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果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意溱  2018年01月15日13:08

1

葛红海一辈子都是在山里度过的,说他人生中唯一走过的路就是从果园、菜园旁的家到集市一条应该也不为过。说是果园、菜园,其实也不过是种着苹果树和青菜的两沟地而已。但他的生命确就在这两沟地和这一条路上被慢慢磨老了。时间正是黄昏向晚,烟蒙蒙的夜色渐渐拢上山坡,只有山顶仍留下一抹橘色,与远处沉沉的夕岚相呼应。看到葛大爷弯着腰,躬身努力推着独轮车往返途中的样子,人们便不自觉感叹,道:

“岁月真是无情啊,眼看着一个人可就老了。”

葛大爷确实老了。他的头发已经非常稀疏,几缕灰白色头发就像一片虬草,护在他的脑壳上。微风乍起,他的鬓发就瑟瑟颤抖,其中的皮屑也跟着抖落了出来。葛大爷的两颊松弛,黑灰的皮肤沿着颧骨微微下垂,一张似启非启的嘴就被夹在这两片肉中间。他的眼睛也变得枯黄、混浊了。

这时候,葛大爷走了过来,路上李老二的媳妇银花带着两个孩子,就跟他打招呼说:

“葛大爷好啊——”

“哎,好。来拿个苹果吃吧。”

葛大爷回应道。说着,他就停下车子,从车筐里挑出一只完整的苹果,往对方孩子的手里送。

苹果称“温带水果之王”。如果在过去,村里的人们虽知道葛大爷经营这点买卖不易,但还是会非常乐意接受他这么一份好意的。一则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村里人来来往往,彼此总会关心之间的一份交情。今天你送我一点东西,日后我也肯定不会亏待你。二则村民们很少自己买水果,孩子们小,见识的少,能得到这样免费的赠予是再高兴不过的。那个时候,葛大爷是最忙碌,也是最快活的时候。四月份苹果花开。当太阳斜着沉落向西南一角,绯红色云彩被风吹成柔软的丝状,如雪的苹果花就在那黄昏中微微摇动,反射回洁白的光色。而当六月份刚过,进入七月中旬,天气尚闷热恼人,苹果树上小枝绒毛完全退除,变得光滑发黑时,孩子们就闻着果香跑到葛大爷家附近,和葛大爷询问苹果成熟的时间了。这时葛大爷就会说“快了,快了,孩子们,现在不就熟了吗?”,随后给他们手里一人一个小苹果。等到八月份,瓜类飘香,葛大爷的苹果基本上已经卖完了。

十几年就这样无声地流逝了,银花的孩子也长得很大了。其中一个是姐姐小娟,她穿着一件白衬衣,短裤,踩着一双漂亮的运动鞋,此时微微挺着胸脯,显然已经到了发育的年龄。瞧着葛大爷递上来的小小的、并带果锈的苹果,姐姐勉强地接了过去。接着,葛大爷又“呵呵”笑着从车筐里拿出一只苹果,送进另一个孩子——弟弟小杰的手里。弟弟在人面前是一个不太喜欢说话的孩子。接过葛大爷送的苹果,他一时间呆住了。葛大爷见到两个孩子都收下了自己的苹果,又弯着腰,“呵呵”笑了起来。银花看见了这一幕,上眼睑向上翻起,又似玩笑又似当真地大声说:

“葛大爷,你卖果子能赚不少钱吧?”

“嗨,赚啥嘛?没有……没啊……”

这时,老退休工人宝叔赶着自己的傻儿子小宝也走近了过来。小宝瞭见那筐苹果,就兴奋地伸出两只手,其中一只拿蒲扇的手还在空中乱舞。他圆张着嘴,发出狗喘气一般的“哈嗤嗤”的声音。宝叔笑眯眯地走了上来。他和葛大爷互相打个招呼,又继续赶着小宝往前走。

就这样,与银花再寒暄片刻后,葛大爷抬起车把手,便要走去。

银花的两个孩子手里拿着葛大爷给的苹果,望向自己的母亲,但银花没有太多回应,只是说:

“拿着罢。”

姐姐皱了皱眉头,拿出自己的苹果,塞进弟弟的手里;弟弟拿起一只看了看,但也没有吃,他把两只青色的、带些果锈的苹果拿在手里,并不特别高兴,后来就把它们随手丢进路边草丛里去了。

