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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遇见(节选)
来源:《清明》微信公众号 | 小岸  2018年01月04日15:56

李子恒是程浩天读大学时的室友,就像那首著名的校园民谣里唱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寂寞的回忆”。但与歌里唱的不太一样,程浩天睡上铺,李子恒是睡在他下铺的兄弟。

李子恒算是标准的官二代,他父亲当年是丰县县委书记。大学毕业后,李子恒出国深造,去了遥远的大洋彼岸,现供职于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他在班群里说自己结婚了,还发了一张他和新婚妻子的合影。新娘是个女博士,戴眼镜,眉目清秀,典型的知性美女。

大学时,程浩天与李子恒私交甚笃。李子恒学业平庸,几乎门门挂科。他们所在的大学是普通一本,李子恒属自主招生进的大学,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藏着猫腻。他读书虽然笨了点,但为人爽快,出手阔绰。凡室友聚会,都是他大包大揽。大家跟着他,蹭吃蹭喝,度过了许多快活时光。私底下免不了发些牢骚,感叹时运不济,没个好爹,那也是酸葡萄心理作怪。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友谊的小船随着时间推移,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沉没了。微信兴起,热心的班长把散落在各地的同学拉进群里,程浩天在这里又见到了李子恒。互相加为好友,嘘寒问暖之后,当年的情谊仿佛隔年陈茶,在沸水冲泡下,仍然散出袅袅余香。

李子恒问他:“还记得青水河吗?”他眼前闪过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流,还有岸边摇曳多姿的芦苇。怎么会忘记呢?那么美丽的地方。李子恒话里藏着只有程浩天听得懂的深意,这小子,如果李子恒坐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朝他肩膀狠狠捶两拳。他回了一个两只小猫打架的动态图,微信上这些图片太好玩了,它能把想说的,不想说的,准确表达出来,比语言更丰富。

程浩天对李子恒感情复杂,既有看得见的同学情、兄弟谊,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里面包含着嫉妒和羡慕,也夹杂着鄙夷和不屑。得知李子恒改行做律师,他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忖度,李子恒的律师工作大约是幌子。程浩天不相信凭李子恒的学习能力,可以华丽转身,跨专业读法学。在程浩天的假想中,李子恒父亲给他捞下了一座金山,足够这个平庸的儿子在异国他乡衣食无忧,几辈子花不完。程浩天上网搜李子恒父亲现状,在这几年声势浩大的反腐运动中,落马官员接二连三,如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李子恒父亲独善其身,平安退居二线。难道他真的干净吗?只不过运气好罢了。人与人无法攀比,没有人可以改变出身。他憎恶自己的阴暗心理,李子恒待他不薄,他怎么能妄加揣度呢?无论李子恒律师身份是真是假,隔着浩瀚的太平洋,都与他八竿子打不着。

大二暑假,李子恒邀请程浩天去丰县玩。一路上,开车载着他,把丰县辖内的风景名胜挨个游览了一遍。每到一处,便有人早早等候。门票全免,导游全程陪同。逢饭点,接待者必备一桌丰盛的宴席。如果没赶上饭点,管事的也会热情地把他们拉进休息室小坐,送上茶水、瓜果、点心。“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程浩天难免好奇。李子恒委屈地说:“我只拜托了一个旅游局工作的长辈,本意是想免免门票算了,哪知弄这么大动静,早知这样,我就不开口了。”程浩天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吃惊之余,方才明白官宦人家与普通百姓的霄壤之别。其中有个李子恒的远房亲戚,自称是李子恒叔叔,临别时塞给李子恒一个信封,说是给他的零花钱。“我爸知道会骂我的。”李子恒坚决不收。“你千万别告诉你爸,叔给你的零花钱跟你爸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亲戚反复叮咛。李子恒推脱不了,只好收下。程浩天目测信封厚度,至少一万元吧,也许不止。路上,他佯作无意地问:“你会告诉你爸吗?”李子恒说:“当然不。”他不禁替那家伙惋惜,太蠢了,这笔钱岂不是打了水漂?后来,他才意识到,蠢的人是他。那人不会无缘无故给李子恒钱,李子恒也不会无缘无故收那笔钱,里面藏着的弯弯绕,不是他这种人能够明白和理解的。丰县之行让他对李子恒刮目相看,想想吧,这个习惯被人奉承巴结的小子,在学校却谦逊低调,从不跋扈张扬,这样的品质难道不值得赞赏吗?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的一面,李子恒也不例外。程浩天就是从那时候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这个脑子笨、学习差的同窗室友。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起点上。

