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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砖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江利明  2018年01月16日13:23

有些记忆,要么被久久尘封,一旦唤醒,犹如发生在昨天。

眼前是一个建筑工地,工人们搬动黄砖,发出“叮叮!咚咚!”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此起彼伏,悠忽,竟幻化成“叭叭!哐哐!”的泥土摔打声,在我耳际萦绕,把我带回年少时做砖坯的情景……

1981年夏,15岁的我高中毕业,高考落榜。本以为我入学偏早还是学龄儿童,父亲会让我参加高复班,有机会再次参加高考走进大学校门。那时,恢复高考制度已经三年,知识空前得到尊重,父亲是一名教师,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家境贫寒,加上弟弟、妹妹还在学,父亲只能为我选择了另一所“大学”,“学科”就是做砖坯。其实,孩子就是父母的砖坯,父母总希望子女能成为优质的砖,只是培养的方法不同,有的喜欢将孩子放在温室里培育,有的喜欢放烈日下曝晒。我当然也是父亲的砖坯,不过,砖坯烧成砖只需要入窑煅烧七天七夜,而我的成长却显得漫长。

那天早晨,我要辞别贫穷而温馨的家,背上行囊远行做砖坯,过独立生活。父母为我送行,一向谈笑风生的父亲看上去情绪低落,纠结、爱怜的神情写在脸上;母亲眼睛红红的,显然刚流过泪。临行,母亲在我的包袱里塞进一块咸猪肉,并嘱咐我累了多歇歇,想家了就回来。我知道,这块肉是家里来客人招待用的,也是剩下的唯一的一块,胸口一热,不禁喉咙梗塞。

做砖坯的地方属于温岭东片农场,靠海边,我家在温岭东部的盘马大队,两地相距二十几里,其实不算远,但那时没有交通工具,且全是烂泥路,得走大半天才到。我用两根挂蚊帐用的竹竿当扁担,一头挑着米,一头挑着盆盆罐罐和着几件破衣服的包袱,打着赤脚,跟在表哥福生后面,一路走走停停,到达时已是午后。

这是一片青纱帐,一望无际。农场在几万亩围海而成的盐碱地上,清一色种上咸青(络麻),风过处,咸青波浪翻滚,浩浩荡荡,很是壮观。四周人烟杳然,2米多高的咸青密密匝匝,走进去就像走进了原始森林。沿着身后一条不知名的河,分布着十几间茅草房,我们做砖坯的工场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乍看上去,像淘金者的帐篷,也像拾荒者零时搭建的居所,要是不进入,外界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来这里做砖坯的全是我们盘马大队江家面自然村的,有方定、福玲兄弟俩,再亮、再有兄弟俩,国法、国清、国连兄弟仨等等。我与堂哥方有合伙,同住一间茅草房。我和国连同龄,是其中最小的两个。国连读满小学就在家参加劳动,“功底”比我深,相比较我是最为嫩弱的一个。不过,我也不怕,“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从懂事起就帮着做家务,13岁起下海钓跳鱼讨小海,双夏参加生产队割稻、插秧,队长还给我每天记3分工呢!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初期,农村劳动力得到解放,闭塞落后的小村找不到更好的副业门路解决富余劳力,于是以表哥福生等带头的青壮年找到了去农场做砖坯的路子。那时,“农场砖”走俏,普通老百姓根本买不到东片农场砖窑厂烧制的黄砖,砖坯自然也供不应求。于是,表哥他们与农场方一拍即合,条件是农场无偿提供土地,我们制作的砖坯也不得外卖。这样的合作还算满意,虽然只有每块7厘的劳动力报酬,但销路不愁,大伙放开手脚干。

