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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里的青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尤夫  2018年01月16日13:32

青海是全国推广普通话毫无障碍且最为容易的地方之一,这是因为青海的包容。五湖四海之人,不同民族语言,几百万人共处高原,谁不懂得让步与妥协?然而,有意思的是,与此同时,青海的方言口语并没有由此消失,在许多情境中,依然那么充满活力。如果粗略总结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它不仅继承了古汉语的典雅、简洁,还吸收了诸多民族语汇,这使它在特定的语境中具有普通话鞭长莫及的特别优势。诸如,傍肩,抵岸,了乱等只有青海人意会得到的汉语词汇,在表情达意、遣词造句时依旧保持着古汉语的个性,在干净利落的简洁中蕴含着非常丰富的含义。诸如“筏麻”等词已经成为青海人口头上须臾不可分离的口头禅。更为有意思的是,青海人都能听得懂、说得熟的一些词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人群中有着更为独特的意思,甚至打上地域烙印。在与全省各地的朋友们打交道的过程中,我一直琢磨方言,觉得有些词只在一地方言口语中更有表现力。为此,每逢聚会,我乐享朋友们方言的同时,将此写成文字的感觉说给诸位并征求他们的意见。方家觉得虽是以偏概全,但亦不乏会心一笑之趣。这,就全部连缀起来,形成一篇文章。

1、阿么了

这是青海汉语方言中最具特色的一个词,甚至可以做青海的代名词。为此,青海人曾戏称青海是阿么了共和国。因为青海人一口一个阿么了,让外地人初次接触青海人,还不怎么了解青海以及青海人时,就牢牢记住了这个词。

其实,熟识了这个词,也就熟识了青海,把握住了青海的地理、历史以及文化个性的一些脉络。

就地理而言,青海一度是边疆,春风不度玉门关,与内地保持着长久的隔绝,由此,偏安一隅,信息封闭,这使青海人见人、见事倍觉好奇,于是吊在口边的一句话是“阿么了”,表示对一切外来信息的关切和好奇。

就历史而言,青海开发较早,先民数度留下许多珍贵文物,这里的彩陶流成了河就是铁证。然而,自羌人而藏族,空旷而广漠的青海一度是汉族、蒙古族、回族、土族、撒拉族、哈萨克等民族的过往和暂居的家乡,风水轮流转,每一块土地都未曾被谁长久拥有,这使他们之间有时为了一方土地而每每少不了争吵、讲理。在此过程中,一句“阿么了”,表示理直气壮,未曾冒犯。

就文化个性而言,青海封闭而保守。有意思的是,曾经风行内地的诸多文化印记在其发源地早已不见蛛丝马迹之时,在青海却能看得到它当初的鲜活样貌和生动气息。举两个样子,第一是青海社火在大同小异之中延续了中国内地社火精华,几乎是一脉相承地反映了过去一些时代、一些地域的个性以及时人的心态,是青海历史的活化石,可圈可点的节目很多。第二是青海人婚丧嫁娶之中坚守的礼仪还都带着浓浓的远古气息,他们一样不落地程序中包含着他们始终不渝的乡土情怀。对此,当别人提出质疑时,青海人就会直接堆上去,一句“阿么了”,表示的是他们坚如磐石的自信。

在青海人的观念中,“阿么了”有时就是一种一皮绳拽不过来的倔强。每逢他不能改变,执意要坚守自己的时候,一句“阿么了阿么”,透露出的则是他把自己全然豁出来了,哪怕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的果决。就此,我曾经与湖南的朋友聊天,他说,青海人的这种个性与湖南人的铁血精神几乎是一致一脉的。我说,在表现形式上似乎有那么点儿接近,而实际上青海人的这种大胆果决是长期封闭造成的无知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勇;而你们湖南人因为岳麓书院等传统文化的滋润,凡事都能进行全局的研究,早知这个世界上一切在变,所以敢于挑战权威与秩序,这是青海人永远都望尘莫及的;同样的胆大,但他们绝对是两极,青海的奶子湖南的茶,青铜的锅儿里炖下。有某种相似,但却离得那么远。可以说一致,但不能说一脉。我们都在笑!

我还给湖南以及更多的内地朋友讲,随着信息环境的全球一体化以及整个知识结构和视野的开阔,今天的青海人变得越来越圆融了,甚至都学会了所谓的“扮猪吃虎”,还是一句“阿么”最能体现青海独有的精明。就某个深刻或郑重的话题进行讨论,抑或随便闲聊时,青海人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轻易出牌而一目了然地表示观点。相反,他们大都会喜怒不形于色,而是平静地一口一个“你,阿么”。这是同意,还是反对?其实都不是。比如,一方说某某学者的文章写得好,另一方就会说“你,阿么”;再比如说,现在的孩子们不听话,也是一句“你,阿么”。平等对话,不失礼仪,有应有答,但却云里雾里,难明究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热词在形塑一地人。阿么了?,这,还不对吗?