青水河是丰县境内一条河,也是他们游览的最后一站。这里不售门票,游客自由出入,水边有不少人钓鱼。河对岸有一座古典建筑风格的度假酒店,谓之怡园山庄。周围散落着一些农家饭庄、旅店,还有许多卖山货的小商小贩。附近村庄的负责人给李子恒打电话,邀请他们进村参观。两人嫌麻烦,李子恒谎称他们已经走了,以后有机会再去。终于没有人鞍前马后跟着他们了,两个年轻人租了条小船,带着船工,沿着河面划桨游玩。河水清澈,偶尔窥到青黑色的鱼儿箭一般跃出水面,又嗖地钻入水底。程浩天第一次见到,追问这是什么鱼,“没听过鲤鱼跳龙门嘛,肯定是鲤鱼。”李子恒见怪不怪。船工告诉他们:“河里的鲤鱼是野生的,一点不腥,味道鲜美。钓鱼的运气好,钓到大的,拿到集市能卖个好价钱。”李子恒嚷道:“好不容易钓到,哪里舍得卖,自己吃了多好。”船工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程浩天不解:“那么多钓鱼的,难道都是为了卖钱?”船工笑说:“那倒不是,人和人不一样嘛。”程浩天心头一怔,朴实的船工道出了一句朴素的格言——人与人不一样。

船到水边上了岸,两人沿着河堤漫步。沿路有摆摊卖药材的,党参、黄芪、知母、甘草,还有来历可疑的灵芝。有卖饰品的,似乎每一个旅游景点卖的饰品都一样,珠珠串串,花花绿绿。有一个老妇人出售自制的绣花鞋垫、荷包、布老虎,还有老虎鞋、老虎帽,花里胡哨。程浩天来了兴致,买了其中最大的一只布老虎。大舅女儿,他的表姐,有了身孕即将临产。他把布老虎送给表姐,表姐一定高兴。正好姥姥打来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顺嘴说给表姐买了一只篮球大的布老虎。姥姥先问价钱,他自然不会说实话,谎称八元。姥姥听了满意极了,在姥姥眼里,省钱是天大的事。姥姥的节俭令人发指,路上看到空烟盒都会捡回家,积少成多,卖给收破烂的。程浩天经常诓骗姥姥,一百元的衣服五十元买的,八十元的书包四十元买的。他不缺零花钱,离异父母出于补偿心理,每次去看他,都会丢下一些钱,这恐怕是单亲家庭能够带给他的最大实惠了。

李子恒提议找家饭店吃饭,程浩天相中路边摊。这几天,酒宴鱼肉吃腻了,想换个口味。有家卖绿豆凉粉的小吃摊吸引了他,他们干脆顺着小吃摊一家一家吃下去。连吃了几家,凉粉、豆丝、素菜丸子、竹筒米糕,还喝了一碗味道浓郁的糊辣汤。吃饱喝足,李子恒看着河对岸的怡园山庄说自己犯困,不如去那边开个钟点房休息。二人便绕了一段路,把车开到河对面,登记了一个房间。

酒店规模不大,只是一栋四层小楼,但规格挺高,内部装修豪华高档,还有室内游泳馆。价格自然也不菲,办理登记时,前台服务员送了两张泳票。这么好的酒店,可惜生意清淡,大多数房间空着,整幢楼安静得仿佛古堡。“没有客人,怎么经营得下去呢?”程浩天少见多怪。“酒店经营权归属一家大型国企,这类酒店虽然对外开放,但不以盈利为目的。”李子恒知道底细。“不赚钱图什么?”程浩天纳闷。李子恒低声说:“这你就不懂了,企业干部经常在这儿开会培训,或者接待外地客人。还有总统套房呢,专门给级别高的领导留着,有钱也未必让你住。这就好比爱喝茶的人开了家茶馆,赚钱是次要的,方便自己喝茶待客才是真的。”程浩天听得云里雾里。

