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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 次仁罗布:曲米辛果

来源:《花城》2018年第1期  | 次仁罗布  2018年01月14日15:55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百年前的亡魂阿牛郭达便会穿墙而入,向历史研究者“我”讲述他所亲历的屠杀和侵略。而“我”在英国人埃德蒙•坎德勒写下的《拉萨真面目》一书中,读到了同一段染血的历史。1904年,英国悍然发动对中国西藏的侵略,藏军英勇抗击侵略者,近5000名藏族民众遭到了英军屠杀。在《曲米辛果》中,淳朴的藏族汉子回溯藏地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倾吐他们的爱与信仰,椎心泣血,感人至深。

……

我重新点燃了一根蜡烛,蓝幽幽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外面有一辆汽车驶过去,它的车灯从我的窗户上一闪而过。外面又变得极其静谧。

我知道清朝政府当时命令噶厦地方政府“只能理阻,不准与英兵生事”。藏军也是一再往后退却。等阿牛郭达和阿达他们赶到江孜时,英军快逼近曲米辛果了。

“然而,那些喇嘛想得更美。他们举行了一个求佛爷惩罚的仪式,一本正经地用了五天的时间诅咒我们,希望英军在佛陀的干预下,会不断减少削弱。无人因此而‘少了一根毫毛’。”埃德蒙·坎德勒这样记载。在这之前,远在拉萨的噶厦地方政府也惶恐地组织三大寺的僧人在拉萨举办了祈祷诵经活动,并到乃穷护法神那里去卜卦,求得了“以和为贵”的箴言。逐渐把主张战争的一派给压制下去,形成了以和谈求争端解决的共识。

装备极其落后的一千多名藏军来到了最前沿的曲米辛果,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英军继续向内陆腹地进军。阿牛郭达和阿达他们跟随拉丁代本和朗色林代本的主力布防在这里,他们修筑防御工事,以便英军不能从这里前往拉萨。

这天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拉丁代本率领几十个人,骑马向英军驻地驶去。马蹄掀起的灰尘在空中飘荡,多庆湖边的野鸭被这蹄声惊扰,纷纷振翅向空中逃窜。晨光的照耀下碧绿的多庆湖像一枚绿松石,湖两岸的枯草金黄黄的,对面的山已被白雪裹住,现出她的端庄与肃穆。这三色赋予了这片土地一份宁静与圣洁。

拉丁代本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骑行,远远地看到了英军的营地,篷布搭建的帐篷错落有致,一面米字旗在风中猎猎飘荡。行驶到军营门口,拉丁代本从马背上跃下来,率领其他人员向营房里走去。他们看到了排列成一排的山炮和几挺马克沁机枪。

营房里走动的英军停下来,望着藏军和僧人合成的这一拨人。

“遵照西藏习俗,地上铺了一条卡垫供荣赫鹏上校和拉萨代本坐着会谈用。远征军的奥康纳上尉担任翻译。拉萨代本重申了通信兵的请求(撤回到卓木去),并说如果继续前进,就会发生麻烦事。荣赫鹏上校的答复简明扼要。荣赫鹏上校对奥康纳上尉说,‘告诉他们,我们与西藏谈判了十五年,我自己为见到来自拉萨的管事的代表一直等了八个月,远征军现在要向江孜进发。告诉他,我们一点也不希望打仗,如果(你)命令手下的军队后撤,那倒是明智之举。假若你的军队阻拦我们前进的话,我就会叫麦克唐纳将军将他们消灭赶走。”《拉萨真面目》里荣赫鹏如此嚣张地把拉丁代本给赶走,谈判也就陷入了僵局。

“说到曲米辛果总是令我伤心,我看到一同来的人差不多都死去了!”阿牛郭达说。

我往火炉里又添了些柴火,上面铝壶里的水烧得滚沸起来,能听到吱吱的声响,壶嘴里不断有热气冲散。

我点上一根烟,把它递给了阿牛郭达。给自己再点上一根烟时,又看到阿牛郭达在咀嚼香烟。我没有阻止他,只是吐着烟雾,静静地等待他把接下来发生事情讲述给我听。

阿牛郭达两手拍了拍胸脯,屁股在木凳上移动了几下。我吐出的一缕烟雾正向他冲过去,穿透了他的身体。

“拉丁代本他们骑着马回来了,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恨恨地将鞭子摔在地上,冲向那顶帐篷里。其他那几个人也紧绷着脸,依次钻入到帐篷里,尾随的那些士兵牵着马到后面的开阔地走去。里面传来了拉丁代本咆哮的声音,但我们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仅此而已。我们继续背石头过去,扔在修筑工事的人面前。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把藏装的上节脱掉,袖子在腰间打个结,赤裸着古铜色的身子,哼着小曲忙着在砌墙。水鸟张开翅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去,留下一串脆亮的鸣叫声,这声音给曲米辛果上空增添了一片祥瑞。云朵舒展着身板,从雪顶上慢慢滑过去,倒影镶嵌在多庆湖里,湖面的颜色变得多彩起来。远处的觉姆拉日仙女怕被世人看到她的尊荣,总用洁白的云朵遮挡自己的面目。

