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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菊

来源:福建文学 | 罗张琴  2018年01月15日09:10

天空蓝得辽远。

车在高速急驰,飞速掠过的影像让坐在前排的我困倦地做起梦来。梦中的角色黑魆魆从高空失重,猛扑下来,全是梅小美的脸。脸在各种场景里扭曲:宾馆的暗,夜总会的靡,手术室惨烈无比的光,看守所手铐的冷……我避之不及,张皇地喊出了声。喊声把梦惊醒了。太阳灼灼的光华瞬间刺得人生疼,止不住流下泪来。

路边的雏菊,一簇一簇开着泪光里。枝干上举着嫩绿的叶。叶上托生无数的花。淡紫、金黄、纯白,明晃晃的。那么小,那么野,那么均匀,那么好看,多像受到万神眷顾的巧笑嫣然的女孩儿。

雏菊,别名延命菊。花语:天真、幼稚、纯洁的美。些许怔忡,梅小美和雏菊,竟然同一时刻,出现在我梦里梦外。

我憎恶梅小美,已经有十一年零九个月之久了。

气急败坏的擂门声听得人心慌,夜晚哺乳的温情被粗暴打断。胡乱将女儿往摇床里一放,甚至没来得及擦拭一把,她正溢着乳汁的小嘴儿,我趿着拖鞋,将约十岁的梅小美和她妈迎进门来。

梅小美有一双好看的手。细长,白皙。此刻,正在低顺的眉眼下,窘迫地反复绞动着。她妈,我爱人的表姐,好多年不购新衣、袜子破洞也舍不得丢的以节俭闻名的女人,在这双手上罕见大方地花了不少钱。在她眼里,梅小美的手天生就应该是练习钢琴、绘画、芭蕾舞的手。手怎么就魔化了?总是想要占有同学的东西:笔、本子、带香味的橡皮、闪着水钻的发卡、从脖子上解散下来的鲜艳丝巾,还有藏匿在书包里的钱。

表姐想不明白,索性就哭了。哭,更多是担心梅小美真的如校方所言会被勒令退学。听我打完求情电话后,她破涕为笑,有巨石落地的释然。生意人做久了,连时间都吝啬。我本来已将梅小美支进房间照看妹妹,想和表姐好好聊一聊。比如占有天性的克服。比如爱的弥补。比如陪伴的重要,还有送孩子礼物的必须。可惜,表姐很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急急喊梅小美回家,她赶着去做店里一天的盘点。

不开除,事就没了?梅小美就能好?表姐肯定没看过梅小美写的泄恨小本本。我看过。笔迹,显见的稚嫩——”我自尊心受到伤害了,全班每个人都谈论的电影,只我没看过”,”郁闷死了,同桌一中午都在跟我讲老树咖屋吃的西餐、牛排,诅咒她成一头大母牛”,”生日好悲摧,喜欢的链子,说什么也不给我买,不买就不买,自己来”……一个从来没有收到过儿童节礼物、没看过电影、没旅行过、没吃过肯德基的梅小美能好吗?

带着梅小美回家的表姐,一直不知道,就在当晚,搁在女儿房间的我的小坤包被光明正大打开。三百块钱、一支口红、一个景泰蓝镯子随她们的离去,下落不明。

梅小美,被她爸暴打。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告发,而是因为她随便就把自己的青春糟蹋了。那些被发现的龌龊字条,是她贱卖美好的凭证。一场电影、一顿西餐、一串劣质的珍珠链子、一个MP3……统统可以成为那些寡廉鲜耻的男人的筹码,男人用这些筹码,轻而易举占有了她。那么丑陋,那么不堪。

梅小美蔑视她爸的拳脚,敌视她警察表舅的解救,一点也不以为然。那一刻,我开始厌弃她。我厌弃她斜插过眉的长刘海,几乎遮住了半边颧骨;我厌弃她寡淡的眼白,写满不在乎;我厌弃她成人化的穿着,我尤其厌弃她打死也不认错的沉默。仿佛那些不堪,不是摧残,而是报复。

我静静坐在大厅的角落,想小时候的梅小美。大眼睛,长而美的脖子,轻巧细柔的小女孩,安静时那抹浅淡的忧伤。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喜欢带她出去,散步或玩耍。请她吃冰激凌,她卷着舌头、咂着嘴巴,一边欢喜,一边害怕。欢喜是因为从来不知道冰激凌那么好吃,害怕是因为担心要打针。每当她想吃冰激凌的时候,表姐总说吃了会坏肚子,屁股得挨针。

