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从“弘治”到“正德”:两代君王的德行与“瓷色”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丁雨  2018年01月12日11:58

图1 弘治青花瓷

图2 黄地青花折枝花果纹盘

图3 浇黄釉尊

图4 茄皮紫釉描金牛纹双耳尊

图5 明正德青花阿拉伯文出戟尊

图6 青花阿拉伯文笔山

图7 青花阿拉伯文盒

图8 出土青花八思巴文款“正德年制”碗底

图9 孔雀绿釉碗

展览: 明代御窑瓷器——景德镇御窑遗址出土与故宫博物院藏传世弘治、正德瓷器对比展

时间: 2017/09/29 - 2018/02/28

地点: 故宫博物院斋宫、诚肃殿

哪一种颜色最能代表皇家?可能你会脱口而出:黄色。印象中,宫廷剧里的皇上总是黄袍加身,端坐于金灿灿的龙椅之上。金銮殿上,触目皆黄。皇帝对黄色有所偏执,则皇室诸般器用也力求此色。不过,即便是皇家,于瓷器上却难得见此色调。直至明代,浇黄釉瓷的日渐成熟才弥补了皇室这一缺憾,而浇黄瓷器至臻完美之作则出现于弘治时期。

故宫博物院已举办多次明代御窑瓷器对比展览,却以此次“弘治、正德瓷器对比展”海报(图1)最为简洁——展览信息之外,仅以一袭纯黄背景示人。虽然简约,却意涵丰富:既暗示了此次展览的主角与色调,又将皇室自信高贵之态展示得淋漓尽致。观此海报,不由得让人加快步伐,直奔斋宫,一睹弘治、正德皇室用瓷的风采。

“恭俭有制”弘治皇帝:我不学我爸

一入斋宫前院,便可见窗棂门框,处处皆黄,至于斋宫殿内,展板、说明牌亦作黄色。如此开宗明义,展览意图强调的主色调一览无余。黄色为弘治时代瓷器最为明艳之色彩,黄釉、黄彩瓷器自然贯穿展览弘治部分始终。

弘治时代上承成化,瓷器风格与成化朝者一脉相承。成化皇帝雅好文艺,品位不凡,于瓷器生产一事颇为用心,因此,成化朝瓷器色彩缤纷,开一代之新风,为弘治朝所继承。就青花而言,弘治朝青花瓷与成化瓷器极为相类,亦用产自江西乐平县的“平等青”,因此青花发色自然接近,较为浅淡,皆有明净素雅之风(图1)。弘治朝青花瓷类之中,以黄地青花(图2)最为突出。这一品种的烧制始自宣德时期,需经两次烧成。先按常规程序制成青花瓷,再以浇釉方法施以黄釉,然后将青花处黄釉剔除,入低温窑二次烧成。弘治朝黄地青花黄釉凝厚光亮,施釉匀净,与普通青花瓷相比,更增柔和暖意。实际上,除可与青花结合之外,黄釉亦可做地与紫彩、矾红彩、绿彩相配,给人以不同的视觉体验。

色彩搭配固然缤纷绚丽,然而若一色匀净,亦可不落凡俗。展厅西侧可见浇黄釉描金尊三件并列(图3),低调地处于展柜一侧。若细细观之,可见色调明黄,釉色娇嫩,釉面如水,仿佛吹弹可破。黄釉瓷器烧造困难,明代以前,瓷器上鲜见纯正的黄色,以偏深黄乃至黄褐色者居多。明代浇黄釉瓷器烧制成功,黄釉瓷器放趋于明艳亮丽。收藏界为形容弘治朝黄釉之娇嫩,称之为“鸡油黄”,以油脂比拟,足见其柔滑细腻。其亦被谐称为“娇黄釉”,对比明代历朝御器,所谓“娇黄”,实唯弘治器实至名归。弘治黄釉器厚于成化,又淡于正德,色调雅正,气质非常,配以古朴器形,相得益彰,更显皇家风范。如此前所提三尊,以金彩相描,更增华贵之气。其实弘治朝黄釉器釉色几乎能够保持一致,可见弘治朝时,窑工已经较为熟练地掌握了浇黄釉器物的烧成技术。