“‘这些大鼻子的英国人何时会滚回到他们的地方去?’我问。‘灶中央的锅还没有烧开,边上的锅倒是先沸腾了起来。’砌墙的这样揶揄我。我只能笑一笑,接着到山脚下去捡石块。

“临到中午吃饭,帐篷里的人一个都没有出来,我们围坐在三石灶边,喝着清茶吃糌粑。这时,朗色林代本从帐篷里出来,唤一名勤务兵到帐篷里去。不一会,那名勤务兵骑上一匹栗色的马向格玉方向飞驶而去。我们收拾好木碗,躺在烈烈的太阳底下,讲着奇闻逸事、男欢女爱之事,不时爆发出阵阵的笑声来。有些人趁着明媚的阳光,脱下衬衣或者袍子,眯着眼仔细地寻找虱子和跳蚤。

“午时的阳光很强烈,把我们的脸晒得黑黝黝的,那倦意潜入血液里往周身奔流。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喊:‘看,出来了。’我们立刻起身,往人们看齐的地方望去,苏康努披着袈裟正往前走,他的身后是三大寺来谈判的那名僧人代表。他们是朝着拴马的地方走去。‘如果他们念咒降雹的话,这些英国佬早滚回去了。’有人说。‘前不久他们不是进行了法事嘛,那些大鼻子却没有事一样。好像还需要继续做法事。’人们开始议论起来。苏康努和三大寺的那名僧人代表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向多庆湖行进。那身红色就在湖边飘摇。

“这天我们把防御工事修建得差不多了,晚上在上弦月的映照下轻声唱着歌。一座座简易的帐篷,在月光下像一座座小塔。”

阿牛郭达停住叙述,向着屋外倾听。我的目光也透过玻璃窗,望着黑漆漆的外面。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了。

“阿达,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再说说那次死亡。”阿牛郭达又换了个坐姿。

“那天大鼻子的英国人通知拉丁代本,说是要进行对话。不久,几十号人从对面向我们设防的地方走过来。他们中有戴着大檐帽、穿着长筒靴的人,也有头上裹着布,满脸胡须的人,这些人离我们在四十多步远的地方停住,叫喊着拉丁代本他们出去对话。拉丁代本领着郎色林代本、苏康努等人,从防御工事后走出去,迎向了这群英国人。

“我们站在防御工事后,拿着火绳枪看着他们对话。拉丁代本跟英国人打完招呼,传话过来要我们熄灭火绳枪的点火绳。拉丁代本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跟他们争论,那个英国指挥官蹲下身子,冲着拉丁代本吼叫。旁边还有人帮腔,争吵的声音变得很嘈杂,各种语言模糊不清。几十个英国兵把他们给团团地围在中央,我们只能看到手里提着枪的英国兵的背影。

“我们竖着耳朵,想听到拉丁代本到底在跟他们吵什么。突然却发现,很多英国兵就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要跟他们怎么面对,只能对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举着枪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看我们没有理会,英国兵伸手过来抢我们的火绳枪。我们之间的打斗就这样发生了。有英国兵被推倒在地上的,也有我们的人被压在下面的,当时我们这里一片混乱。一个满脸胡须的英国兵往我胸口捶了一拳,我趔趄着退后了几步,他把我的火绳枪乘机给掠走。我感到莫大的羞辱,跨过防护墙,抽出腰间的长刀,挥舞着跑向前往他的右臂砍去,血黏糊糊地喷了出来,溅到我的脸上。那名英国兵悄无身息地躺在地面上。阿达,你也在那里举着长刀奋力杀英国兵。我冲进了打斗的人群中,接着砍死了三个人。愤怒使我的身上充满了力量,顾不到自己身上好几处流血的伤口。这时,哒哒哒的枪声大作,我看到你踉跄着倒在地上。我再次冲向了这些英国兵中间,挥动着手里的长刀。仇恨使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凭着一腔怒气左砍右劈。一颗热热的东西钻进了我的体内,接着又有一颗钻进来,它们把我的身体灼烧得仿佛要融化掉,我一点一滴地被融化流淌……”

……

【节选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1期】

次仁罗布 西藏拉萨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学藏文系,1995年在西藏日报社当编辑。2015年年底调《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至今。现为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代表作有《杀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说,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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