2、戏儿 死姑舅

青海话里骂人的词也很丰富。有些,甚至还很厚道。比如青海人一般评价一个人时轻易不冠“坏”字,而以“瞎”(读HA)字替之。说明在言者的观念里一个人的“坏”是由于眼界不开阔,认识不明朗造成的,而不是骨子里的。这境界多高阔辽远。

正是在这样一些惯性思维的影响下,青海人特别注重人的本分与厚道,尤其不鼓励一个人名不副实的“表现与表演”。他们点评一个人时往往以“戏儿”贬斥其表现与表演欲的强烈。这在很长的历史时期是一个非常好的价值标尺,培养了青海人对于儒家文明或对于自己信仰的本分坚守。可是,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里就是这么一个挂在口头上的词让青海人至少落伍了几十年。

因为,今天最是一个表演的时代。不止吃专业饭的演员,几乎行行业业都是按照戏份出牌。老实忠厚,甚至故作谦逊,那你就去守你老先人那点摊子去吧。北大教授钱理群早在十几年前就看出了畅行在学生以及校园里的“精致的利己主义”,他们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表演,而且其功力几可以假乱真,真真假假,让生活处处是表演。

与之相对的是,本该发表的论文找不到婆家,原应享受待遇的专家久处边缘。在一个飞速变革的时代,多少人削尖脑袋在争的东西你却自甘落伍地在等,你等着去吧,老黄历早已翻出了新页。这不是制度的原因,也不是人人变坏的原因,一部《红楼梦》能够养活数以万计的专家,就是养不活一个曹雪芹,而且还三餐堪忧,要不是朋友资助,甚至难尽天年。这世界上永远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你不会点灯?这世界上有不下雨的时候,你不会人工降雨?戏,是现实的翻版;难以实现的愿望就得靠戏催成。前段时间看中山大学谢有顺关于诺奖的看法,他认为,诺奖不是万能的,但诺奖获得者如果不善于让全世界的人,至少让瑞典评委熟知,就是金子般的作品也只能永埋地底。诚哉斯言!由此对比青海人,骂人“戏儿”,欣赏“死姑舅”,这,谁还敢主动推销自己?

死姑舅,说穿了就吃的是“死”亏。凡事突破不了自己,突破不了老先人认定的死理。对于这个老毛病,据说民国时期的多个重要人物言及:某毛擀不成氊,青海人坐不成官。意思是,青海人最不懂变通,最不懂乘势而上。直至到了今天,这毛病依旧缠身,不能改正。据说,改革开放之初,全国人民解放思想,大干快上,即将拉开改革开放序幕之际,青海的许多人却不能释怀于江青被抓,他们说,毛主席老人家尸骨未寒,哪能把人家妇人立马算账?

总是那么慢半拍!不该一根筋的地方老是一根筋,更别说察颜观色善尽人事了。细想想,死姑舅心理至今依旧是一片暗了雪山的青海长云,还那么坚固地横亘在青海人的心头。

3、筏麻 糊涂 阿拉巴啦

青海汉语方言中,夹杂着大量的各少数民族词汇。不知从何时起,它们早已跨界成为各民族共同的语言。不论是谁,一经在青海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不知其出处渊源,然对其内涵却很快就会心知肚明,不需特意阐释。照你这么说,青海方言,筏麻呗?

筏麻!

这“筏麻”一词不仅在青海畅行无阻,而且在整个西北都是熟词。据已故青海民大副教授朱刚先生考证,这是一个波斯语词汇,发音,阀露麻;意即皇帝的诏书,后来引申为“非同一般”。这哪是哪?怎么理得清其渗透的过程?原来,一切源于成吉思汗对于波斯的征服与占领。那么多的战俘、工匠顺从命运的召唤来到中华大地,从此讲汉语,传宗接代于中国。为什么?为什么要远离故土?虽是色目人,当时的二等公民。不过有时也免不了他人的盘问,或者不如意时的自问,我想,必然一定伴随着一丝淡淡的乡愁。可是,这一切是冥冥注定,人力不可抗拒。其中命运的导火索是因为皇帝的诏书。皇帝的诏书,皇帝的诏书,这既是对他人的回答,也是对自己的安慰。就这样,说得多了,由近及远,得到了各民族的认同。如今,它跟原意没有一点关系,但却是比原意广阔得多的历史一节,也是牢牢扎根于各民族口头上的一个大词。

筏麻!

青海人动不动就这样夸赞他们心里、眼里以及想象着的美好事物,波斯人压根都想不到这样一个普通的词汇却在遥远的中华大地获取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活力、魅力。

与“筏麻”频次相当的“糊涂”则是一个藏语词汇。记得犹深的是,青海电视台与浙江湖州电视台合作之际,有一天在一个饭局上,湖州台周主任有点非常不解地问我:你们表扬一个孩子聪明时说“糊涂聪明”,这到底是在说“糊涂”,还是“聪明”?

