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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红帽子楼”

来源:解放日报 | 祖丁远  2018年01月18日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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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刘绍棠,不仅有缘相识而且相熟。1957年,我俩同时都被打入“另册”。1992年,我应邀专门到刘绍棠先生乔迁的新居——北京“红帽子楼”作客、畅谈。至今,他的音容笑貌还是历历在目。

记得那天天气异常炎热,我下午2时出发,来到“红帽子楼”,上得三楼,见府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书:

敬启:重病致残,今非昔比。医生严嘱,必须静养。每天上午,绝不会客,下午接待,四时半后。电话预约,以免枉驾。迫不得已,尚希谅解,人道主义,请君奉行!

刘绍棠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日

刘绍棠自1988年8月5日晚上,因长年伏案积劳成疾而突发脑血栓被送进医院抢救,前路九死一生,结果还是回到了人间。除了左半身不听使唤之外,他的大脑和语言功能以及用来握笔的右手,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这是老天爷有眼,同情他命舛多难,赋予他继续写作的功能。经过较长时间的调养治疗,出院后他闭门谢客,后来逐渐能持拐杖慢步行走,能坐轮椅由夫人曾彩美推着活动。那时,北京市作协给他分配了新楼房,他也迟迟未能搬迁。直到1992年初春,才迁入这幢“红帽子楼”三楼新居。

我站在绍棠家门口,虽然他约我下午造访,但未说明具体时间。读了这则《敬启》,我再也不忍心敲门打扰他休息。虽然酷暑,我在门前等着,临近四点半的时候,我尚未敲门,刘夫人曾彩美却来开门了,见到我抱歉地笑笑,说快进屋里坐。进入书房兼会客室。我环顾四周,右墙壁是一排同式样深黄色书柜,里面装满了日用书籍和他的部分著作,绍棠对我说:“许多书都在另一间屋内,打包搬来后还未来得及整理;还有很多书籍捐赠给家乡的‘刘绍棠文库’,也未运走。近来还在坚持创作新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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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们先是从刘绍棠当年怎么被称为“神童作家”谈开。刘绍棠6岁时参加了儿童团,12岁加入进步组织“民联”,14岁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1953年17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当年在团中央机关工作,20岁就被吸收为中国作协会员,成为专业作家。

1949年刘绍棠13岁,是北京男二中初二学生,在《北京青年报》上发表了第一篇反映学生生活的短小说《邵林宝变了》。接着,先后写出《一顶轿子》《新式犁杖》《暑伏》《村歌》《三岔口》《蔡桂枝》《七月里高粱红》《田野落霞》 等20多篇小说。

刘绍棠1951年10月写的短篇小说《红花》可说是他的成名作,1952年元旦,《中国青年报》第四版套红并加编者按整版发表了《红花》。以后发表的《青枝绿叶》被叶圣陶先生选入高二年级语文课本,那时刘绍棠却在上高中一年级。中学生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教科书,很是罕见。

1957年后,刘绍棠被发配到家乡农村,老家的房屋已没有了,给他住的是吊死过人的所谓“鬼宅”,他天天下田劳动,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屋内连张写字桌都没有。尤其是冬天,买不到煤,天寒地冻,室内冷得要命,他身上围着被子在寒夜里读书和写作,趴在炕沿上写出了《地火》《青草》《狼烟》三部长篇小说。

曾彩美与刘绍棠同岁,她是1952年元月初离开在南洋的父母兄妹,来到祖国北京上学的。那天,曾彩美在北京前门火车站下车后,看到套红的《中国青年报》上发表的刘绍棠小说《红花》,即买了细读。小说把她带到一个无比美丽的世界,征服了她。她得知作者刘绍棠是通州城内潞河中学的学生,便立即去了通州。不久,她也成了潞河中学高一乙班的学生,刘绍棠是高一甲班学生,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两年以后,曾彩美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刘绍棠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这一对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结成了夫妇。

刘绍棠向我回忆这段有趣的姻缘时说:“1952年夏天,我16岁那年的暑假,念完了高一,要升入高二,回到家乡,在运河岸上的柳棵子地里写小说《青枝绿叶》。我趴在绿荫下的白沙滩上辗转反侧,也找不到合适的开头。这时,沿岸河柳上,布谷声声,叫个不停,突然拨动了我这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心上的爱之弦,使我非常渴念我的一位女同学——一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南洋少女。这位少女现在已经是儿孙满堂的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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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棠对我说,1992年初写了一篇题为《双节开笔》的短文,他在文中说到:“我这辈子最出成果的时候,都是在困境之中。从1957年到1979年,我在沦为贱民的困境中斗出了三部长篇小说。新时期的十年,我一直受到 ‘新潮’诸‘雄’的排斥,处境也不好。愤怒出作品,斗出了30本书。日子刚好过一点儿,不料中风偏瘫。肉体和精神痛苦万状,自己却成了‘半倒体’,犹存‘半壁江山’(右手和右腿);不能先人,也不甘落后。三年多有八本书出版,光是病残以后写出的,就有两部长篇小说和200多篇随笔短论。能写是福,笔不可怠。”

