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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意溱  2018年01月15日13:07

1

自从小林哥走后,静淑就每天来到村口地坪上向远方眺望,生恐小林哥回来,自己不能立刻迎接他。由于刚下过一场小雨,下午,黄昏把天穹镀了一层金。就像劳作一天后的农民,正拖着疲惫的身体成群结队地走出农田,悠悠然走回家去度过平静的夜晚,粉红色的云布满了整个天空,正一丝一丝地慢慢飘向西方,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经过翻耕的土地似乎在发出自己的喘息。晚风轻轻吹送,传来泥土的阵阵苦香。然后人们说:春天到了。此时或许有一行大雁、一只麻雀还是燕子飞过,抬头看去,已是茫茫夜色。再接着,两三只蝙蝠从田野、屋檐阴暗的角落以及阴沉沉的树林飞出来,掠过低矮的屋脊,又像黑色的树叶飘向远远的天际。随后天可就更深了。原先绯红色的天际完全变作了暗蓝色。

“三姑娘——”随着一阵“嗡嗡”的闷响,远处传过来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接着就有一个影子露出在朦胧的夜色,努力细看,原来是二叔。但乡村的夜太静,也太慢了,这寂静而慢的夜又反映出夜的暗,这使得静淑不敢立马断定走过来的人就是二叔。静淑试探着喊了一句:

“是二叔吗?——”

“嗯,三姑娘,又来向远方看什么啊?”

“二叔,我看小林哥回村没。”

“三姑娘,你看,我这手推拖拉机刚播完鲁大爷他家的地,就坏了。机器和人也一样,到老了就不中用咯。年轻人越是往外面走,村里的人就越少,地也就都荒了。我们本是一个家谱,但我这机子修又没必要,而且也困难。赶明儿你家的地,恐怕就要自己种了。”

“没事儿,二叔。以前大家也都是自己亲手播种的。再说,村里没人,事儿少,干活,好打发时间,是好事哩。”

“嗯,好事儿,好事就行。”二叔摆着手,答应了一声。随后转过身,推着“咔咔”作响的拖拉机,又从夜幕中离去了。静淑目送二叔隐隐约约、渐行渐远的背影,听到拖拉机破碎的声音渐渐消失,孤独感慢慢落入她的心房,就像蛛网慢慢笼住了窗口,这种感觉使得她有点儿忧郁。静淑低头叹了一口气。

“今晚的月亮多好看啊。”沿着涓涓的溪流,走了一段长长的路,静淑抬起头,忽然注意到天心的一轮明月,于是感叹道。明月皎皎,将清澈的月华洒落到天空中,就好像撒落透薄的花瓣。天空缥缈,微尘浮动,将月光散射回高处的高处,使它就像雾气一样向着桂宫腾腾上蒸。静淑望着月光,不觉发生感伤,于是又低下头去,此时她又看见溪流之中碎了的月影,就像看见碎了的美玉。她伸出手去努力掬一抔清流,此时溪流忽然变成了黑洞洞的沟壑。跌落就在这么一个瞬间,一个刹那。静淑吓了一跳,发出一身冷汗。原来静淑告别二叔之后就回到家里,盖住被子在床上睡着了。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透过油纸布糊的窗子,她看见月亮仍然皎洁,染白了窗口,但也看得出它已经西斜了。穿好衣服,走下床榻,静淑感到一分微凉。她做了两份早饭,一份留给奶奶,一份由自己吃过,然后便提着耙和麦种,走出家门。外面的世界仍然一片宁静。黎明把靛蓝的天色投落到人家的窗口,耿耿寒星在天边闪烁着,星光在树木枝叶间晃动。枝柯摇曳,不知是树叶浮动在天色中,还是天色盈盈于枝叶间。人们说,乡村的早晨是在鸡鸣声中展开的。但其实,鸡鸣从凌晨三点就开始了,而那时人们还睡梦香甜呢。那我们不妨说乡村的早晨是在人们劈柴声中展开的。“咔嚓,咔嚓”,人们劈过木柴,随后就有一缕缕青蓝色的烟从树篱后袅袅升起。这是早饭的信号,同时也是早晨劳动的信号。看到这儿,静淑又深呼了一口气。村民已经陆续走出家门,要干农活了。但他们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们扛着生锈的铁耙,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来到农田,耧过地,撒过麦种,时间就到了晌午。这时,奶奶已经起床,拄着拐杖来农田了。而静淑在帮助其他家里没有年轻人的老年人播种。事实上,种田的人并不是很多。之前二叔的机器没有坏,大多数村民的地已经由二叔用手扶拖拉机播种完毕,静淑说希望让各位爷爷奶奶家先把地种完,所以把机会让给了别人,否则二叔肯定会先帮她的。另外,年轻人大都离开了村子,剩下的老人有的已经老的不行,于是不再管种地的事儿,只希望自己死后能有人为自己操办丧事,也就够了。