浇黄釉为颜色釉之一种。中国陶瓷原以青釉为自然瓷色,肇因于瓷土中多含铁元素,制釉时难以尽除,只得因势利导,成就一番青瓷的如冰似玉。后于长期窑冶之中,渐得黑、白、酱等釉色,亦偶见红、绿色彩,然而终不过寥寥数色而已。至于明代,官方于景德镇投入甚多,历朝多有创造,颜色釉瓷器遂层出不穷,瓷器釉色由此方争奇斗艳。弘治朝除以浇黄釉闻名外,颜色釉瓷器方面亦有其他紫金蓝釉、孔雀绿釉等颜色釉产品,还创烧有深茄皮紫釉瓷器。展厅中以一独立展柜陈列有茄皮紫釉描金牛纹双耳尊(图4)。此器紫中泛蓝,釉质肥厚,器体规整雍容,为弘治朝瓷器中之佳作。

展厅中弘治瓷器光彩夺目,种类甚多,但若从传世收藏和出土资料来看,弘治时期所见瓷器在品种、数量方面远逊于成化朝。目前可知,成化朝御窑有品类29种,弘治朝御窑瓷器却仅见16个品种,刚过其半。而就风格而言,其因循成化者极多,少有创造,后世遂有“成弘不分”的说法。御窑瓷器风格继承前代,恐非弘治帝刻意效法其父,而烧造不振,产量不高,却应与皇帝无心于此相关。

弘治皇帝朱祐樘幼年身世坎坷,受万贵妃阻挠,其出生多年后方与成化帝相认,这自然给朱祐樘心中留下了些许阴影。或许正因如此,朱祐樘即位之后,为政态度与其父大不相同,他勤勉宽厚,励精图治,体恤民力,躬行节俭。既然诚心于治国之道,自然难有闲暇关注瓷器生产。

文献中有关弘治御窑瓷器烧造情况记载较少,而其中出现的又多是罢废中官烧造瓷器的记录。这一点与其父成化皇帝差别很大。成化皇帝即便遭逢灾年,亦不减烧造瓷器经费。而弘治皇帝则是国家稍有风吹草动,便裁撤督窑中官。瓷器烧造于一国之治乃是细枝末节,弘治帝于此尚谨慎克俭,亦可窥其为人为政风格之一斑。成化帝恣情文艺,虽有不少作品传世,但于朝政却颇多倦怠,以至国力凋敝。弘治帝力图扭转局面,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终得“弘治中兴”。

弘治朝瓷器虽少有创造,于黄釉瓷器却属例外,这或许与黄釉瓷器的特殊功用有关。黄色在明代是宗庙祭祀所用之色,浇黄釉器物可做祭祀器用。如浇黄釉描金牺耳尊,器形仿古,明显应为礼器之用。宗庙祭祀是国家大事,事关国家福祉。弘治朝独黄釉凸显,或许正显示出弘治皇帝于国家大事的重视与诚恳。史书称,“孝宗独能恭俭有制”,由瓷器而观,诚不我欺也。

“大玩闹”正德皇帝:你可以叫我“翻译家”

穿过斋宫前殿,便至诚肃殿。诚肃殿门扇以白地红框装饰,底绘青花图案,风格较斋宫为之一变,这便来到了展览的正德朝瓷器部分。正德朝瓷器仍以青花为大宗,青花器物仍可见成化、弘治清新之气(图5),但青花呈色较成化、弘治已有所不同,正德后期产品尤为明显,部分青花器改用石子青,呈色较深,为嘉靖、万历时期青花瓷风格的变化伏笔,呈现出承上启下的过渡特征。

若细细欣赏正德御窑青花,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应是青花瓷上频繁出现的阿拉伯文。用阿拉伯文字装饰青花瓷器并非正德朝首创,不过正德朝所见用阿拉伯文装饰瓷器数量、形式之多,令人惊讶。若转念回想,青花瓷之出现原本也与伊斯兰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青花瓷出现之时所用的钴料来自伊斯兰世界,而且其出现以来种种器形,如折沿大盘、八方烛台、天球瓶等,亦与伊斯兰铜器、陶器等工艺品联系密切。青花瓷的产生与发展,原本便流淌着众多伊斯兰文化基因。然而为何至正德朝,这一基因开始多以阿拉伯文字的形式呈现?这些文字又是什么内容呢?不少文字均匀分布在瓷器不同部位,又该如何阅读呢?