2

葛大爷已经五十多岁,而他的儿子还是村里一个有名的无业游民。葛大爷刚回到家,把车子停在院子里,想歇息一会,葛大爷的儿子就骑着电动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开了上来,冲过了门槛。葛大爷坐在石阶上,默默地抽着纸烟,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跺着双脚进了屋乱翻一通,又焦躁地冲了出来,然后在半空乱挥着两只手,大吼大叫:

“怎么没有酒,什么都没有?!没有钱,也没有吃的。”

葛大爷就着石阶,捻灭了烟头,扶着地站起来,去搬装着苹果的车筐进屋。葛大爷的儿子似乎由于葛大爷的沉默而变得恼怒了,他更加焦躁地双脚跺起地来,大声嚷着:

“你什么都没有,就会弄这么个菜和果子的。”

“那你什么都不做,能有什么吗?房子也留你了。今年的菜卖的也不好,这点苹果也不好卖。”

葛大爷放下手中的车筐,终于反驳甚至哽咽起来。但是葛大爷的儿子并不注意他正在说些什么,是什么心情,仍然在抱怨着。此时天色已暗。大片大片的云朵从四面八方围拢起来,天边的云朵十分沉抑,压在低矮的村舍外墙上,使整个环境显得幽幽暗暗;而天中心还是空明寥远的样子,蓝色的光透射进来,使天空显得更加缈远,好像在寓示着宇宙的静寂浩大、至高至上。四下一片静谧。浓绿的树木立在天穹下凝然不动。葛大爷儿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双手不断在自己脖颈后挥动着,他嗔着双眼,瞪一眼葛大爷手中车筐里的苹果,又瞪一眼葛大爷,最后终于绝望似地大叫一声,跨上电动车,冲出葛大爷家门,往山下开去。电动车灯在坡道转角处晃动一下,消失在了夜色中。周围静了下去,只剩下草丛里虫子的“嘤嘤”鸣叫。葛大爷叹了口气,之前产生的一丝激动、一丝温和全都沉寂下去,他的心似乎也麻木、荒芜下去。放下手中的车筐,又往台阶上坐下,瞧着没有卖完的苹果和搭在窗台上的已经发干的青菜,他点着纸烟默默抽了起来。

天空中云团渐渐变薄,变疏了。从葛大爷家的位置可以看到远处通往城市的道路上灯光熠熠,那些黄色的灯光像绳索一般投向遥远的天穹,又像温暖的气候一样抚触着人们的胸怀。时不时有车轮“呜呜”作响的汽车打路上驶过。而往山下看去,可以见到村落慵懒地俯卧在山坡上,那些铺设着红瓦的、像鸟翼一样伸展的房顶一个挨着一个,潜伏在朦胧的幽蓝里;中间弯曲的巷道自然延伸至山下的漠漠麦田和其中平展的大路,上面隐约的绰绰人影则是一些村民,正结家走下山,到山脚新建的公园休闲……

3

过了七天,大集。清晨,天刚灰蒙蒙亮,葛大爷早早起身,推着车子出门了。果子是新摘的,此刻正蒙着一层粉色细水珠。太阳将升未升,殷红的霞光好像熟透的苹果的反光;紫色的山峦沉浸在苍凉的晨雾里,后面一片天空则好比一张钱币被压在一张宽阔的大桌子上。嗅着小路上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平稳地推着沉甸甸的车子,葛大爷感觉很是愉快,于是哼哼着唱了起来……

集市是开在镇子一条大马路上的,到了大集这天,贩卖各种商品,包括蔬菜、瓜果、衣服、布料以及锅碗瓢盆、日用百货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各个村子都赶了过来;但有些骑车的人还是从这里走,这使得街道变得更加拥堵。趁着早晨天气干爽,路面上还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凉气,大家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开始铺开货摊。邻村靠自己的发明致富的魏小叔已经搭好架子,把猪胰皂按层摆好,等待顾客惠顾。两边挂着红色或蓝色招牌的商店也陆续开门了。卖豆汁的店商已经搭起炉灶。葛大爷找了之前自己占好的一小块空地,也开始忙碌起来。首先他检出两个干净的大尼龙塑料袋铺在路面上,接着就把苹果从车筐里倒出来,堆成堆。还没有弄好,葛大爷就透过橱窗看见马路对面商店里一个熟悉的人影,那就是李老二。

