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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港少女与海魂衫

来源:光明日报 | 阿占  2018年01月19日15:31

插图:阿占

记忆的展开类似镜头的移动,通常的表现是渐行渐远,渐至含混暗昧,偶尔的光亮便是铭心刻骨的。

1986年的光亮是从军号声开始的。严格地说,是军营的起床号。哒—哒—嘀—哒—

哒—哒—哒—嘀……每个清晨,整条莱阳路都被这样的金属清音覆盖。我分明从中听出了山泉声、海风声和心跳声,故意闭着眼赖在梦里,等最后一个余音将近了,才鲤鱼打挺般从祖母的唠叨中跃起。

当时我有两个理想,一个是长大后去副食品商店做售货员,一个是到马路对面的海军基地当一名女兵。

女兵们真漂亮。12个人,两列纵队,一水的军装,一样的步子,整齐地从莱阳路上走过。她们是话务班的女兵,夏天里穿白上衣蓝裙子,好像写在莱阳路上的新诗,一行行,一回回,都是英气之美。莱阳路的人们总是向女兵投以注目礼,我也在寻找最漂亮的那一个,借此想象自己长大以后的模样。

莱阳路是青岛最早的路,向东向西,与海岸平行。会前村有了人烟之后,青岛的先民们在往西迁徙的过程中,踩出了这条路的雏形。我少女时代的莱阳路,路南由风景区和海军驻青部队的基地、军营、军属大院构成,那里出入的是凛然如风的人民海军以及大院子弟。

这是一条人情涌动的马路。海军基地的路牌号是莱阳路8号。“8号”情结深入人心要从露天电影和卫生院说起。那个年代的民间文化活动相当匮乏,“8号”的露天电影原则上是为官兵和军属服务的,莱阳路上的熊孩子常滑溜眼珠子,假扮军属混进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场场电影不落下。人小鬼大嘛,我拿着小板凳,通过门岗的时候,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只一次,我被一个兵给拦住了。“不是说军民一家吗?”我毫不怯场。兵笑了,我们对视了5秒钟,他做了个放行手势,很帅,白手套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白色水兵服里的海魂衫像一抹海浪涌动在他的胸口。

“8号”有个卫生院,两层小楼,原则上也是为官兵和军属服务的,实则担当着救护周边群众的义务。莱阳路上的孩子一发急症,比如头痛发烧抽风拉肚子,或是打破了头之类,就会被大人们拎起来,迅速地穿过马路,慌里慌张地跟门岗解释几句,便冲进了卫生院,嘴里无一例外地喊着“解放军同志,快,救救孩子”。卫生院里的医务人员分军医和卫生员两种,军医穿白大褂,透着威严和理性,卫生员则是海魂衫蓝军裤。

有一年夏天,我在鲁迅公园的礁石群里抓螃蟹,脚下海藻湿滑,轰然一跤之后,我的左膝盖被一丛海蛎子皮划开了很长的血口。小伙伴们把我扶回了家,母亲一见血肉外翻之惨烈,差点晕倒,她摇晃了几下,虚弱地喊:快去“8号”!

我爸拎起我就去了。卫生员帮我清洗完伤口后,一个戴眼镜的军医仔细检查了一番,说,不缝针愈合得慢,女孩子留个疤多难看。于是,打上麻药,缝合了11针。眼镜军医手势利落且轻柔,缝完又给我打了“破伤风”,并嘱咐每天按时来换药。后来,我的左膝盖几乎没有留下疤痕。

1986年前后,假小子的我经常背着书包在军营里晃荡,水兵们用以抗眩晕训练的器材侧立在操场上,滚轮、浪木、旋梯,都是我的游戏道具。先来几个“旋梯翻转”,再来几个“浪木纵跳”,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钢铁女战士。我路过军号声、尖利的哨子声、操练声、吃饭前的歌声……从春天到秋天,再到微凉的风从地平线那端吹起,我路过时间,路过我的少女时代以及水兵们的青春时代。他们都穿着海魂衫,留着硬朗的板寸,胸大肌厚实,肱二头肌发达,笑起来满脸阳光。当一个海魂衫的方队出现时,那就是一片青春的海浪了。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也是1986年,苏小明的《军港之夜》通过春节晚会在全国人民面前呈现了一幅军港的画面。在青岛听这首歌,情感愈加浓烈,因为听歌的人正置身于画面中,那轻摇战舰的海浪也轻轻地摇在了少女的心上。

1988年11月,“8号”开始筹建海军博物馆,4万平方米的空间,是山东省的国防教育基地,也是中国唯一全面反映海军发展的军事博物馆。武器装备展区和海上展舰区主要陈列退出海军战斗序列的中小型舰艇、飞机、导弹、雷达、火炮、水下兵器等实物。诸多创建于青岛的兵种,包括驱逐舰部队、快艇部队、潜艇部队、海军航空兵、海军陆战队,都有了知识性梳理。建成后的海博迅速成为外地人慕名寻访的地标,莱阳路的人文气质从此硬朗起来,浪漫与铁骨就这样共存于百年老路上。

海军博物馆门口的纪念品商店里一直出售舰艇模型和海魂衫,舰艇模型通常被男性钟爱,海魂衫却没有性别与年龄的界限,因为它是被图腾化了的衣服,是一代代中国人记忆中的一道亮色——赵丹穿着海魂衫出演电影《海魂》是1957年;何勇穿着海魂衫在香港红磡体育场唱《钟鼓楼》是1993年;任志强、潘石屹、刘春穿着海魂衫合影是2011年……海魂衫是一种精神符号,一种感情象征,像它的名字,既赋予生命以魂魄,又赋予大海以生命。

很多年以后,没能成为女兵的军港少女成了媒体工作者。某次采访一名老海军,他的话忽然击中了我的泪点——他说,凡是有海军经历的人,在脱下军装的时候,都会找出几件有纪念意义的服装保存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一件是海魂衫。他的海魂衫还在他的衣柜里,折叠着他33年的军旅生涯。他轻易不敢展开它,他怕一旦展开,就会有汹涌的海浪扑面而来。

我想,我的少女时代的他们,“8号”的他们,应该年过半百了。他们退伍时珍藏的海魂衫一定也压在箱底,那青春的家当啊,那铁血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