女儿在这一场嚣喧中惊醒。披散着黄软的属于四岁小女生特有的发丝,穿单薄睡衣,赤着脚,一脸惶惶地呆立在房间门口。

姐姐流血了,不要打,好疼。许是女儿真疼了。她无比伤心,委屈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将我从遥远的某处拉回。我飞也似地从客厅角落窜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和着她的哭声,释放心里的哀鸣。之前硬撑着,不肯为梅小美掉的泪,如泉涌。

我让与梅小美有关的一切统统离开,离开我的家,离开我的视线。骨朵一样的女儿,只可以在四季明媚的春光里浸染。多么怕阴影变为成长的噩梦。

从此,梅小美虚幻成一个无关痛痒的名词,在我先生的转述里腾跳。休学;转外地入读贵族学校(梅小美有能耐,终究还是让表姐将所有在她身上省下的钱,连本带利一股脑吐了个干净),滋生事端,被劝退;回家入读另一所高中……还是一如既往、无法遏制地想得到同龄人所拥有的一切:爱,关心,物质,还有享乐。

终于某天,梅小美不告而别。听说是流落江湖,自投了黑会所的罗网。我漠然置之,像听别人的故事。且由她作,越作越死。死了,也许落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有时真就是这样替那可怜又可悲的表姐想的。

可是表姐不能,她做不到。梅小美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连着心连着肺的肉。剜走那块肉,她便空了。她不放弃,四处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像石头一样执着。先生心怀戚戚,发动一切能发动的线人力量,帮着找。也是梅小美命不该绝,一个冬天,梅小美在警方护卫下,要回家了。

马路湿漉,房顶飘着冷雨,北风打着凛冽的旋掠过地面。表姐带着泪痕遥望远方,仿佛远方有一个炽热的太阳,慢慢传来一阵可以暖和身心的春风。

梅小美迈出车门。面目浮肿,精神憔悴,虚弱又无助。表姐跌跌撞撞扑过去。梅小美依偎在表姐怀里,仿佛一只重返子宫的小海马。有晶莹的物质凝聚在梅小美微闭的睫毛上。异乡的警察拍拍梅小美的背,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一家人团在梅小美身边,默认了表姐的陈述。孩子,我不究你的过去,不望你未来的出息,也不怕养你一辈子,你只好好的,好好的,在身边就好。

表姐忙着带梅小美治病。先生让我替表姐去感谢一个人。海青发型工作室。娜娜正帮客人做头发,我在后室的隔厅等她。橙色的沙发,像菩萨向上托举的手掌。娜娜,曾经顽劣的女孙猴子,每天歇工,往里头一躺,算不算是一种修行?墙上挂着一幅水粉画,是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最为中国观众熟悉的那幅名为《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画作的仿品。

开阔的空间,布满野草的缓缓斜坡,远方地平线处有一座木板屋。残疾的少女,在原野斜坡的脚下,朝着木屋(是少女温暖的家吗?)艰难爬行。姿态令人动容。那副画实在是催生无限好感的酵母。曾经的问题少女娜娜,踏实学艺,自食其力,不断托人搜集信息,不远千里深入黑暗一证梅小美生死,正无限抵达小木屋所在的地方。

娜娜,向我走来,素朴洁雅,心中似乎藏着一片澄明又寂静的阳光。棉质的感觉。

阿姨,来做发型?

不,特意过来谢谢你。

她了然。梅小美,还好吧?嗯,还好,身体恢复得不错,到底年轻。要不是你,也许从此就找不到梅小美了。梅小美回不来,她妈怕是挨不住几个年头。致谢被娜娜打断。阿姨,帮你洗个头吧。梅小美,幸福,我也就有希望。不是吗?我点头。她的手很轻柔,水温调得恰当。她在我耳边低语,说阿姨,现在的我,做得可都是正经事。我说我知道。她灿烂一笑。

生活将每个人搁置在不同的空间,不远不近,亦熟亦疏。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再度相见,实在是难以预料。