我差点喷饭。

我立刻回答,这是一个藏语词汇,属程度副词,相当于汉语中的“非常”或“相当”,表示程度之最。由此可见,藏民族的宽厚,他们在点评一个人、一件事是绝对不模棱两可,好就是好,为了堵死负面的评价哪怕一丝毫,就常常毫不吝惜地说“糊涂”。从此之后,我发现,周德生先生说一道菜、一餐饭好不好时,就说“糊涂好”;说一档节目、一个镜头时就说“糊涂到位”。在离开青海时,他的浙江普通话里已经嵌进了许多青海方言,其中,也有“阿拉巴啦”。

“阿拉巴啦”同样是一个藏族词汇,却活跃在各民族的口头上。我常想,这样一个表示“凑凑合合”“还可以”的词汇为什么获得了如此广泛的赞同?原来,还是与青海人的谦虚厚道有关。 这是因为青海人每每遭逢他人对自己的语言、做人、做事以及方方面面的成就给予高评时,青海人就会很有保留的说“阿拉巴啦”。

阿拉巴啦!浅尝辄止,不到火候,或者其他雅词、大词都不能尽意时,我们只能说“阿拉巴啦”,包括我的这篇东拉西扯的文章。

4、一卦马拉 拉曼

要不是放在具体的语境里,猛一看,这两个词还真让人觉得有点生分。可是,一当放在具体的语境里,青海各地都会听得懂其具体所指。比如,两个人在说工资,其中一人说:“这个月,一卦麻拉加起来是一万,扣除各种税费,就是八千。”这个“一卦麻拉”就是“林林总总”、“一共”的意思,但显然要比这两个词汇其含义更加丰富,更具地方性。就此,我曾试着拆开解读原意,其中,“一卦”意思在青海方言里人人皆知,“麻拉”就悬空了;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其包容性远超“一共”“一卦”之意。

据说,在湟源地区这个词的使用频次很高。比如请客,他们就会说,你们“一卦麻拉”地到我家吃饭。这,远比“大家”丰富得多,在这个语境里,其意思就是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包括在内。还比如,这一次“一卦麻拉”参与医保。其意思就偏重于老老小小,城乡各处之意。语境不同,偏重不同。一卦麻拉,你知我知。方言神奇,于此可见一斑。

就此,我曾请教我的湟源籍老同学靳增发。他说:“一卦,是汉语,麻拉,可能是蒙古语,它们都有全部的意思;但让它们组合叠加在一起表达的众多、加起来等意思之中一定包含着各民族的情绪,这是青海一些地区说话中特有的修辞”。

我想,还不止于此。这个词,在湟源之所以使用更加广泛,很可能与它的特殊地理有关。因为湟源是曾经的茶马互市、农牧业交接地带,汉族和众多少数民族交往较早,这使他们天然地懂得照顾各民族情绪,为此汉蒙、汉藏等叠音词在这里一度畅行,架起了民族团结的一座神奇桥梁,这“一卦麻拉”即是明证。

与此相互印证的“拉曼”也是带有一定的历史和地理气息的。为了写这一组文章,我曾经就平安县人的“口头禅”请教平安籍老朋友刘全春时他经过反复斟酌,选定了“拉曼”。比如,我“拉曼”才有一百元钱,你却借九十元,我自己咋办?这一个“拉曼”也透露出了平安一带的地理信息。不是吗?平安是丝绸之路上的古驿站,也曾经是蒙古族生活过的热土,南来北往之人的络绎不绝让平安人洞察世情时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一种全局观、整体感,这使他们学会了比较,并学会了从整体中关照自己拥有份额的习惯,为此,他们一口一个“拉曼”,一方面宣示着他们的不足,另一方面也透露着他们凡事有整体参照的一种思维惯式。表达这样的一种内心世界时他们之所以选择一个“拉曼”,一则含蓄,二则照顾了蒙古族的民族情绪。这是我的猜测,因为今天的平安一带依旧生活着那么多早已忘记了母语的蒙古族后裔。之于这个词在青海各地的流行,我想这与它表意内涵与逻辑的独特有关。

如此说来,“麻拉”“拉曼”等一定就是铁板钉钉的蒙古语词汇?就此,我分别请教了朋友之中的陈元魁、索多、龙仁青、靳增发、刘全春、马学福等熟知青海方言的人,他们几乎完全可以断定,这,不是藏语词汇,但也很难说是蒙语词汇。那是什么语词汇?截至目前,大家比较一致的的意见是,有可能是蒙古语词汇的转音词,抑或远去的吐谷浑留给青海大地的一件礼物?反正,在青海方言词汇中,它们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5、啊,胡大! 啊,斯塔------

这两个词都是杂糅的,在青海的一些地方将这种组合方式称之为“风搅雪”。有意思的是,两个“啊”同是汉语叹词,表示惊诧,但程度有别,前者表示的惊诧因语境不同而暗含着赞叹、惊喜、失望等意思;而后者常常表示失望、遗憾,有时,还兼有安慰之意。

举例说明,比如,看到了一栋花大房,客人当着主人面就会说;“啊,胡大!这个房子我们村里甩掉梢了”。这里的“啊”就是赞叹。再比如,一个人在洋芋地里干活,挖出了一个头大的洋芋,然后他就会喜不自禁地说:“啊,胡大!有这么大哩。”这里的“啊”就有惊喜的成分。还比如,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有不良行为,他们就会说:“啊,胡大!这个还是人吗?”这里的“啊”很明显就有几分失望。

之于“啊,斯塔------”之中的“啊”,一般是说给自己、晚辈或比自己在各方面境况比较差的人的。比如,“啊,斯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个“啊”字,后悔莫及。再比如,一个人生意上当,在不该栽跟头的地方吃了大亏,人们就会对他说;“啊,斯塔。你咋不跟我通个气,我早就吃过这个亏。”这是表示惋惜。还比如,一个有前途的人在中途被免职坐牢,他们就会说“啊,斯塔。可惜呀!”这是表示遗憾。