李老二名叫长发,是个屠户,也就是帮别人杀猪的。在村里,杀猪算得上是个技术活,同时又是个体力活,一般人干不了,而且只有一个人那也干不成。李老二从事这一行,还带着媳妇银花干。两个人都很有个头,也有力气,每天晚上十点,李老二就骑着摩托车,驮着媳妇银花和套着尼龙袋的竹篦车筐“呜呜”作响地赶往杀猪的地方了,直到凌晨五点方才回家睡觉。李老二每天夜出早归,赚不少钱,又结交了不少人,见得许多世面,过得比较得意。葛大爷也曾经找过他,想请其帮忙给自己儿子找点活做,虽然最后事情没有达到葛大爷最初的心愿,但他却同李老二熟络起来。李老二平时喜欢关注国家时事,葛大爷也从他那里听闻了许多之前想都想不到、令他大为惊奇的事情。比如火箭发射是哪位科学家的研究,城镇改造各地占平房惹出了什么事,还有食品安全问题……葛大爷看了看街面上还没有太多人,于是先放下了手中的苹果筐,越过马路,隔着商店的玻璃窗朝里面喊道:

“哎,长发,你那干啥哩?”

长发循声音看过来,发现葛大爷正在外面向自己招手,于是走了出来,到葛大爷跟前,说:

“葛大爷,来赶集?”

“哎。这不还有些苹果。长发,你现在是?”

“小杰今个要过生日,从昨天就哭着要生日礼物,一个孩子要,两个孩子就都说要礼物。都姐姐了,您说这孩子也是愁人呢!我这不刚杀完猪,”李老二指了指旁边停着的沾满油腻、污渍和猪豪的、架着装满猪肠的竹箆筐的黑漆摩托车继续说:“就赶快到超市来看看买玩具给他。”

“奥,小杰过生日……”葛大爷瞠大了眼,眼角和额头部分漾起了皱纹,“那买到了?”

“还没呢,小杰想要那个擎天柱,这我正看着呢。”还不待葛大爷说话,李老二又说:

“葛大爷,我先不跟你说了。从昨天晚上杀猪到现在我还没阖过眼呢。”于是跑回了商店。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天气迅速热了起来。葛大爷看看李老二车筐里装着些什么,之后就跨过别人摆下的地摊,回到马路对面自己的摊位上,继续摆弄起来。赶集的人已经很多了。

4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人流的喧嚷像夏日的聒噪笼罩了街市。尘土来回浮荡。街道路口的水果商贩撑起了遮阳棚,红色的顶盖显得非常巨大。下面苹果、香蕉、荔枝……各样水果发散出醇厚的香味,漂流在街道的闷热上。葛大爷蹲在自己摊位后面,用凝滞的目光打量着历来都差不多的街市。虽然知道人们肯定会翻开苹果堆来看,但他还是一边把滚落到一边的苹果一个个重新垒到苹果堆上,一边嚷着:

“来看看苹果哩,自己山上的苹果。”

不过葛大爷嚷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亮,而四周各种摊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很快就把葛大爷的叫嚷声湮没了。葛大爷正期待着行人中有谁能在自己摊位前驻足,忽然发现街道路面上躺着一只苹果,也是和自己的苹果一般大小,一般成色,青色的带些果锈,它呆呆地躺在那里,在行人拥挤的脚间时而晃动一下,好像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等会就会溜走。葛大爷想跨过去捡过来,却不料想这时候一位推着自行车的妇女果真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问:

“哎,您这苹果怎么卖?”

葛大爷抬起头看妇女一眼,再去看马路上,发现那只苹果早已消失不见了。他回答了妇女。

“两块二一斤?这么贵?”

妇女惊讶地说道,但她弯下腰来,检查着葛大爷的苹果,看来看去。

“便宜一点?”

“大妹子,咱这都是自己山上种、自己摘的,没用一点农药,不能再便宜了。”

妇女大概觉得葛大爷的苹果卖得贵了,于是推着车子往前走,但过了会儿又返回了来。或许她以为所有商贩都是差不多的,天下苹果也都是差不多的。

“两块钱?”