2

翌日清晨,天空下起了小雨。春雨润如油。纤细的雨丝滋润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并在远远的空中编织起美妙的乐章。在过去人们就于经验中总结出了春雨的珍贵,而在心理体验中,雨又激发起了人们浪漫的联想。静淑戴上了斗笠,披上了油纸布。她刚播下一把种子,身体却就愣住不动了。雨下在村子上,周围却只有一处回应来“沙沙”的声响,那就是村口地坪上的白杨树。静淑卷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泥痕,于是就循着声音望去。就这样,小林哥的形象开始走来,沿着蜿蜒的小路,静淑迎了上去,但小林哥的形象又很快泯灭在蒙蒙雨雾中了。再向前看看罢,或许小林哥就在长满柏树的拐角处呢?静淑探出半个身子,望了又望,但看到的只是朦胧了。失望的静淑斜挎着装麦种的铁園子,在白杨树下彳亍徘徊。青草已然从地底探出了头,正绿油油地伸展稚嫩的躯体,就像一个个婴儿,发出“嘤嘤”的笑声。静淑注视着前方,雾气在山谷间徐徐萦绕,使原本清新的山头变作了模糊的青灰色。静淑倒在了白杨树上,她倚着白杨树洁白的树干,就像倚着自己的一个亲人。天色朦胧,使得这一排白杨树更像是一家人了;事实上,它们正是并排着生长,而后枝柯又交织在一起的。它们的枝叶也是汇合在一章乐曲里而同声喧响的。那是幸福的语言。静淑就这么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穿过叶隙,落下了她的脸颊上。一只鸫鸟掠过,在白杨树的枝桠上停留了一小会,又转而飞走了。

“三姑娘,你怎么在这地坪上啊?小心淋坏身子。”

“二叔,你怎么过来了?”

“我啊,刚才看见你那地里竖着耙,但却没人,我就猜你八成是到这儿来了,所以就过来看一看。这不你就在这儿呢!三姑娘,地还没种完吧,我这就帮你来。”

“啊。不用了,二叔,我想小林哥快回来了,小林哥回来,让他帮我就好了。小林哥他一直说要回来,现在还没见到他,等他回来,我还要好好问他呢!”

“小林哥,哪个小林呢?哦,小林呐,三姑娘,你别再等他了,小林不会再回来了。”

“可小林哥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还要问我,奶奶怎么样了,我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他。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说,奶奶过得好,我也过的好,唯独就是不想他。”

静淑说着笑了起来,她的嘴角上扬,弯曲成了两条活泼可爱的曲线。她的目光收敛下去,眼袋涨满了秋水。她的面颊也泛红了。二叔听了“呵呵”笑了起来。

“咱三姑娘也该有人家……”

说着说着,两人就走回到了农田。

“三姑娘,把園子给俺罢。”

还没待静淑回过神来,二叔已经把園子抓去,帮静淑播起种来。静淑反应过来时觉得又羞又愧,干什么都不好,于是只能跟上二叔,一起播种。两个人低着头,不一会儿,地就种完了。

刚开始时,麦子长势很好,这使村中老人疲惫的脸上增添了几丝满足的笑容。然而到了六月,天空下起了连续不断的大雨。雨水持续下了三夜两天,雨声与蛙鸣同时喧响,到雨停时,田园里就尽是蛙类的身影了。泥色浊流漫过每一寸土地,湮没了每一条地垄。绿色的田地转瞬变成了荒凉的茫茫水面。白色泡沫流溢,在人家与人家,田块与田块之间漂来漂去。看到这一片景象,走出家门的静淑感到十分担忧。麦子在水中这样浸泡三天,肯定活不成了……静淑这样想着,神情也忧郁了下去。这时从远处急匆匆走来一个身影。

“三姑娘,三……”

不是别人,正是二叔。静淑探出上身,急切地问他:

“怎么了,二叔?”