一个“啊”字,魅力无穷。为什么?原来,它们只是一个语词中的导火线,其火力之猛全源于与后边两个词的巧妙配合。因为,“胡大”是波斯语,是整个西北信仰伊斯兰教的人心目中的最高主宰,也是他们语言行为中最有震撼力的信仰标尺,亦即阿拉伯语之中的“安拉”,既然口言“胡大”,就标志着背景之大,惊诧之甚,而不是一般的口是心非。与此同时,这是信仰的表白,说明言者是信仰伊斯兰教的。之于“斯塔”,则是一句穆斯林常挂口头的忏悔之语“爱思泰嗨飞隆啦嗨”的缩略语,表示在真主面前诚心忏悔。与“啊”组合,原先的意思就是自当忏悔,而后来就引申出了其他意思。

这两个词,青海各地各民族似乎都用;就是不用,在具体的语境里,都能揣摩其大意。但据我调查,其使用率最高的地域则是化隆。化隆是回族自治县,也是全国唯一讲藏语而信仰伊斯兰教的三万多卡力岗人的故乡。这里民族成分复杂,各族杂居,语言和习俗相互影响之中,他们自觉不自觉熟知兄弟民族习俗,听得懂兄弟民族的方言,就这样,这两个原本在穆斯林之中流行的词汇就悄悄地融入到了兄弟民族的口头之中,这使化隆藏族、汉族也常常以此表达他们的惊诧和惋惜。

如今,这两个词渐行渐远,不仅从地理上翻越了青沙山,而且其含义逐渐模糊,甚至变异。好多次,在外地化隆拉面馆与老板聊天时发现,他们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只以“啊,胡大”应付,其他再不发一言。事后问一位朋友,他说,这样既不失面子和热情,还把一个人打发了,这是青海人走出去之后面对家乡人套近乎的、独有的圆滑!你很难揣测言者之意。

“啊!胡大”我由衷地感叹,并好奇地发问:那么,“啊。斯塔”一词的出路如何?他说,这个词如今几乎再不用于第三方的人了,而更多的往往用以自责。

“啊,斯塔----[GL0059]”我再次长叹一声,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如一个常常的破折号。这,不单单为两个方言词汇的命运和走向。

6、哦,是哇? 就!就啊!

这两个词是民和人的口头禅。

每每叙述一件事,段落情绪需有个停顿时,他们就像使用标点符号般一口一个“哦,是哇?”,在我们听来好像是“奥沙”,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缕紧盯对方征询意见的眼神。不管听者明白与否,同意与否,他们就这样不断征询、发问,一次谈话,不知多少个“奥沙”,听得人就像熨斗烫了般舒适受火。

与此同时,民和人也很会听人说话。听他人说话时,他们一口一个“就”,一口一个“就啊”,表示完全同意说者的观点。在此之中,他们就是已经听出了对方口气中的不和谐,尽管心里已经形成了一道堤坝,而嘴头上依旧一口一个“就”,不轻易表示反对。所以,有人说,民和人的语气像丝绵,民和人的心思如云朵,让你永远摸不透民和人。

我常想,大概这与民和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关。民和是青海的东大门,东临兰州,南邻大河家,在长期的“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封闭中,它“春江水暖鸭先知”,先于各地能够接收到各种新鲜信息,也先于各地跟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这使他们对于人性有着更为深刻的了解,为此,做人处事比其他封闭地区的人更加圆融。这种圆融体现在语言上就是对于这两个词的坚守;表现在行动上,就有着“猫老鹰”般的精明与善于周旋。为此,青海人就像称湖北人为“九头鸟”一样地把民和人称之为“猫老鹰”。

我认为,这个称谓名副其实。那年,与张承志先生西游,在德令哈宾馆大厅遇到了几个慕名而来的民和人。还没怎么聊上几句,他们早就摸透了张的性情,便随手送上了一串昆仑玉的念珠。真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因为,我太了解张老师的性格,他不会随意受人礼物,而这一次不知咋了,就轻易把念珠捏在了手心。可见,这两个商人的周旋能力远超“猫老鹰”。“猫老鹰”是鹰的一种,它没有西部鹰隼的迅捷,但它对于一个目标的跟定和不断周旋的耐力是其他猛禽所不具备的。或许,他们在没有见到张之前,就把功课做到了家,这就不费吹灰之力,几个“奥沙”就赢得了人家信任。

事后,我常想,他们能不精明吗?还是因为这片土地。人多地少,山大川少,许多地方拉羊皮不沾草,到了后工业时代依旧在吃窖水。为此,民和人一旦狠定了目标,就不会朝三暮四。哪怕是一样果腹的小买卖,他们不会轻言放弃。

改革开放之初,硅铁行情看好,民和一夜之间成为青海硅谷。川口上下,烟囱林立;县城周围,火光四射。几年间,庄稼受损,湟水污染。致富代价,远超预期。为此,事后反思,于今方延。

随着2008年奥运会的召开,昆仑玉一夜成名之际,还是民和人借着这稀世的资源在青海玉界腾挪跌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牢居要津,稳发大财。据说,那几年,民和玉老板们的风光与山西煤老板等总有一比。正月里,他们车队的气势让川口镇一下子显得很土气、很不入时。难怪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如今移居三亚、广州,远离了民和。