可以这样说,刘绍棠一生追求乡土文学,他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乡土作家。他那天与我的谈话中也这样说:“我五十年代的小说,如《青枝绿叶》《摆渡口》《大青骡子》《运河的桨声》《夏天》等,人物对话使用农民口语,叙述行文也使用书面白话。30年后,我决心致力于乡土文学,小说的叙述行文也使用过艺术加工的生动、活泼、优美、风趣的农民口语。这是因为,我这个人和我的文学,都返朴归土;对内力求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对外则贯彻我的‘土就是洋,洋就是土,越土越洋,越洋越土’的主张。我的乡土中篇小说集,已经出版英文、德文和法文三种译本。可见外国人对中国的土产,是识为‘洋货’而欢迎的。几个外国汉学家都对我讲过,把我的作品译成外文很困难,翻译出来也跑了味儿;但他们却极有兴趣,因为他们懂得:‘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货。’ 乡土文学以风土人情为素材,又给风土人情扬名。英文版《刘绍棠中篇小说选》的译者和编者,都到我那生身之地的小村走了一趟,赞叹不已。经过他们的口头宣传,几位外国汉学家情愿放弃游览泰山、华山、黄山、西湖、太湖等名胜风景地,而愿到运河滩家舍与我的乡亲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虽然生活条件和卫生设备很差,但也在所不计。是的,我就在运河滩豆棚瓜架下接待这些浪漫蒂克的外国友好人士,我便请他们身临其境地理解我的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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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谈到了绍棠青少年时代写作小说和发表小说的情况。他说:“我13岁那年发表的三篇短小说,是在北京市男二中的晚自习教室里写的。两篇写我的同学,一篇写的是北京东城内务部街的缝鞋匠,只不过是对真人真事的加工。14岁发表的12个短篇小说和3篇散文,其中《乡下妇女》《一顶轿子》《半截血斑碑》《新式犁杖》《三岔口》《蔡桂枝》 是在家乡写的,都是农村生活题材。《新式犁杖》获得《河北文艺》小说评奖第三名。这些作品收入北京群众出版社出版的我的青少年时代(13岁至20岁)的小说选集里。时隔40多年后,重读这些稚嫩的少年习作,我仍然被小说中所描写的解放初期的农村新生活所激动。”

“15岁上半年,我曾到河北省文联工作,发表了九个短篇小说和一篇散文,其中《红飘带》的情节,30年后被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影片《一个美国飞行员》。这篇小说一半是确有其事。那是一架美国B29重型轰炸机,轰炸京津公路上的日本军车,因迷失方向而降落,被八路军游击队和解放区民兵抢救的。《七月里高粱红》在《光明日报》文艺副刊上连载。这个时期的小说,我主要配合政治宣传。15岁下半年,我的文学创作发生了重大的转折,确定了最适合我发展的创作道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中,刘绍棠的年龄最小,缺乏生活经验和社会阅历。为了与其他同辈人并肩前进,他必须扬长避短。老作家孙犁和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作品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他决定写自己的家乡和家乡的人民。这个决定,应该算是刘绍棠致力于乡土文学的开端。找对了方向、选准了目标后,他在半年里创作发表了8篇小说。《完秋》和《暑伏》是他在土地庙后的沙岗上写出来的。

当年刘绍棠还得到许多文学前辈的关心、指导和培养,那天他跟我说:“已故著名作家柳青当时只有30岁,担任《中国青年报》编委兼文艺部主任,他很称赞我的《红花》,总编辑陈绪宗和文艺部副主任吴一铿更是兴高采烈;他们还请著名作家周立波审阅一遍,周立波也非常肯定这篇小说。于是,决定将它在1952年元旦发表,占用整个第四版,并加了编者按。此后,共青团中央对我进行直接培养。”

“16岁是我在创作上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我虽然只发表了三个短篇小说《摆渡口》《青枝绿叶》和《大青骡子》,却使我得到文学界的承认。这几篇至今仍是我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中国青年报》为了发表《青枝绿叶》这篇小说,曾经听取老作家沙汀、周立波、严文井和康濯的意见,请他们给我以指教。小说发表后,被选入高二语文教科书,产生了强烈而广泛的影响。《摆渡口》和《青枝绿叶》都是在暑假期间写于运河边的柳棵子地里。我背靠着河柳写,写得累了又趴在草地上写,趴着写累了又打个滚儿坐起来,背靠着河柳继续写下去。《大青骡子》 是我在国庆节回村休假,写于我家的土炕上。《摆渡口》和《大青骡子》先在老作家孙犁主编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引起当时的《人民文学》主编邵荃麟的注意,接着在《人民文学》上予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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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时隔25年,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次在与绍棠的谈话中,多次讲到1999年是他创作生涯50年,“到那时候,”绍棠说,“我的乡土文学创作和理论体系比现在应该更像样子,或可自称‘小康’了。只要有个比较安宁的社会环境,也有像如今住进‘红帽子楼’这样宽敞的创作环境,到1999年,我应该写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作品来。中国人占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化中也应该占有相应的位置。”

那天晚饭后临分手时,绍棠紧紧握住我的手,热情地说:“到那时希望你再来看望我,我肯定有更多的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