那个深夜,万籁俱寂,反而让人产生一丝不祥的隐忧来。先生手机突然”噗噗噗”地振动,蓝光不停闪烁,像一个惊扰好梦的妖怪。手机里的声音贴着墙根,一路爬进了我的耳朵里。原是胖子十六岁的女儿,娜娜失踪了。

先生风一般出去。我惴惴难安,深深叹了口气。

胖子是一家汽车修配厂的修理工,一起销赃案告破,和先生成好友。胖子老婆嫌他穷,生下娜娜不久便独自外出打工,从此黄鹤一别不复返。胖子一个人又当爹爹又当娘的,将娜娜拉扯大。胖子话不多,不怎么表达关心,也不懂怎样与女儿交流。

娜娜到点未回,让胖子措手不及。

凌晨四点半,娜娜被找到,在一家宾馆。她的身边,还躺着一位年近四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娜娜的第一次。娜娜记不清,他是第几个主顾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许多城市的酒吧、宾馆、KTV、游戏室,在晦暗、迷离的灯光下,在财富占有者猥亵的打量中,总会看到越来越多少女迷失的身影。有的是留守孩子,有的是单亲或孤儿,还有的,父母双全却疏于管教。

娜娜端坐警局。眼神里有冬天的茫然和寒凉。一派镇定。倒是胖子,很虚弱,将肥胖的身体畏葸地悬在一张小凳子上。

问讯,进展得很顺利。

娜娜说,初二投身雏稚帮,一直不后悔。帮里,每个人都有代号,一种有秩序的公平。帮主讲义气,姐妹很贴心,一起过生日,经常送礼物。也不需要做其他的,帮主一切都联系好,自己只负责跟不同男人睡觉就行。不担心怀孕,之前有培训,懂保护。干完活,有补品吃,还有几十到两百数额不等的小费。时间一般都是在中午,偶尔会需要逃课。晚上出来,也是迫不得已,帮主说,那个老板,得罪不起。

因着彼时单位正布置我做一项预防青少年犯罪的调研报告。我接触到了娜娜的卷宗,知道了雏稚帮惊世骇俗的存在。帮主小闯,十七岁不到;帮中有马仔六七人,少女成员约四十个(多么痛切,梅小美的名字赫然在列),大多是留守中学生。用暴力或许以钱财小利,逼迫、诱骗在校女学生加入。有帮规。运转靠嫖资,三七分成,帮主得七,成员得三。业务网络单线联系。反抗的少,大都是没人管的穷孩子(穷,有时指钱,有时也指爱)……看完卷宗的那一整个下午,我全身滞胀,长久无语。

真相有时接近地狱,是无比残忍的酷刑。胖子呆若木鸡,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胖子费劲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颤颤巍巍,一步一挪,来到室外。胖子突然对着夜空凄厉长啸:”啊!” 悲怆在夜空远远久久地回响。如水的月光下,胖子一次又一次地,重重扁自己的耳光。身体慢慢委顿,与大地苍茫融为一体。胖子在哭,低低地自语,好像是要在夜的诸神面前,忏悔自己。

忏悔什么呢?谁才是有罪的?在各种诱惑蛊惑面前,在各种艰难和无望时刻,谁来给娜娜们爱和教导,谁来保护帮助她们!偏偏胖子也是那个被最亲的人抛弃的可怜人。

胖子凄怆离开。喧嚣的世界恢复了平静。我蹲下身来,仔细辨认脚下的尘埃。在粗劣的石粒堆上,一株试图突出重围的野草,似乎受了伤,几近夭折。有什么东西像铅粉落进我的心里。

很快,雏稚帮被摧毁,娜娜、梅小美,所有与雏稚帮有关的迷途羔羊们先后离开了县城。这一去,是能积蓄洗心革面的力量还是就此随波逐流、随风飘荡?谁也不敢下断语。我只知道,胖子,无悲无喜,迅速老去。就在娜娜回来的前一天,胖子死了,死于肝癌。娜娜在猝然而至的变故中日趋沉稳,竭尽全力变成了胖子生前希望的那个样子,除了没上大学。

近三个月疗养,花有了雨露阳光滋养的明媚,回复少女活力的梅小美踏踏实实在一家超市上班。再后来,梅小美恋爱了,是那种正儿八经的恋爱。爱情是世界上最好的疗伤药。表姐的女儿花开得越来越饱满。