“行吧。就两块钱,给您便宜点儿。”葛大爷耷拉着嘴角,一摆手,说。

妇女挑拣着苹果,她从外层直翻进里层,翻过这一堆又去翻另一堆,最后才检出不过二十只装进袋子,让葛大爷过秤,买下了。

又过了好长时间,周边商贩也觉得累了,叫卖声渐渐低弱下去。葛大爷干巴着眼睛,看看左边是一样的人群,看看右边也是一样的人群,只不过人流逐渐减少了。他又拾弄起自己的苹果来,把散开了的苹果重新聚拢成一堆。但来买的人很少,直到下午太阳的热度渐渐减弱,位置渐渐西移了,卖出去的苹果也还只是早上卖出去的那么多。从远处传来孩子一声尖而高的叫声:

“蜻蜓——”

人们看见天空中燕子集结到了一起,飞得很急;还看见有三两只蜻蜓在飘,似乎天气要发生变化。果然,街市上起风了,两边的树叶开始哗哗作响。街面上留下的尘土都飞扬起来,直往人们的脸面上扑,弄得大家喘不过气。天空变了颜色,青色的云朵迅速地漂移,偶尔泄露下一束金灿灿的光辉。马上风势就紧了,街面上的飞尘也更多了,红色或蓝色的遮阳篷上的旗饰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树枝猛烈动摇,大家都收了摊子。雨骤然落下来了,然后雷声远远传来,整个地面也都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震动。葛大爷急忙把剩余的苹果装进筐,推着车子就往家赶。回到村口,路上宝叔也往家赶,似乎他之前一直在村口乘凉。小宝在前面像鸭子似的走,张着嘴,两只眼睛呆滞的瞠着,嚷着:

“下雨喽,下雨……”

雨忽然下得猛烈异常,大颗大颗的雨点简直像是砸下来的,它们落到葛大爷的背上,脸上,苹果上,皆发出“啪啪”的响声。雨点粘在葛大爷的面颊上,使他很不好受。葛大爷急匆匆地走,终于回到家门口,马上就听见苹果树猛烈摇动的声音。土屋的门扇也被吹开了,此刻正“砰砰”打着门框。树枝来回晃动,绿色的叶片在风中“呼呼”招摇,雨水顺着黑枝干流下,苹果躲在中间坠坠不已,这些树的枝叶此刻好像汇成了洪流,马上就要拔地而去。葛大爷用手背抹着眼眶上的雨水,看见自己的苹果树以及房屋都在风雨中摇颤,他的心跳猛然加速了。葛大爷跑进苹果地,极力去看苹果有没有落下枝梢,嘴里喃喃自语,直至朝天嚷起来:

“哎呀,这些苹果还没有摘,被雨打落了可就没办法拿去卖了……果子啊……”

他的身子转来转去,虽然心底知道没有用,葛大爷还是去搬草席给苹果树挡风雨,结果草席被风吹散了。他的衣服沾了雨水,贴在身上。他又去搬苹果筐,但是他没有搬进屋子,就又焦虑不安地放下跑回苹果地里,惊慌地去看疯狂呼啸的苹果树,并不断发出黑色的嗟怨。苹果筐落到地上,粘起了很多黏土。葛大爷家的位置处于山顶部,没有人在身边使得他更加心烦意燥。他咬着牙,不断地拍打着大腿,头发糟成一团。

下午雨停了,地面还很干索,只有几处低凹的洼地存有泛着白色泡沫的积水。草丛中蛙鸣不已。天色暗淡下去了。雨后的空气变得及其清新。薄雾升腾,给更远处的山遮上了一层纱帘。月亮也出来了。清澈的光辉洒落下来,铺在苹果树顶和房子上。车筐里的苹果也变得蓝莹莹的;它们垒在一起,又有点森然。天空中风流云散,一片澄净。

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来是小娟。她看见浑身湿透,趴在苹果筐上“呼呼”喘气的葛大爷,顿时惊呆了。她隔着一段距离,说:

“大爷,我爸说给你猪血,要你去拿。”

葛大爷转过脸来,看定了小娟,似乎是下意识地说:

“奥,老二家、银花的孩子啊。哎呀,我不去了,不去了……”

随后葛大爷就搬起苹果筐,往屋子里走,同时还发出“唔唔”的声音。

小娟听懂了葛大爷的声音,转身轻快地迈开步,像小孩子一样往山下自己家跑去了。

晚上没有再下雨。巷子里又传出朦朦胧胧的鞋底摩擦沙土的脚步声,路上也闪出隐隐约约的人影,那是晚上一些村民雨后出来到山脚新建的公园休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