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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岭遇雨

来源:文学报 | 陈应松  2018年01月18日13:57

在生命尽情狂欢过后,一株草,连同一棵树庞大的影子,将带往各处,继续呼吸。

那些冬天也被植物纠缠的山野,笼罩在黧铅色的天空下。寒意是从雨雾中升起的,通过古老的街道和房屋、石板路,这些越来越黯淡的景物,又通过冷雨聚集在一起。深埋在时间厚壤下的记忆,那些人,那些古人和洋人——番仔,在雨中,他们会时常出现在闪着冷冽光芒的街道上,彳亍游荡。他们,古老的人,仿佛有最后一个坚守者,一个番仔,执著地,打着洋伞,皮鞋发出被雨水浸过的沉闷槖槖声。他刚从大清五个夏季邮局之一的鼓岭邮局出来,给遥远的亲人发过一封信。贴上大龙邮票,有沉重的邮戳在信封上奋力一跺的声音,他在鼓岭生活的信息便传送到大洋的另一端。他踅了个弯到邮局背后的古街,用地道的福州话点了一碗放有岭上薤菜的海鲜锅边,与店里的山民食客们聊天。然后,他买了挑担卖菜的几把水灵灵的青菜,还有牛肉,有香草——那是炖牛肉必放的。这种鼓岭生长的草,会把沉醉的香味留在味蕾上、梦境里。那些低于街面房顶的黑瓦和蓄水的石槽,都在雨中顽强呈现。他孤独地走过田陌、水井、坟、荒地,走近石砌的屋子,百叶窗在风中啪哒作响。檐廊上,一杯咖啡已经冷凝。溪水正在流动,溪上的大石圆墩墩的。

那些干净的石墙,经过了一百年,依然百毒不侵,连青苔都没有感染星尘,它们的自净能力太强大太神奇。也许到了半夜,它会悄悄掸掉身上的尘土和苔藓,挺着贞洁干净的胸,拗着脖子,站在这风雨如磐的时间里。

开始蒸腾起来的市声在一个山岭上,在曾经虎蹿狼行、古木参天也鸡鸣狗吠的村落。千年紫杉横卧的虬枝像巨大的钢栅显示着它们的躯干。井壁上长满蕨类的水井台上,光滑的井圈刚被那个番仔汲水的绳子摩擦过。番仔在这儿有几百人,像候鸟一样,等五月天气转热后就会准时出现在这里。他们大兴土木,啸聚山林,兴办教育,传播宗教,免费治病。他们打网球、游泳、跳舞、赛马,也同时端着猎枪,射杀山兽,在他们打死的斑斓大虎面前吹着滚烫的枪口摆pose。

杀老虎的美国牧师柯志仁,他还射杀过豹子和豺狼。他的枪和那只搁放死虎的凳子连同他自己,都不知所终。他们欣赏自然,扼杀自然,行为古怪。但他们优雅的生活透过幽冷空寂的石屋,使我们能看到精制瓷器的碎片、门的铜手柄、地板小心翼翼的纹路、沐风且私密的百叶窗、宽大舒适的石阶和设计精巧的地下室、通风口……

通过石阶凹陷磨损的部分,我想象着夏日清凉中那些在雨雾里撕扯的身影,他们走在宋代铺就的南洋官路上,在石磴道上,抬着“竹篼”的褐衣乱头的篼工,吱呀的竹杠刺出雾霭,沉重的喘息与白雾汇在一起,在迂回曲折的街巷逶迤移动……前面是什么?是卖油条、油饼、老鸭汤粉的小吃店。民宿。杂货店。杂货店门口摆有一溜小摊,塑料篮里有鼓岭生长的香草、人参菜和天门冬。香草炖鸡鸭鱼肉,是一些风干的藤叶,有着植物特有的香味,一元一捆,自己投币。钱投在一个空的剪口的油壶内,全凭良心。这是老街一百年的规矩,菜放门前,投币自取,决无贪小便宜者。当年郁达夫和庐隐都来过这里,吃着村民的酒,睡着村民的床,也沉醉于此地的乡风人情,享受着仙境般的桃源生活。庐隐说:“若能终老于此,可算是人间第一幸福人。”那个发现鼓岭的美国牧师伍丁应该是首先发现了这儿天境般的乡情才流连于此……

此刻的雨雾依然带着一点黛蓝,好像暮色早临。行人全无,门口的对联亮着唯一的红。但角落里的野茅、竹丛和梅花都在顽强生长,梅已打苞。往四下望去,松林和深厚的山体阴影将视线隐去,那些造型各异的石头屋,古堡一样蹲在蜃景中。在迷蒙深处漂浮的屋脊与院墙,全像是用巨石凿的,像搁在旷野的怪兽,在绵延的青烟中忍受风雨和寒冷的刮削,它们残存的身影是冬天黑色的慰藉。

那个在石头上凿出的游泳池,是浪漫主义的杰作。这个巨大的空间,像是一场舞会过后的枯寂空寞,盛满了特别伤感和别离的残液,落叶成为信物。我们坐在池畔的椅子上抽烟。隔着桌子,关仁山给我们敬烟点火,火光带来的丝丝温暖慢慢渗入身体,仿佛在劝说我们忍耐和勿言。烟在烧,风很硬,我们在寒冷中吸着烟。当年更衣的屋子成为了茶室,有电暖器和热气腾腾的茶水。电暖器照着桌上喝茶的器皿和套绒的椅背,泛着归家的红光。可是我们还是不愿进屋,我们这些人,依然坐在洋人们夏天泳装坐过的地方,望着空阔枯竭的泳池,像坐在落叶荒寺前。山坡密匝匝的松林里,似还有别墅的废墟,在那儿半露着它们的哀伤。风动山冈,一阵阵的浓雾从山上翻滚过来,像是天瀑,使得这疏肃的季节,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某种悲伤的意绪,各自想着那些与我们无关却深深触动我们的事情,内心空落茫然,莫名惆怅。