总而言之,只要时机来临,气候适宜,在青海,民和人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容易成事,这一切源于他们的精明,而表达出他们精明的两个词就像冰山一角,潜藏着的永远是他们善于谈判和沟通的大智慧。

7、百分之百(鳖分之鳖)

百分之百,这是乐都人特有的口头禅,也是乐都人先于青海各地而独有的精明。说明他们很早就有分数的概念,也善于站在全局之中分析事物。

这个词,要是按照普通话或者青海其他地区的方言说出来,其地域特性就一下子冲淡了许多。这个词,就得按照乐都口音说出来------鳖分之鳖,或者鳖分之八十,才觉得够味。在我们的生活中,听百分数里的乐都口音,真觉得是在吸收一种别样的文化滋养,借此我们就会感受到湟水谷地里这一片高天厚土特有的文化韵致。

乐都是青海文化大县,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文化氛围特别浓郁,农家子弟无一例外都有发奋读书的传承。为此,在上个世纪之初,青海其他各县一些少数民族家庭迫于上学压力而花钱找人代替读书之际,乐都却涌现出了一大批自觉读书识字的人,其朗朗书声声震河湟,让河湟谷地各县不得不刮目相看。乐都的文书,二化的官,大通互助的一二三。这是马步芳统治青海时期的兵营和官场现状一班,百分之八十的准确。

用百分数说事,乐都人把他们涉世度事的一把尺子就这样带到了民国官场和兵营。与他们接触久了,其他各地的人,也把这在全局中寻找自己位置的百分比习惯带入自己的生活。谁学会了百分比,谁就在判断事物上高人一筹。怪不得马克思早就断言,哪一个民族把数学引入生活,哪一个民族就优先进入先进民族之列。

别小看乐都人思维上的这一点点标高,在那个时代,它让乐都人迅速地在马步芳家族的宁海军里成为仅次于马家嫡系的上等兵,并使他们准确地在不同的环境里迅速地找得到自己的定位。前年,为拍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录片,我在阅读乐都籍抗日老兵张国祥先生的油印回忆录时发现,他不止一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这一切全缘于他对每一时形势的正确揣测。我想,无论在何时,他的那一点并不全面的知识素养和他在思维上的百分数坐标比金钱更重要地挽救了他。百分之百,他随时在拿捏、揣度、分析着天下大势,一己安危。这是很有意思的。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惯性,解放之后,乐都人参加革命工作的人很多,乐都的普及教育如鱼得水也走在全省各地前列。这使乐都人就像黑燕麦,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成为青海人在全省乃至全国散布最广、走出最多的一支人。虽然没有做过统计,凭经验判断,其百分比绝对是全省第一。

如今,乐都文化氛围依旧不减当年,村夫野老言谈举止依旧不乏儒雅,下一代读书更是不让前贤。文化强县,彩陶故乡,蔬菜大县等名分无需争取,自在闪光。但是,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百分比思维这一盏曾经照亮了乐都暗夜的一束灯光,在夺目炫彩的阳光下,其光彩只会越来越暗淡。这,绝对是百分之百的。要想领先,他们还得寻找,还得找到一个比这个词更有能量的与时俱进的新台阶。

有意思的是,受乐都口音和乐都思维的影响,青海其他地区的人们言及一个良好的结果或者一件有把握的事情时,总会模仿着也说一句“百分之百(鳖分之鳖)”,表示喜不自禁的自信。

8、什么个什么个

与十万个为什么可有一比的青海方言词汇绝对是循化人常常挂在口头的“什么个”。

一个人在一个场合看到一个人,他就大声说:喂,什么个,我们说定的什么个,你什么哩嘛不什么,你不什么哈我什么哩,我什么了哈,你再别什么。

哦呀,我本来什么哩,什么个上不来,你就什么吧!

听到这里,他们的话告一段落,其中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清楚了,无须赘言。但是他们之间到底在想做什么,只有他们之间心知肚明,别人只有揣测的份。还是让我们解读一下:简短的对话中,一共使用了十一个“什么”,第一个一定是特指,是名词,但没有直呼其名,做到了为“听者讳”;第二个也是名词,但指向却是他们共知的事情,但是具体的什么事情,他人依旧不知;第三到第七都是动词,表示“办”,但比一个单纯的办蕴含更加丰富,其中突出了时态,尤其是第七个表示的时态则完全不同;第八个词是动词,却含有“后悔”或“干扰”等各种心理因素在内的动作;第九个跟第十一个词依旧是动词,含有“办” 、“努力”等意思,第十个词是名词,意思很明确,即指“钱”、“资金”。

一词多义,活用“什么”。这,就是循化特有的含蓄或者用词习惯。

在循化,“什么个”是一个内涵特别丰富的词汇,在不同的语境里,它具有动词,形容词,名词等属性,且意思的活用远超所有词汇。

有一次,出差循化,向人问及我一个当领导的同学,对方答:什么过了。我说,是免了职务还是去世了?对方说:哦,他还没到什么的时候,职务上什么过了。我知道,在这个语境里,“什么”具有免职和去世的意思,但我的同学并没有去世。