这时,二叔已经走过来。他似乎跑的过于急迫,身上又沾满了水,一时间还不能站定。他两手支在膝盖上,“呼呼”喘着气,然后才费力地说:

“三姑娘,你大奶奶的屋子……被雨淋塌了……”

“啊,怎么会……那大奶奶她……”

“你大奶奶准是被雨大给吓着了,这几天内从没有出来过,屋子塌掉,她也被砸死了。”

“啊……那我要赶紧过去啊,二叔……”

静淑听了二叔的话,额头里顿时闪过一道黑色的旋风。她两眼变得通红,不待二叔回话,就疾步向大奶奶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水流没有一丝退落的意思。高高的草杆竖立在黄色水面上,好像一面哀愁的旗帜,挂满了泥渍。静淑挽起裤脚,提着鞋,淌水走着。水很凉,沁着她的小腿,水底的石子硌着她的脚。二叔跟了上来,就叹气说:

“唉,都怪这雨,下得太大太久了。大奶奶的屋子禁不住的呀……”

他们一起走着,沉默了。此时静淑又开始思念小林哥,思念与小林哥在一起时快乐的日子。但静淑立刻感觉到事情的不对。现在大奶奶死掉了,她却在想那些次要的,没有意义的事情,就算她与小林之间存在真挚的感情又能怎样呢?大奶奶已经去世了呀,而小林其实也不知人去了何处,那不是比大奶奶的死更加缥缈虚无吗?大奶奶的死是事实了,但小林哥却只是她头脑中一个念想,一个表象!

“这是不是表明我太自私,对亲人太无情了呢?”

静淑这样想着,羞愧之意顿起,感觉自己的内心像一团乱麻纠结了起来。

“唉……”

后来静淑又开始想地里的麦子,或者随便什么。她想未来几天的生活该怎样度过,想自己的内心的孤单,因为她一直想让自己多想想大奶奶,但就是做不到。

“唉……”

静淑又一次叹息,但二叔以为她是在为大奶奶的死而惋惜哀痛,于是说:

“三姑娘,你也不用这么伤心,大奶奶今年86,也活够岁数了,再说那大雨也不是人能指控的。天灾人祸,挡也挡不住。”

接着,静淑又叹了口气,随后两人又沉默了。沿路只能听到水流在静淑和二叔脚下破开又合拢的“哗哗”声。继续走了一会,他们来到大奶奶家门前。大奶奶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裙板被拆走摆在了一边。大奶奶的屋子在村中能住的房子里是最老的了。传统的门阙上青灰瓦片好像一个老人,苍发上顶着烟蒙蒙的草灰。岁月在门扇和山墙上投下了斑斑印痕。高大梧桐与香椿树蓊蓊郁郁的枝叶垂下墨绿的忧郁。或许正是这种环境的原因,静淑感触到了时光的沉重。穿过门阙,走进去,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众多乡亲。透过人群的间隙,可以看见地上躺着的大奶奶。人们已经把她的尸体从土培下抢救出来,就放在门前的宽石阶上。大奶奶的肉体仍保持着安详的样子,她的鬓发沾了泥土,有些凌乱,正在空气中窸窣颤动;而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让一下,三姑娘过来了。”

二叔拨开人众,让静淑走近去。

“三姑娘来了,啊,来看你大奶奶最后一眼吧。”

“嗯。”

静淑走到台阶大奶奶身前,哭了起来。之前一直没有想大奶奶的事儿,不料想见到地上的大奶奶,一份哀伤惋惜之情涌上心头,静淑的鼻子立刻酸了,胸膛也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或许之前静淑不去想大奶奶及其与之有关的事,正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害怕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激烈的感情吧?人群发出一阵叹息,静淑就抽咽起来了。她越哭越剧烈,好像是为没有和逝去的亲人待更多的时间而遗憾,又像是为人世的莫测多端,为自己没能提前预想到大奶奶的屋子会塌而来救她,因此而自责。