我到的第二天清早就开始上工,堂哥带着我先踩泥。头天下午,堂哥就先撬好一堆泥,在泥堆中间挖了个小坑,不断地往坑里注水直到饱和,浸泡一夜,泥已均匀吸水。我与堂哥把双手搭在对方肩膀上,嘴里“嗯哼!嗯哼!”地哼着,转着圈圈踩泥。踩一会,用大泥弓将边上的泥切割下来往中间翻,几遍循环下来,泥已变得柔韧有弹性。泥符合要求了,堂哥用泥弓切了一块长方体的泥放在水泥薄板铺成的操作台上,让我先试试。想不到春秋建国时期老祖宗传下来的技艺,自己会有机会传承,有点小小激动。按照堂哥指点的要领,在木架模具下撒一层灰,抓起泥块,对准模子,“叭!”的一下使劲摔了下去,不想用力偏了,模架有一角是空的。我有点懊恼:这么简单的动作也会失误?堂哥在一旁窃笑,纠正说,掼泥的时候人一定要站直,你人站弯了,掼下去的泥自然失准了。再来,“哐!”,泥块满满覆盖模架,我用小泥弓将多余的泥割开,我做的第一块砖坯诞生了!我如法炮制,二块,三块……每做好一块在上面覆一张小木板,满5块了搬到塑料膜铺好的砖路上晾干。堂哥教我,晾砖时不可平衡放,要呈“X”形叠放整齐,这样叠再高也不会倒掉。套路懂了,干起来也欢快了。我和堂哥他一块我一块,不肯落下。“叭!哐哐!”“哐!叭叭!”大伙儿似乎心有灵犀,掼砖坯撞击出的声音犹如打击乐在演奏,颇具韵律,伴着鸟鸣、蛙唱,竟成了另类乐章。我毕竟童心未泯,心想,做砖坯还不是跟小时候玩的捣烂泥做泥人一样,只是现在玩得大一点。我还在很多块砖坯上刻上“L”作记号,希望有一天与自己的砖坯相遇,此后我曾无数次去寻找过,但“砖海茫茫”,我是不可能有所收获的。第一天,我感觉自己是在玩耍,满脸带笑,享受着做砖坯带来的快乐。

第二天起床,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双臂好像被棍棒重击,疼得抬不起来,连端饭碗也感觉困难。跟堂哥一起踩好泥后,堂哥让我歇一天。可是,踩好的泥当天不做完,隔天就报废了的呀,我咬咬牙,坚持上台。我们做的是大砖,俗称“5斤砖”,切下来的泥块有二三十斤重,一般一块可以做4块砖坯。满泥弓切下来的泥块已举不起来,我只得将泥块切小,每次做2块,才做了50来块,双臂有如残废动弹不得。后来,还是表哥歇工有早才帮我们将这堆泥做完。

面对困难,贵在坚持。五天下来,我的双臂已适应,不再疼了,可是身上的皮却在烈日曝晒下一层层脱落,全身焦辣辣的疼,睡觉时碰到草席更有如被毒虫噬咬,躺着、站着、坐着、侧着都不行,只能趴着睡。做砖坯毕竟是重体力劳动,一天到晚流汗,穿了衣服汗湿后无法干活,大伙就像原始人一样光着身子只穿裤衩。骄阳似火,我们任由烤灼,想凉快一下,就跳入身后的河里泡一会;累得不行了,则盼望明天下雨,一觉醒来依然艳阳高照,就会骂老天。要是连续下雨,则担心雨水漏入溶化了已干的砖坯,又要诅咒。再一段时间,我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又厚又亮,已是风雨不侵,就连蚊子也咬不动,下雨天出门根本不必打伞,当然我们也没有任何雨具。皮肤不疼了,却又开始营养不良,每天感觉四肢无力,双眼发花。我们的饮用水就是河水,身边的那条河是永安港的出海通道,水流不息,浑如泥浆,还经常漂浮着动物尸体。大伙在水缸里加入明矾,待水淀清了就直接饮用,泥土气、鱼腥气令人作呕,但出汗太多,口干难忍时一勺水不用换气就下肚了。只有一次,福玲的母亲来探望,带了一小桶山水,我也喝到一碗,真是“喝到嘴里,凉到肚底”,那份甘甜迄今还留在我的舌尖,这是我一生中喝到最美味的一碗水。我和堂哥也种了一畦青菜,可面积太小,仅靠两人的粪便做肥料,一周吃上两顿,青菜就被剥得只剩菜心。母亲给的咸肉切成薄薄的小片放在饭锅里蒸熟,每餐最多吃一片,毕竟太少,再省也吃不了几天。常日,我俩仅靠咸菜、蟹酱下饭。感觉自己快崩溃了,我想父母,想弟弟妹妹,想同学,想玩伴们,几次有逃回家的想法。“困难面前不回头”,想起父亲的教诲,我忍住快要滑落的泪水,坚持坚持再坚持,将坚强融进泥团做成砖坯……