还有一次,有人托我办事,他说,办这种事,需要什么个就什么个,要不,人家就不什么。我知道,这前两个什么是“打点”的意思,后一个则是“办”的意思。

我曾经听他们说一个女人:啊,长相嘛,真正地什么个,没说头。这“什么个”就是漂亮的意思。另外,他们说不咋样时常常说:他什么个不是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个。这里“什么个”含义就更加丰富了,可以解读成“大腕”,“有钱汉”“领导”等诸多上好的角色。

正是有了这样的含蓄,循化人在对外交往中掌握了诸多主动。比如,商业谈判,民间交易,他们借着这个词总是给自己和对方留下了从容转身的台阶。据说,一个人到银行贷款,见了农贷员,就说:喂,我的那个什么个什么哈了?农贷员答:正在什么着哩!他们心知肚明,而别人则云里雾里,这简直有点黑话性质。

如此说来,难道循化人不善于言谈或者不长于汉语表达?

绝对不是!

青海诗歌界撒拉族知名诗人如秋夫、马丁、文德等都是驾驭汉语词汇的高手。汉语在他们的笔下就是一握早就饧过来的面团,想咋揉捏就咋揉捏,比拉面师傅手下的面条还要听话绵软。循化藏族高僧大德之中不少人不仅精于汉藏双语,对于撒拉话也不陌生。循化人的视野开阔,对于循化人来说,不论身处何地,面对任何人,语言从来都是小菜一碟,表达思想更是从容不迫。正因为听惯了各种语言,享足了语言带来的各种奢侈,他们反觉得一个“什么个”方是最为传神、简练的活用词,为此,他们就这样借助于一个需要在具体情境中体验的词过着他们悠然闲适而别具魅力的独特生活。这,真有点什么个!我不由赞叹。

9、真正儿

这是湟中人的口头禅,不过青海各地都能听得懂。与湟中人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任何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会使用这个词。

这篇文章好得真正儿。

姑娘漂亮着真正儿。

他学问做得真正儿。

你的人好着真正儿。

正面激励,不挑毛病,专说优点。湟中人深懂人性,老练成熟,一个“真正儿”时常把人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就是有些毛病和不足的人,听着听着,忽然发觉自己都有那么多的“真正儿”,这就产生了许多正能量。

早些年,在金场里,湟中人是最早雇人淘金最善于管理雇工的。在金场,他们虽然住在帐篷里未必亲自干活,但其效率从来是那些事必躬亲的掌柜们望尘莫及的。当然,设备先进、组织严密、发钱干散、伙食等后勤保障到位都是基础,但他们最拿手的激励工具无一例外就是“真正儿”。

他们偶或在干活现场巡视。看一个人在不同岗位上劳动,总少不了一番让人听了倍觉舒服的激励:

啊,这小伙铁锨使得真正儿。

哦,这老汉盆子出得真正儿。

他们总会发现一个人身上的优点,并不吝惜赞美,这使他们与人在感情上的个人距离拉得最近。据说,相对于青海人比较精明的一些四川打工者在金场里玩命干活,有些人挣得都吐了血,但是,在离开金场时,还连连感谢老板,说只有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赏识自己的人。

通过激励别人让他人为我服务,或自我陶醉,这是湟中独有的精明,也是湟中消化了青海多元文化之后独占鳌头的主要原因。河湟从来是青海文化的中心,走马灯一样各民族都曾在这里留下了深深浅浅不同的文明印迹。如今,这里更是中华诸文明最具活力的地方之一,藏传佛教、伊斯兰教、中原儒家文明等在这里依旧鲜活如初,多元共生,随处可见。塔尔寺里,白帽往来;八宝塔下,道士频出;佛号邦克,时相交叉;南朔山下,各族漫歌。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很难断然地说谁是谁了,为此,湟中高人们发现,无论是谁,也无论宗奉和信仰什么宗教,在世俗层面上大家都是人,都有受尊重的人性要求,这就是大家相处的共识,为此,他们学会了说“真正儿”,用“真正儿”架起了一座夸奖人的金色桥梁。

这是他们“真正儿”的聪明,这是他们“真正儿”的高。在湟中人使用得就像空气和阳光一样成为生活须臾不可分离的工具之际,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直到1943年才在《人类激励理论》论文中提出: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假如一个人同时缺乏食物、安全、爱和尊重,通常对食物的需求量是最强烈的,其他需要则显得不那么重要。此时人的意识几乎全被饥饿所占据,所有能量都被用来获取食物。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吃,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当人从生理需要的控制下解放出来时,才可能出现更高级的、社会化程度更高的需要如安全的需要。

对此,虽然湟中文人从未表述过,也不屑表述,但他们知道,所有的人都需要正面肯定,正面激励,他们比心理学家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并将此融入“真正儿”这个词中。

真正儿,最是馈赠他人的厚礼。

10、整校

这是门源人的口头禅,也是他们一辈辈在血与火的生活经验中总结和传承下来的生活态度。

门源人身处祁连山腹地,偏安一隅,生活相对富足、殷实。再加上云遮雾罩、大阪相隔,信息相对比较封闭。这使他们人比较厚道老实,不善花花肠子,口是心非。为此,当别人贼精贼精地来到门源表达他们的愿望,与门源人聊天时,他们虽然在听,但却不怎么太上心。尤其是面对别人半截话时,他们则很难一时听得懂。可是,他们的实诚却让他们不忍心随便得罪一个人,于是,谈话结束之后,他们就会反思琢磨一番。并不时打电话或当面“整校整校”,以消化别人的谈话。