表姐很高兴。穷就穷点吧。他俩真心好就行。大不了我这做父母帮衬一点。一段时间,表姐有空就给我来电话,全是关于梅小美恋爱结婚生子的美好憧憬。我有时很忙,却从不催促她挂电话。这些年,表姐实在是太压抑了。选择和我打电话,也许是她潜意识里的一种平衡,她太想从我这里赢得或挽回她的尊严,一个姐姐的尊严,一个母亲的尊严。我愿意成全她,甚至有时候,还会很言不由衷地配合她。只是,我从不敢表态。梅小美,经历诸多事件的梅小美,早已不是我小时候深深怜惜的梅小美了。我有担心,我在观察,一直犹疑。

果然,表姐千疮百孔的心,在昨天晚上又碎了。和男友吵架,负气出门的梅小美,竟然与人大打出手,羁押在了城关派出所。琉璃般的碴子铺了一地。

有些措手不及,梅小美在派出所突然晕倒。警察通知家属送医院检查,心碎的表姐捡拾不起力量也没脸去。我硬着头皮替补,为此还和求我这样做的先生大吵了一架。一路上,我不停愤怒,梅小美,你当真是没救了。

融于骨血的孩子,不停滋生麻烦,一桩桩一件件,统统成为大树必须被砍掉的枝丫。落刀的地方,留下一个又一个的伤疤。砍到最后,没有枝丫,大树也就疼死了。告诉你,梅小美,我去,最大的不忍,是心疼你妈。

医生说,梅小美怀孕了。我恍然。难怪,天塌下来,眼都不眨的梅小美,会对男友锱铢必较,会对爱情患得患失,会跑去酒吧买一场醉,会因酒吧陌生男人不是很猥琐的搭讪调戏,那么较真、逞强、迫切地捍卫自己。

B超室里,白色大褂散发静谧柔和的光芒。检测仪在梅小美的下腹轻巧滑动。Z医生注视屏幕上的声波,像指挥家盯看五线谱。喏,小胚胎,只有苹果那么大,眼睛、鼻子、耳朵尚未形成,但嘴和下巴的雏形已经能看到了。身体分两在部分,非常大的是头部,有长长的尾巴,模样看起来有点像小海马……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问题少女,被这低沉的嗓音催出泪来,她安静地啜泣。舅妈,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此,我的身体里,包含着一颗小小的心。这颗小小的心,从此将和我一起跳动。

一只螺壳里盛着大海,一棵树中藏匿山川。想来,这小海马当真是最能翻云覆雨的种子,一旦在女人的子宫扎根,人生种种,只剩柔软。此时,我看梅小美亦如此,梅小美看世界如此。

回家,女儿在哭鼻子。原是白天里骑自行车摔了一跤,擦伤的手臂、摔结实的屁股、似乎扭伤了的脚至今隐痛难忍。我将她搂进怀里,十二三岁长高的身体将怀抱塞得满满的。柔软的身体还在的一搭一搭地抽搐,柔顺的黑发随抽搐的频率披散开来,恰到好处,将母爱的心河漾开。

现世中,那么多的蝇营狗苟,那么多的龌龊不堪,那么多的声泪俱下,天使一样的孩子,总是要在众多看得见看不见的箭镞飞驰中慢慢长大。我能保护好她?她能健康美好地度过每一天吗?

这一问,再次让我溃不成军。

头抵着头睡下。黑暗中,我仰望月亮。倾斜的天空似乎在月亮的重量下获得平稳。所有我遇见的少女命运的凶猛,会不会是我的幻觉?你看,眼下,女儿的睡态安详,作为母亲,我的眉宇,全是慈悲。

天下父母子女不都是一样的吗?

路边连绵的雏菊在速度产生的光景里消失或出现。滚滚向前的不只是车轮,还有时间的纷纭,生命的成长。心有所动,又想起悬挂在娜娜店里的那幅画来。也许,画中,残疾少女的身下或是小木屋的檐下,却是有一株金黄灿白的曼妙雏菊开着的。雏菊花开,除了天真、幼稚、纯洁的美,还有蓬勃的、高举的、引人走向远方的力量。

(原刊于《福建文学》2017年12期)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百家》《芒种》《星火》《福建文学》《红豆》等报刊。获井冈山文学奖、白鹭洲文学奖及若干征文奖。有多篇作品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中国年度作品·散文》、《民生散文选》等散文选本及其他各种文学选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