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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吃掉的脚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于晓  2018年01月15日13:13

我时常缅怀一条村路。

村路是家乡特有的符号。它们卑微、坚韧、朴拙。它们像藤蔓一样在村子里蔓延、交错,又像水一样流出村子,流向更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它们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如果你走在这些路上,没准就会迷失方向。但我不会,我知道它们所有的秘密。它们的秘密就是脚印。有脚印就不会迷失方向。

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用赤脚走路,学会了用脚去亲近村路。那个时候,村路在我眼里有如天空一般深远和辽阔,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往一个神秘的世界。但它又是如此贫瘠,除了草、树,就只有脚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脚印在村路上交叉重叠、抵足相依,热闹着也寂寞着。这些脚印中,我能一眼就认出哪个是父亲的,哪个又是邻居的。就像多年以后,我站在父亲的坟头,一眼就认出那条沉埋在记忆深处的村路一样。

明显不是当年的那条路了。实际上,许多路都不是当年的路了。它们被荒草湮没,被时光遗弃,它们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老态龙钟,有些甚至完全被倾轧于田间,看不见了。它们就像一截截断肠,废弃在田间地头,我需要从记忆里将它们的原貌打捞出来,才认得出。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它。或者说,是它从时光深处走向了我。

当年,那条路从我们家门前一直铺到下垱,又从下垱左拐进一片树林子,再从树林子里钻出来爬上河堤。河堤是涔水腋下伸出的枝桠,毛毛躁躁的,像一条没有扭好的麻绳。河堤通往集镇,路自然就成了主路。路很宽,很平,两边绣着花草,花草间盘旋着蝴蝶和蚂蚱。有太阳时,路白得一晃一晃的,像是要从地上站起来,阴天,它就成了一条懒洋洋的青蛇。双抢是路的鼎盛期,这时候,人、牛、车不分日夜在上面走来走去,土灰翻旋着扑到人的腿上和脸上,路兴奋得像赶集的孩子。夜里,镰刀唰唰漫过稻田,蛙声更起劲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像挽歌,又像是狂欢。推板车的人永远在路上,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席月光被碾得支离破碎。有人坐在谷堆上吸烟,烟火一闪一闪的,映出一张庄重而倦怠的脸。我以为那是父亲,走近了看又不是。实际上,很多时候我都把他们看成了父亲。

奇怪的是,那么多双脚踩来踩去,路依然平整如新,几乎看不到人走过的痕迹。有时候,我故意跟在父亲后面,捉他的脚印。我的眼睛追着父亲的双脚,看它们停落在哪里,然后马上跑过去找。但是除了一小撮儿土灰,我找不到任何印迹,父亲的脚印像被迅速蒸发了一样。问父亲,父亲说,脚印让路给吃掉了。

我喜欢父亲这样的回答,它比一块鹅卵石更能激起我的好奇心。实际上,我已经对鹅卵石失去了任何兴趣,我更专注于对脚印的研究。这条路究竟吃过多少脚印?听父亲说,这条路很早就存在了,只不过早先是一条窄窄的小路,由于土质松,一下雨就东一块西一块的往田里坍塌。为了防止它彻底坏掉,每年春耕,村民都会自觉将它修补一下。到了父亲这一辈,一些乡村公路开始铺设鹅卵石,一车一车的鹅卵石从山里拉出来铺在公路上,一条条公路换了新颜。公路的改造像一道电波,突然接通了村长沉睡的大脑。他像将军一样站在河堤上,望着网线一样的阡陌和土豆一样散落的稻田,灵感突如其来。第二天,村民们开始挖塘泥。他们把挖起来的塘泥一担一担挑到这条路上,一层一层堆高,一寸一寸拓宽,不分白天黑夜。塘泥全是金刚泥,又黑又硬,铺在路上就像镶着一层砖。路挑好后,村民又用碾石从头到尾夯了两遍。据说,那咿呀依哟的号子在村里足足响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原先的路不见了,原先路上所有的印迹也整个儿埋沉在了塘泥下。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是自己走到这条路上去的,还是跟着父亲的脚印走到路上去的。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迷恋路上所有的脚印,我经常在雨后去打探它们的秘密。在我眼里,那些脚印都是有情绪的,它们或伤心、或开心、或唉声叹气。它们伤心的时候,脚趾会牢牢抓住泥土,脚背用力拱起,像树根一样在泥土里寻找安慰、寻找归宿;它们开心的时候,脚趾摊开,脚根着地,完全放松,完全和泥土相融,就像血融于血里。但无论开心还是伤心,这些脚印都不会停下来,它们永远以走的姿态印刻在路上。 我一直以为,父亲的脚跟他的人一样耿直、倔强。实际上,父亲的每一个脚印都谨小慎微、充满对土地的敬畏。父亲的脚扁而平,走路时,脚兜子先着地,接着大拇指,然后才将另外四指放下来,由松到紧地咬住地面。我想象着父亲的脚咬住地面后的那份安心,就像一季庄稼终于到手了的安心。当然,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挑着一担新打的谷或是一担晒干的稻草。风贴着地面跑,天空灰蒙蒙的,随时会有一场大雨落下来,父亲必须抢在大雨到来前,将谷粒和稻草全部抢收回家。但无论有多急慌,父亲的脚步永远四平八稳,即使有一丝滑动的痕迹,他也会及时纠正、抓稳,不容一点闪失。生活啊,岂能有一点闪失?!父亲以一个农民的心态这样想着。所以,在我眼里,村路上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生活压出的重重印痕,它们不卑不亢,高贵而朴实。遗憾的是,这样的脚印却从没有在这条路上出现过。有时候大约有一点,但也转瞬就消失了。