两人进房间不久,女服务员敲门进来,问他们有什么需要。他们摇头说暂时没有。女人脚步犹疑,磨蹭不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程浩天看出她有话说。女人忽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五十元,做不做?”他一时懵住了。李子恒仰面躺在床上,听到这话,霍地坐起来。女人再次清晰地说:“五十元一次特殊服务,做不做?”两人这下明白了,对视一眼。程浩天脸涨得通红,李子恒起身拉上窗帘。

女人面容姣好,身段凹凸有致。她穿着一件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腰间系着荷叶边的格子围裙。这身打扮是这里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透出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丝毫没有风尘女郎的痕迹。房间光线朦胧,看不出她实际年龄。她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绾一个发髻,额前耷拉下几缕零乱碎发。下巴柔和,侧面看,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你是这里的服务员?”李子恒开口。女人点点头。“那你怎么做这个?”他问。女人垂着眼皮回答:“兼职。”李子恒笑了,他用一副见多识广的老练口吻说:“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万一你诬陷我们调戏你,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女人很有经验地从兜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放心,我有职业道德,我会替你们保密,你们也要替我保密。”

李子恒转而问程浩天:“做不做?”程浩天慌乱地说:“别问我,你看着办吧。”他从床上跳下来,拿起手机快步走出房间。门在身后啪嗒关上了,寂静的长廊阒无一人,厚厚的地毯吸纳了所有声音。他走到长廊尽头,那儿有扇窗户。他俯在窗台上,眺望楼下。安静的院子里有几棵盛开的刺槐,一串串紫色花朵看上去不太真实,它们更像是绢花。不远处的青水河波澜不惊,阳光下,湖水泛起涟漪。他信步上楼,游泳馆在顶层。泳池里有零星几个客人,柜台出售泳装泳具。他买了一条泳裤,准备去更衣室换。手机响了,是李子恒,问他在哪儿,让他快点回房间。他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赶紧下楼,手里还拎着刚买的泳裤。

楼梯口碰到李子恒,拎着包,肩上搭着一条白色浴巾。李子恒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夺过程浩天手里的泳裤。“给我用吧,我游一会儿,你回房间。”说罢,塞给他房卡,不等他回答,就径直上楼去了。程浩天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女人一定还在房间。

他手里攥着房卡,呆立在原地,心跳得很快。性对于他来说,还是一纸空白。他有过一段短暂恋情,刚到接吻程度就分手了。看过A片,网上浏览过黄色图片,但也仅限于此。活生生的女人,他从未见过。他努力回想女人容貌,只记得纤细的腰身,高耸的胸脯,还有她的头发,额前几绺耷拉在腮边的碎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几乎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去。

门虚掩,他推门进去,转身关紧房门。女人正在整理李子恒睡过的床铺,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刚才那人付了双倍的钱。”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他站在身后,感觉全身的血往头顶冲。他慌乱地伸出手,试图抱她。女人挣脱开他的手,有条不紊地脱身上的衣服。先是解开衬衫纽扣,接着,弯腰褪去长裤。她的两条腿格外白皙,远比她的脸白得多。接着,她脱掉衬衫,双手抻到背后解开胸罩。她小声嘟囔:“早知道刚才就不穿了。”她的乳房略微下垂,像两只白色的雪梨,微微晃动。他心里像着了火似的,两只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想到了海子的诗歌:你的乳房,你的蜜,像夏天的火,春天的花,落在我怀里。他的处子之身在二十岁那年夏天,匆匆交付给了一个陌生女人。除了羞耻和兴奋,还有深深的罪恶感。女人第一次固然重要,男人第一次也很重要。刚做完,他就后悔了,懊悔刚才的冲动,冲动果然是魔鬼。女人麻利地穿好衣服,留他一人裹在被子里。“你是第一次,他不是。”女人语气笃定。他?他立刻明白“他”指的是李子恒。这小子,居然早就尝过禁果。“你不能告诉他。”他脱口而出。“我怎么告诉他?从这里出去,我们就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女人笑了,她的笑容温婉沉静。临走,女人像是为了安慰他,俯下身,温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脸颊。“你是个好孩子。”她说。他羞恼地推开她的手,恨不得再也不要看见她。女人走后,他一个人在淋浴下站了很久,水太热了,把他的皮肤烫出一层微红。“该死的家伙。”他低声咒骂。他不知道自己骂的是谁,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李子恒,又或者那个女人。总之,这是件糟糕的事,就像在泥水里打了个滚。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感觉仍旧陷在泥淖中,浑身上下沾满泥垢。

