了,那是专门给你的,你另外放起来吧,不要往大账里算了。”

“不行,师傅二十,我十块。”

“你这孩子真啰唆,让你放起来你就放起来吧。”

“没有师傅哪有我,师傅二十五,我五块。”

“越说越没边了,你收好就行啦,师傅不要你的钱。师傅还不老,还能挣得动。”

黑暗中,二丑说:“今儿个黑夜就是个今儿个黑夜哩。”

八墩说:“油糕放在狗窝里了。”

“你就不能说句好话?”

“油糕放在狗窝里,狗就会睡不着,会一直惦记着。”

“你好像也不瞌睡,一直醒着。”

“我可没惦记。我早就想睡了,让你们折腾得没法睡。”

“我有时候就在想孟春花那个老娘们,胸前那么大两个东西,又不让摸,那有啥用呢?”

“你咋知道没用?你咋知道不让摸?只不过是不让你摸而已。”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呢?”

“我可不像你。我知道自己人不行,各方面都不行,所以从来也不想。”

“想一想也不犯法吧?”

“不犯法是不犯法,不犯法也不能想。有些事情就是不能想,因为想了也没用。你想有一房子的钱,有可能吗?没可能就不要想。实际上,想没可能的事情,也是另一种犯法呢。”

“想一下也不行?能咋,能死?”

“哎你还别说,还真能死了。人要是总想那种永远都没可能的事,迟早会出事,送了命。”

三更天的时候,一个干瘦的身影窸窸窣窣地起来。

“你睡哇,我去看看那两个女人在做啥。”

“狗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了,奔着那两个油糕去了。”

以为会辩驳,却好半天没有声音,再看时,早已没了人影。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一阵有些失魂落魄的脚步声,像是还碰翻了一个破碗或香炉。

“唉,完了,全完了。”

“咋啦?”

“老狐狸带着小狐狸早就跑了。”

“跑了?这么深更半夜的,她们能去哪?”

“谁知道呢。你听见门响了吗,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

“我也没听见。”

“看着粗枝大叶的一个人,心里也全是道道呢。”

“睡吧,这一下你该歇心了。”

“你以为我不想睡?我要是能睡着早就睡着了。”

“把她的名字念上一千遍,你就睡着了。”

“你听谁说的?”

“别管是谁说的,你念着试试看。”

“不会吵着你吗?”

“不会,我心里又没她。”

“孟春花孟春花孟春花……”

“唉,不能这么念,要在心里念,别出声。”

“在心里念,别出声?那不和祷告一样吗?”

“对,就像祷告一样,就是在祷告。”

“唉,算了,咱们睡吧,我觉得我这会儿已经能睡着了。”

作者简介

吕新 著有《抚摸》《草青》《石灰窑》《掩面》《下弦月》等小说多部,现供职于山西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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