挖掘的石池,堆砌的石壁,在建造之初就似乎想到了它们的结局,隔绝了时光的温馨抚摸。芦花飘飘,冻雨霖霖,那些已经离弃的身影,像孤魂野鬼,漂浮在异国的荒野,或散落在破碎的回忆中。

奇异的失去主人的石屋,它们的内部是我不愿意走进的,好像你前行一步,就是与某个孤魂汇合,看他手擎油灯,从百叶窗透出的幽幽光线里,那被石头潮湿的反光勾勒的脸,在一瞬间,又嵌进石壁,一阵淡墨洇开,变成了旧时的镜框和水渍。

在万国公益社高大的挡风墙外,当地人指给我看纪念郁达夫的鹤归亭,在那儿,是农历清明,他曾在村民自酿的酒中醉过,并酒后吐真言说:“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更远处是东海,有一条通往连江县的路,但我们看到的依然是无边起伏在细雨中的山岭。

大梦书屋的出现是一个小小意外。也许它就是志书上记载的商务印书馆或者开明书局的前身——我愿意这样想。就像在无人荒郊遇到一个妖冶女子,有前世的气息。这座灵异的书楼,在冷雨清寂中独自优雅,也可以是一座书的教堂。是谁将那么有水准的书搬运至此,在门外的野云与寒风灌进来时,那些书,文史哲,都是精心挑选上山的。阔大,幽深,还有着书楼的美妙幽暗,仿佛偷蓄着随时可能失去的整个人类的智慧,让一个探秘者发现这儿满地宝藏。还是石屋,是一个石头垒砌的库室。那些深刻的、在历史星空中闪亮的文字,静静地摆放在这里,因为潮湿,翻动书页的声音喑哑而低细。云雾一团团涌进,萦绕在书架和走廊里,你忍不住有想要挺身而出保护这些古老而脆弱的书籍的念头,怕它们在如此的严寒中衰老和死去。再新的书在这里,都像是一件古物,蒙上了羊皮封面,里面画着通往奇境的地图。它们如此幽寂,简直像在暗夜里摇曳的寺火。我们在迂曲的书架中穿梭,寻觅,脚步轻轻地迈上楼梯,进入二楼,继续寻找,看书,静坐,在窗口向外张望。绍武、跃文、马原、我,我们搭着肩,一张被夏无双小朋友拍摄的照片成为那个冬日书屋中精灵般的亮点。我们在书楼听雨。我们在窗口看山。那渐渐爬升的石磴道上,隐隐传来当年番仔们的赛马声,马蹄敲打着石头。蹄声远逝,云雾缭绕,寒风吹彻。这清简浩大的凉意,在白鹭与云雾沆瀣一气的野岭,适合我们在此楼远眺。

鼓岭最值得敬仰的景物是那棵有着1300年历史的紫杉树,在浓林如墨的时代,它只是其中的一棵,以它的体位占据宠大时空的树,枝桠泛滥,挣扎在微亮的雨中。“谷暗山尤静,林昏地愈明。”在那“如擘絮飘扬,如突烟滃涌”的鼓岭浓雾中,虎阚狼嗥的阵势敲击得群山嗡嗡直响,那种被群山掷下的空旷和时间,变得如此辽阔苍茫,它的挟风的厚重与神秘,几乎覆盖了一座山岭的历史。只有它才有资格与时间对峙,充当证人。想到与东海澎湃一样的字眼,那曾经连绵起伏、莽莽苍苍的紫杉丛林,奔跑过多少珍禽异兽,它们美丽的羽毛和花纹,它们强健的蹄爪和骨骼,它们的吼声,赋予了多少生命的壮美,每个夜晚的森林骚潮声,与那些灵兽同在。可这棵树,老树,它太老,太孤独,简直像神一样,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寒冬来临,它吞咽着扰人的雨雾,鼓岭的山川在它眼里缓缓移动。生命太久之后的寂静是一场苦刑,那些曾经一起磅礴流淌的吼声,消失在了大地深处。激越的倾诉,凶猛的摇撼和锥心的疼痛,漫漶成无边无际的悲剧。好在,在宜夏别墅门口,我又看到了两棵千年紫杉,无奈它们离得很远。孤独是永久存在的理由。孤独有着圣像般的庄严。

这一棵树,和这几棵树,有如鼓岭的沉重鼓槌,它们引而不发,永远只为汹涌欲狂的激情做一个姿势。

那天的雨,我又想起在吃饭过后,被马原索去的一蔸薤菜,青翠可人,它将被马原带去栽种在西双版纳的南糯山。无论是乔木还是柔软的草叶,在这里经历过万年,如果它们与我们相遇,一定有某种道理。现在我的口里还留有薤菜香软腻滑的气息,那些植物生长的神秘气息和浓密阴影,有如穿过大地的深邃甬道,抵达生命的秘境。在生命尽情狂欢过后,一株草,连同一棵树庞大的影子,将带往各处,继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