整校,是门源人的生活习惯。

记得十年前,青海回族文学第二届笔会在门源召开之际,作为主办方之一,我和朋友们在白天说定的事情,到了晚上,门源方就会再“整校”一遍:时间、地点、参会人以及所有的细节,无一例外,都得过一遍。直至会议结束,我们每天都在适应“整校”。正是在这种“整校”习惯的帮助下,那次会议组织非常紧密,各项议程滴水不漏。言及此,我的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说,门源人的这一点认真堪比日本。

就是。

门源人每逢婚丧嫁娶等重大事宜时,不忽视任何细节,尤其是在过去。如果不慎落下一点程序,他们就会耿耿于怀,牢记终生。据说,有人请阿訇为自己的祖先上坟,上坟的经文一般是程序性的《古兰经》章节,而那一天他们因为没有事先整校,阿訇另念了其他篇章,以致那个人终生为憾,从此与阿訇断了交往。

正是在这样的惯性心理驱使下,门源人的礼节里多古风,在其他地区早已革除的习俗在这里依旧具有它当日的鲜活和别样的生命力。同样是回族葬礼,在其善后中门源人依旧看中“收内”等慰问礼数。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去世会使丧主五内俱焚,不堪忧伤,作为亲友,就应该在痛定思痛之后前去慰问,说说话,拉拉家常,让他回到正常生活。而这样的程序性礼节在其它回族地区不是淡化,就是忽视,甚至无人认同了。

在门源回民家里,每逢老人病重,家人就得宰羊祈祷,然后将羊肉一份份放在一个油饼上面呈送到亲友家里,这是通知。如是熟肉,说明病不紧急;如是生肉,说明时不我待。亲友们接此通知,就会赶紧探望遇面。如果未能及时赶到,就会遭人唾弃和笑话。人际关系依旧缠绵敦厚,让人钦羡。与之相比,大阪山麓南面的大通,这一古风早已绝迹。

访古问俗,不能不去门源。在门源,安坐羊粪蛋煨热的土炕,与老人们“整校”民俗,的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在全球化浪潮中,古今多少事,全都化烟云,乘门源古风犹存之际,我们在看油菜花的间隙就当在这里“整校整校”,包括方方面面的遗存,否则,这就有点太遗憾了。

11、妈妈哈

平常是个吃饭的啦啦(藏语,即桶),关键的时刻忘不了妈妈。大通人曾这样自嘲,也曾把“妈妈哈”吊在嘴上走南闯北。

人问,这不是在骂娘吗?

但在大通的语境里,骂娘的意思分明早已渐行渐远了。还是从头说起。

曾经以为骂娘是国骂,是中国人骨子里独有的人性毒瘤。鲁迅小说《阿Q正传》的主人公表达情绪时,一句一个“妈妈的”,我曾引以为耻,总觉得这是文明古国的最大不文明。后来读书发现,这还远不是国骂;整个人类,不论是哪个民族,在骂人时几乎无一例外都不放过娘。其中,一位哲人的训诫让我记忆犹新:一天,他正在跟众子弟讲道,他说,你们不能骂自己的娘。众子弟反问:我们虽偶尔骂人,但从来不曾骂娘。哲人说,不是的,你们惯于骂娘;你们乐于骂别人的娘,那么,别人就不反击?你骂一遍,人家会还十句。所以,尊重自己的娘,就不要骂别人的娘。

然而,教诲归教诲,人们还是惯于骂娘,乐于骂娘。可见,骂娘早已全球化,止骂也不从今日始。那么,我们为什么如此不文明?这是因为在人类的情感中,最是母子情深,人性让我们恨不得一句骂死他人,这就无缘无故地让母亲们不明不白地躺着中弹。谁让母亲是最伟大的?

可是,骂着骂着,在不经意间,这个词在青海方言大通等地语境中早失去了原有的凶狠,而是变成了一种口头禅,一种不经意间表达不同情绪的一个词。大通曾经是青海东部农业区的煤都,一年四季,煤车络绎不绝,最让外地拉煤人觉得奇怪的是,一旦到了煤矿,好端端的,那些矿工一口一个“妈妈哈”,让人觉得受辱。可是一观察就可发现,这“妈妈哈”一词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矿工们的口,他们并不针对特定的人。

对此,原先我认为这是大通矿工们的优越性使然,与天南地北前来拉煤的人相比,他们可是蹲在井沿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有火烤。就这样烤着烤着,心火也逐渐大了,这就学会了骂人。妈妈哈,这分明是一种面对他人的优越。可是,久在煤矿的表兄说,这是那个特定的环境异化的结果。因为再安全的矿井都是潜藏着各种风险的,干煤矿没有点二杆子劲就坚持不了,这“妈妈哈”就是矿工们有点自残自虐性质的安慰语。矿工们到了井下就像金客们到了荒原,就得来点破常规,就得有点壮胆的言辞,这“妈妈哈”就是酒精般让他们忘记自己的兴奋剂,抑或安眠药?