实际上,正德青花瓷上不仅有阿拉伯文字,亦有波斯文等。根据专家研究,正德青花瓷上的文字组合形式不一,有些青花瓷将完整的内容写于同一处,有些则将一句话拆成几部分,根据装饰需要安插在瓷器的不同部位。如此次展出的一件笔山(图6),其一侧文字与大英博物馆所藏的一件正德青花笔山相类,而大英笔山前后两面皆有阿拉伯文,合在一起即为一句话,意思是“笔是优于一切的”。另有一件青花阿拉伯文盒(图7),其器盖侧面平均分布有八处开光,开光内书写有波斯文,将这些波斯文合在一处,就构成一句话:“哦,那些听我话的人,现在要来看我的表现。”文字内容之中,似有训诫之意。实际上这些正德青花瓷器上的中东文字不少出自伊斯兰教的宗教经典,更有一些直接出自《古兰经》。因此,在正德御窑瓷器上的中东文字绝非单纯的装饰,更有一层宗教文化的影响渗透其中。

事关御窑,就不得不提当朝“窑主”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朱厚照于史书中恶名赫赫,正与其父相反。而史家对他的诟病多在于这位皇帝实在太爱玩闹了。紫禁城自开放以来便门庭若市,至今更是频现“故宫跑”,可见对人的吸引力。可是正德帝却嫌紫禁城不够好玩儿,偏要建个豹房以供嬉乐。皇帝之位已登峰造极,他却偏要cosplay一位大将军,还给自己起个别名朱寿,时不时跑去边镇宣府溜达一圈儿——大概觉得自己是一匹野马,而北京家里没有草原吧。不理朝政,好大喜功,强抢民女,荒淫无度……感觉说多了都是正德朝大臣的口水和泪。

固有印象之余,众多书写中东文字的青花瓷器却给予了我们另一个观察正德皇帝的面向。正德御窑瓷器上伊斯兰因素如此常见,或正暗示了朱厚照本人对伊斯兰教的兴趣。实际上,文献中有所记录,正德豹房中,多有回人。而正德帝南征北讨,左右也常有回人侍奉。此外,正德帝对朝贡回人也礼遇有加。由此可见,正德帝应特别看重回人,并与其关系密切。或许正是在与回人的交流中,正德帝开始对伊斯兰教及其背后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

然则,若仅是对伊斯兰教兴趣浓厚,尚不足以解释阿拉伯文、波斯文盛行于御窑瓷器之上。毕竟,青花瓷上早有伊斯兰文化种种印迹,何以在正德朝,文字图案之风骤起?实际上,正德帝个性突出,虽举止荒诞,自幼便智商极高,亦应具语言天分。《明实录·武宗实录》中说他“佛经梵语无不通晓”。《皇明世法录》则称,正德帝贯通回经(即《古兰经》)三十卷。据目前的研究状况,《古兰经》在明代时似尚无汉语译本。若果真如此,则意味着正德帝所贯通的是阿拉伯文的《古兰经》。除此之外,正德帝对藏文、八思巴文(图8)亦有所涉猎。种种迹象表明,学习外语是正德帝的一项重要的业余爱好。正德帝嬉乐之余,掌握的外语有三四种之多。语言学习绝非易事,正德帝热衷学习的语言,多为邻国或国内番众之语,恐怕绝非仅为逸乐。至于在皇家瓷器上设计一二,“显摆显摆”自己外语、研习外来文化的种种成果,可能只是正德帝语言学习之余的一种自我陶醉娱乐之法吧。

当然,正德皇帝对瓷器生产颇有激情,有乃祖之风,不似其父。这或许是将其所重视的语言学习投射于瓷器之上的另一重原因。也正因如此,正德朝时,御窑烧造的瓷器品类恢复至22种,有所复兴。除青花瓷外,孔雀绿釉类瓷器(图9)发色纯正,最受后世称道。孔雀绿釉这等蓝绿色系瓷器,经数百年发展,至此臻于至善,或许亦是正德帝醉心于伊斯兰文化的结果?

弘治上承成化,正德下启嘉万。两朝皇帝一冷一热,一静一动,让三十年间的明代朝廷张力十足,却也在瓷器细微之处,留下他们个性中极富特色的一面。时代随风而逝,目之所余,是温柔细腻的单纯色釉,张牙舞爪的青花龙纹,眉飞色舞的异域文字……是弘治朝瓷器的循规蹈矩,是正德朝纹饰的别开天地。冰凉瓷面上留着的,是历史的花色,是时间的沉默,还有皇帝人生的余温与面容。

本版摄影/丁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