我喜欢踩着父亲的脚印走在这条路上。父亲的脚很重,在地上溅起噗噗的响声,我的脚很小,如花沾水般,轻盈得像是要和蝴蝶飞起来一样。在这条路上,父亲的肩也从来没有空脱过,有时候他扛着犁、耙,有时候他挑着担子。挑着担子的父亲健步如飞,即使是雨天也一样,脚步啪嗒啪嗒的,脚印在地上一闪一闪,肩上的担子也一闪一闪,像是要从父亲的肩上飞了出去,我需要奋力奔跑才不至于弄丢了父亲的脚印。父亲的脚印很浅,像是一弯浅浅的记忆,只有通过似有似无的轮廓,才依稀辨认出那就是父亲的脚印。有时候,辨认也要及时,因为,只要风一扫,那似有似无的轮廓就消失不见了。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被路吃掉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父亲的话坚信不疑。我还相信,路不仅吃脚印,它还会吃人。我的奶奶死后,就是被路给吃下去的。我看见一些人将路挖出一只嘴巴,将奶奶喂了进去,于是奶奶就成了路的一部分。村里好多老人,也像奶奶一样被路吃掉了,他们也都成了路的一部分。而且,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有一天,路也会像吃掉奶奶一样吃掉我的父亲,吃掉我。

我时常站在路上看父亲。在这条路上,父亲不再小心翼翼,他挺直腰身,甩开膀子,像行走的一棵草垛。有时候,父亲走着走着,我就看不见他的脚与路的分界点了,他似乎和路长在了一起,也成了路。父亲不知道我在看他,他只顾往前走着,不时躲开一片伸到路面的稻苗叶子,又躲开一片稻苗叶子,尘土在他的脚下翻旋着。父亲越走越远。他是要去耕田,还是要去打农药?我忘了。或许,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将自己也走成一条路,走成路守住的秘密。 后来,我从这条路上走出去,走到了城市,并在城市里扎下根来。城里的路很多,宽的窄的、好的坏的,有的伸向村庄,有的伸向更远的城市。它们的身上,更多的是车子的印迹和时代的印迹。有时候,我试图将它们看成是一条条村路。我沿着它们走啊走,我走过一些村庄的树,走过一些村庄的草,但却始终走不出一种感觉,一种水乳相融的感觉。想来,城市的路,于我终究是陌生的。

如今,从父亲的坟茔看过去,那条路早已被荒弃了,路上长满了草,草将所有与父亲、与村庄、与生活有关的痕迹都覆盖住了,各种农用机械在它身上划上新的深深的印痕,路两边的土也在东一块西一块的垮塌。一些苦楝树站在两边寂寞地莹莹着。一切都沉寂了,包括父亲。

远处,一架高速公路在阳光下闪闪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