他还给我讲了这样一个例子:摇辘轳时代,一对父子俩都在煤矿干活,父亲在井口摇辘轳,儿子在井下挂煤筐,那时没有哨子和信号,煤筐满了,儿子就会喊,喂,摇辘轳的,妈妈哈,拉!等父亲腾空了煤筐,再次放下煤筐时也大声喊,喂,挂筐的,妈妈哈,走开!此时,妈妈哈成为一个信号。一旦下班,各洗澡回了家,他们则相敬如宾,哪还敢说“妈妈哈”?

正是因为有了煤矿风气的影响,潜移默化之中,大通爱说“妈妈哈”的人就比较多。据说,某主管教育副县长到一山村小学检查工作,适逢师生野游,就没有如愿。于是,他对校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说,阿爷,我给你捎个话,你见了校长就说县长把校长的妈妈哈----。第二天,老人如是反馈,校长说,我才他的妈妈哈!这个语境里“妈妈哈”早已超出了骂娘的范畴,而更多的则是“失望”、“讨厌”的意思。

我还记得的是,有一年大通一位手扶拖拉机师傅到了牧区,拿了钢锯条正在锯牧民草库伦上的角铁,准备拿走;谁料,牧民发现了,骑马追来之际,他对同伴们说,妈妈哈,发现了!然后马上逃离。在这个语境里,妈妈哈,更多的是自责以及运气不佳等自我解脱,绝对没有骂对方的意思。

更为奇怪的是,在有些语境里“妈妈哈”还表示“窃喜”“欣赏”之意。比如,办成了一件不报多大希望的事,他们就会说,妈妈哈,还成了呗!比如,孩子高考成绩很好,让家长特别高兴,他们就会说,妈妈哈,考了六百多分!

让一句骂人话,在生活中尽量减少其火药味,使其逐渐文明化,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挣扎、改造,这应该是文明进步的开始。就此,我常想,随着语境的变化,这个词假如从此消失,人类文明史上这一页就该大写特写!

12、啊,丘!

请允许,我写一个错别字。丘,是男性的性器官,也有专字,但为了稍稍含蓄一点,我就这样学古人假借一次。说来可笑,在许多民族的潜意识里,丘,还是值得崇拜的图腾。可是,在青海人的口头上这是一个暗含着极大轻蔑的词汇。尤其看不起一个人,轻视一个人时,就会随口说,他是个丘吗 ?有时,斩钉截铁一个“丘”字表示坚决的不认同。

这个词,青海各地都在说,也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全省通,全国通。但在青海贵德、贵南一带的口中与“啊”字相配,则特别地耐人寻味。

曾在贵南下乡驻村,没事时就在村里与众人闲聊。当说到一个看不起的人时,他们就会言不由衷地说:啊,丘!他那点烂本事。干净利落,爱憎分明。小地方就是小地方,人不花花肠子,我觉得很正常。可是,有一天,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当说到某个公众人物或名人时,他们常常也是不置可否:啊,丘!

曾与贵南、贵德的文友说起这一切。他们都认同存在于贵南、贵德人身上这一点风骨,但都不做更加深刻的分析。我想,这一切与这一方风土有关。在我提出问题的时候,或许他们已经开始了更为全面的琢磨,或者在心里说了一句“啊,丘!”表示对这个问题的不值一提。

贵德、贵南的山水与别处不同的是,它荟萃了了江南山水的灵秀和高原大地的雄浑。娴静优雅的黄河,熊熊燃烧的丹霞,进退有据的山川,宜农宜牧的田土,各族杂居的村庄,不论山川地理,还是人文资源,都比较有利于人的生存和发展。这使贵德、贵南人做事时就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一个经得起多种检验的坐标。为此,他们骨子里对于一切一时的成功,一个领域的崛起,一隅江湖的价值等保持着相当谨慎并彻底决绝的否定,所以口口声声就会说“啊,丘!”

敢说“啊,丘!”,就得超人。为此,贵德、贵南人就是衣食无忧,也大都克勤克俭,发愤图强,做起事情来就有一种他人少有的坚毅。

前年,我省东部农业区两个县在争论文化大县名份的一个私人场合,我告诉征求意见者:这种争论是可笑的,我可以告诉您的是,贵德籍的作家王文泸、诗人张荫西、电影导演万玛才旦等在全国闻名的文人贵县都没有出现,所以,还是不争的好!

对方一时无语,或者万般愤恨,但都没有表态。此时,我想他要是贵德人,他会说一句“啊,丘!”一箭双雕地找到挽回自己面子的台阶。

当然了,“啊,丘!”也不是万能的。贵南、贵德的人都非常清楚,有时一句“啊,丘!”也会把自己陷进尴尬境界。因为,敢说,就得有两板斧;否则,就是攒空劲。为此,贵德、贵南的人最懂破釜沉舟的必要,也每每有悄悄较力、惯于走长路看谁笑在最后的儿子娃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在葬一方人。为此,在今天,他们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再也不敢轻易地说“啊,丘!”了。但是,一个人一辈子都不敢说一声“啊,丘!”,那也会憋死人的。对此如何拿捏?我准备再请教一次贵南、贵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