回去的路上,李子恒很有经验地说:“那女人是暗娼,表面良家妇女,暗地里偷偷卖淫。”“她为什么做这个?”“当然是为了钱。”是啊,为了钱出卖肉体。程浩天再次懊恼起来,自己的第一次竟然给了一个暗娼,这恐怕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他最怕李子恒追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所幸,他根本不问。他不问的原因大概是怕他反问,他们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还年轻,羞于口无遮拦谈论女人。他感念李子恒的体恤,两人友谊加深了几分。从此以后,他们担着一桩共同的秘密。

第二天是程浩天返程的日子,李子恒专门找司机送他回家。从丰县到青城三个多小时车程,他本想搭火车,李子恒盛情难却,他也乐得接受。后备箱里有李子恒给他带的丰县特产,沉甸甸的各种杂粮、干果,爱讨便宜的姥姥一定欢喜。

汽车驶出城区时,程浩天接到姥姥电话,姥姥拜托他再买一只布老虎,说是邻居张奶奶刚添了孙子,她想用它送人。老人家会算计,想拿一只便宜的布老虎做顺水人情。咳,她要知道真实价格,肯定急得不得了。程浩天无法说出实情,本想骗她已经上了高速,话到嘴边,神差鬼使地,他张口让司机载他去趟青水河。需要多绕一段路,幸而不算绕得远,司机满口答应。

很快到了青水河景区,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程浩天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纯净水下车。他边走边看,循着记忆寻找昨天出售布老虎的摊点。不长的一段路来回走了两趟,没看见那个老妇人。打问了几个小贩,都说不清楚,大约今天没出来摆摊。河对岸就是怡园山庄,他抬起头,视线越过宽阔的河面,对着那幢楼张望许久。他想把那幢楼拍下来,可惜手里没有相机。(那是2007年,拍照手机尚未流行)那幢楼对他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尽管内心排斥,又不得不承认,他这个骨子里充满文艺情怀的青年,对于人生经历中的第一次性事,无法释怀。那是综合了多种复杂情绪的感受,惊奇、羞耻、懊悔,然而,还有怀念。仅仅隔了一日,他就开始怀念了。怀念那种感觉,怀念那个女人,怀念那个女人对他说的话。她夸他是好孩子,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这样说?好孩子难道写在脸上吗?他后悔没有当面问她,她凭什么说他是好孩子?