雨停之后,积水缓缓退落。大奶奶的葬礼就是在雨停后第三天举行的。由于这场大雨把麦地给淹没了,当年的收成非常不好,更多的老人陆续死去了。首先是原村大队长胡大爷,他在冬天一次摔倒中患了小脑萎缩,后来身体日益消瘦,终于没能挺过新年到来。然后是葛大爷,刘大妈,马大婶……后来二叔也去世了。人们说他死于癌症。二叔总是给别人操办各种事情,最后也免不了要别人为他置办后事。村中的人们都在渐渐老去,好像大家都生了病:脸色逐渐变得蜡黄,形体渐变消瘦,目光慢慢混浊了。然而静淑年轻的样子始终不变,虽则她愈发自感孤寂了……静淑又参加了很多葬礼,估计每个人到一定年龄,都会参加不少葬礼,但静淑参加的葬礼一定是非常多了。由于参加的葬礼太多,静淑甚至怀疑老人的离世都与自己有关,因而总是在葬礼上责怪自己,同时又可怜起自己。

3

小铭是大奶奶的孙子。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村子和山坡之间游逛,总低沉着头,也不和过路人说话。几个人看见他了,都以为他为大奶奶的离世而忧苦,便也不去理他。今天下午他却忽然找到静淑,说要离开村子了。

“静淑,我决定要走了。”

他们在村口地坪白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坐下了。山影朦胧,带着绿韵,似乎能看出大雨过后的痕迹。

“可是为什么呢,小铭哥?你知道要往哪里去好吗?”

“不管去哪里,都是要去的,现在想它有什么用呢?”

静淑低下眼睛,把整个头埋进了怀里,似乎还有呜咽的声音。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小铭站了起来,微风吹向他的领襟,“唔,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本来就是偶然间出现、出生为人的,也就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而已罢了,无论在哪里,意思也都是一样的,又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什么呢?”

“小铭哥,你这几天老在游逛,遇人也不多说话,现在说话了,又说不清楚,让人猜摸不着。你们都走了,也不管家乡……”

静淑抬起头来,狠狠的看着小铭。村里升起了一二缕青而微缈的炊烟。小铭没有回话就走下地坪,离开了。

……

太阳又高高照耀在天空了,静淑到周边山上采野菜,复信步来到村口地坪上。高大的白杨树枝叶萧萧,把清幽的芬香撒布在空中,使经过的人产生缥缈的联想。

“小林哥还不回来,还是只有我一个……”

静淑望着远方,望着通往外面世界的方向,又婉叹道。

风渐渐吹起来,拂动着白杨树的枝干。树叶摇曳的声音已经不再柔和浓郁,因为这时已是秋天,树叶开始有些发干了。苦菊花像是一支支细小的火烛,淡黄色火光前后摇曳,温馨而感人。抬头看,鸟群飞过天空,它们的翅翼有力地拍动着,它们先是从天空的左下角飞来,接着又像回旋镖一样,在空中打个弯,又向天空的左上角飞去。青白色云朵点缀着些许粉红,在半空若隐若现。透明的阳光就在这淡蓝色穹顶中流荡,回射,有时像轻薄的酒汁泛溢于杯口,显示出一种柔和的恣肆。天空、鸟群、白杨……秋天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似乎是受到什么启发,此后静淑就总是回到村口地坪上,向远方眺望:

“小林哥还不回来啊……”

在这个过程中,静淑随着季节的变化更换衣着,也更换着观察景物的视角,但她年轻的样子仍然不变!她还是梳着刘海,遮在明亮的额头上;两只大大的黑眼睛还是清澈的样子。起初人们极为惊奇,后来却渐渐不奇怪了。人们见了静淑,只是习惯性地问她:

“三姑娘,又去等小林哥呀?”

“嗯,是呀。”静淑也是习惯性的回答。

事实上,大家都并不关心事情的意义何在了。因为在村子中,人变得越来越少,留下的人也越来越老,大家对很多事情也都无动于衷了。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多年,村子甚至近乎于空洞了。烟蒙蒙的夜色徐徐下降,静淑眯起了眼睛,紫色的、蓝色的、金色的星星闪烁在遥远的远方。星光熠熠,把幽蓝的苍穹映衬得更加寂寥。它们挂在天幕上,好像颗颗宝石镶嵌在一张幕布上,又好像天帝手底发散出来的琴弦;风吹动幕布,它们也便就以波浪的姿态起伏、晃动起来……

窸窣声自夜的深处传来。前方已是一片朦胧,从那黑黢黢的隐秘里,难道会走来小林哥的身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