也算侥幸,那次福玲下河泡凉,无意中抓到一尾鲫鱼。河里有鱼!大家如梦初醒,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惊喜。摸鱼,伙伴们可全是高手,就算我和国连也是打小泡在河里长大的,河里有鱼还不手到擒来。我们分成两拨,一拨在河中间“兴风作浪”吓鱼,一拨在近岸的一个个窝窝里捉鱼。那些大鲢鱼在面前蹦跳而去我们无可奈何,更多吓得钻在泥中不敢动的鲫鱼则成了囊中物。第一次,伙伴们就抓了几桶鱼,没有作料,就放在开水里烧,鱼汤熬得跟牛奶一样白,倒也鲜美,我们整整吃了二大锅。有一次发大水,河岸上爬满了螃蟹,有的螃蟹甚至直接爬到了床上,成了我们的美餐。从此,我们隔三差五摸鱼吃,营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过,我最想吃到的还是肉,心想,那次爬满的不是螃蟹,是野鸭该有多好。

难关终于熬过去了,我开始习惯这样的劳动生活,也等来了第一批收砖坯的船队。收砖坯了!伙伴们欢呼起来。我们排成一字长龙,跟输送带一样,一五一十传送砖坯。我和国连二人作一,被安排在船上当“龙尾”,分递给表哥码放,砖厂管事的则在一旁计数复核,十几吨的机动船,不到一小时就装满。然后,我们一家一家接龙过去,轮番将4条船全部装满。劳务费结了,那个管事的还送给我们5斤酒票,或许是作为奖励吧。这一天,我们自己给自己放假,集体跳进河里欢腾一番,难得又一次穿起了衣服,只有再亮不肯穿,他将长袖白衬衫打个结系在腰间。钱有了,酒票也有了,在表哥的带头下,我们也实行“AA制”,每人出1元筹起20多元“巨资”,浩浩荡荡去场部小店“大吃大喝”。黄酒、皮蛋、兰花豆还有油柱,有多美味就有多美味。恰巧,当晚场部放映印度电影《大篷车》。当时的农场属地方国营,级别比我们公社要高,因而经常会轮到放电影。而我们全箬横区仅有一家电影院,露天电影在后几年才有,除我和国清等几个在学校看过电影其余的伙伴全没看过,看电影,于我们无异于文化大餐。我们去时,小操场已挤满了人,大伙只得站在银幕后面仰头反看,看起来费劲,却依然如痴如醉。回来的路上,我们年少的几个扭动屁股学着女主角跳肚皮舞,福玲跳的最好,他拿了我和再亮的衣服塞在胸前,搔首弄姿跳得有点范儿;国连个子矮,跳起来像个滚动的皮球,却要卖弄倒走着跳,一忘形,掉进了身旁的排水沟,大伙笑作一团。大碗老酒喝下,一觉好睡,梦里全是曼妙的电影镜头,第二天起来,我顿觉浑身是劲。再看到堂哥放在我床头的40元分红,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发觉自己是来对了地方找对了路。

然而,这条路终究不是我要走的。二个月后的那场台风将我的砖坯刮得荡然无存,父亲也就此终结了我做砖坯的“学业”。这门“学科”我算是毕业了,不,准确的说只能算结业,但不管怎么说,从中我学到了在教室里学不到的东西,我仿佛一下子长大成熟了。

自己是自己的榜样,人生旅途坑坑洼洼,难免会一路遗落光点,哪怕只如萤火之光也要拾回,串起来就是一束光芒,沿途点亮心路历程。有了这段经历,此后,无论我继续完成学业,还是从政、从商,要是碰到困难,拿“做砖坯”作对比,就再也找不出退却的理由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手工做砖坯也早已被历史封存,记忆却依然那么清晰。原来,那些细节就像烙印,一个个刻录在我的骨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