程浩天放弃了对布老虎的寻找,返回停车点。前面有个女人背着柳条筐,手里拎着一只镂空的尼龙袋。她一路低着头,捡拾游客丢弃的饮料瓶。这女人让他想起姥姥,姥姥也常常这么干,一只塑料瓶能卖几分钱?他小跑着追上前,把手里喝剩的空瓶子塞到她的尼龙袋里。她回头道谢,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却一下子惊呆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就是昨天那个女人吗?虽然换了一身装束,程浩天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戴着草帽,帽檐压得极低,穿着陈旧宽松的长袖衬衣,半长不短的咖啡色裤子,脚上是一双辨不出颜色的塑料凉鞋。阳光下,她的脸上布满汗珠,眼角细密的皱纹暴露了她的年龄,她至少三十多岁了。程浩天忍不住叫了一声:“是你?”女人迅捷地抬起头,愣怔片刻,很快恢复平静。她微微一笑:“哦,这么巧。”气氛尴尬,他不知所措。女人继续走了几步,找了个阴凉处停下来。她把背上的柳条筐放在地上,里面是一把一把白色细条状的东西。“你怎么没上班?”他追过去问。“今天轮休。”女人忙着整理柳条筐里的物品,身边有游客经过,询问柳条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女人告诉他们,这是白萝卜干,泡软后可以干炒,可以做馅,三块钱一把。游客看了看,没买,走了。女人摘下草帽,举起手臂擦了一下满头的汗。他站在旁边不动,女人问:“你怎么还不走?”他掏出一百块钱,“这些萝卜干我都要了。”女人不高兴了,“你这是做什么?”“不做什么,我就是想买萝卜干。”女人认真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便找出一根绳子,用劲把筐里的萝卜干全部捆绑在一起。女人把捆好的萝卜干递到他手里:“都买了也用不了一百块。”他把钱塞给她,依旧站着不动。女人大约误会了他的意思,环顾左右后小声说:“今天不行,下次你来免费,我逢周四休息。”女人的话惹怒了他,她曲解了他的意思,她以为他又想嫖她吗?呸,他永远也不会嫖她了。不是因为看不起她,而是——她的行为伤害了他。哪种行为伤害了他?他那时并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她的贫穷刺痛了他,他因此羞怒,气愤。他接过沉甸甸的萝卜干,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坐上车离开了,他才开始后悔,后悔没多给她一些钱。她到底多穷呢?穷到捡空瓶子。姥姥也捡空瓶子,那可不一样。但姥姥不是穷,姥姥是因为节俭的习惯。当然,姥姥也不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姥姥的穷和这个女人的穷不在同一层面,但有些东西是相通的。不,还是不一样。姥姥的穷更多体现在精神上,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这女人的穷,是物质上的走投无路。

他想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这个世界藏匿着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它们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关乎贫穷与尊严,阶级与贫富。二十岁的程浩天经过短暂的丰县之旅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成年人,不止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从那以后,每看到捡拾空瓶子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壮年,他都会投以深切的体恤。他再也没有乱丢过空瓶子,经常积攒起来,整齐地放在垃圾箱旁边。

回家后,姥姥用萝卜干做的饺子馅没有预想中那么好吃,嚼在嘴里很费劲,牙口不好的姥姥不满地唠叨,可惜了一斤五花肉。

程浩天与李子恒约好,来年暑假,李子恒跟他一道来青城。他早早告诉了姥姥,姥姥记在心里,念叨过好几次。大三后半学期,学校有个去美国的交换生名额,自费额度高,报名者寥寥,李子恒顺利被推荐,出国了。大三暑假,程浩天复习考研,李子恒留在国外实习。程浩天与李子恒的青城之约成了水月镜花,他们的友谊随着距离的拉开渐行渐远。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就连亲人也不行,更何况是朋友。

微信重逢,程浩天与李子恒有过几次交流,慢慢地,恢复了沉寂。除了回忆过往,他们几乎没什么可说的。程浩天不想谈自己现状,碌碌无为的公司职员,前途黯淡。李子恒也不愿谈及他的异国生活,仿佛那是禁地,不愿旁人靠近。李子恒朋友圈一片空白,窥不到他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看得出,他谨慎,也警惕,唯恐别人从他身上联想到他父亲,毕竟他父亲仍在国内任职。但是,怎么可能呢?没有他父亲,何来今日的他?他不是单纯个体,更像一个时代的缩影,无数像他这样的孩子携带着父母的心愿和财富,留洋海外,远走他乡。他在微信上给李子恒留言,回来记得找我,一起喝酒。李子恒回复他一个双手抱拳的图标。他心里知道就算他回来也未必找他,他们这一生,大概不会再见面了。普天之下的友谊大多如此,曾执手相握,彻夜长谈,最终两两相忘,陌路于天涯。

十年过去了,程浩天很少想起丰县,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那段经历。李子恒的出现,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从未忘记过。青水河一直流淌在他的记忆里。

(《遇见》,中篇小说,作者:小岸,原载《清明》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