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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等候

来源:《读书》2018年第1期 | 石厉  2018年01月12日07:21

人类最美好、最让人生死难忘的事是男女爱情,最伟大的诗歌当然也是爱情诗歌。列在《诗经》第一篇《国风·周南》的《关雎》就是一首爱情诗,自古至今,并无太多岐义。这首诗,几乎天下人皆知,很多人对第一段都耳熟能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窈窕的比兴中镶嵌着直白的叙述,整个《诗经》诸如这般“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写男女情爱的诗歌很多,但在《国风·曹》中有一首《候人》的诗歌,却超出孔子所定论的那种有节制的爱情诗歌,其所传达的哀伤与怨恨却一直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维鹈在粱,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

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这首诗之所以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主要原因是由于解诗的人一开始就错解了这首诗歌。经历秦火焚荡,汉初说《诗》者,大概有以今文传《诗》者申培生、辕固生、韩婴三家及以古文传《诗》者毛公(毛亨)一家,宋以后以今文传诗的三家俱已不存,至今只剩以古文传诗的毛公一家。关于该诗大义,《毛诗序》曰:“《候人》刺近小人也。共公远君子而好近小人焉。”毛公盖认为这首诗是讽刺曹国公远君子而喜好亲近小人的诗。关于“候人”一词,《毛诗传》曰:“候人,道路送迎宾客者。”这种解释并非没有根据,《周礼·夏官·司马》曰:“候人各掌其方之道治与其禁令。”《国语·周语》又曰:“敌国宾至,……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看来此“侯人”类似现在的交警,最大也就是交警队的队长。受这个官制名词的影响,汉以后对该诗中的“候人”一词都这样解释,后来方玉润《诗经原始》总结:“僖二十八年春,晋文公伐曹。三月入曹,数之以其不用僖负羁,而乘轩者三百人,即诗所谓三百赤芾是也。曰‘荟蔚’、‘朝隮’,言小人众多气焰盛也。曰‘婉娈’、‘斯饥’,言贤者守贞反困穷也。”这当然是以《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伐曹后,指责、数落曹国公不任用僖负羁,却纵容三百穿红色绑腿官吏坐车招摇的事为背景,来解释该诗。从此以后古今阐释者皆以为“这首诗中的“候人”就是在道路上迎送宾客的小官,这首诗,也就是讽刺这类在曹国气焰嚣张的小官的诗,包括那些穿戴红色绑腿(当时士大夫的一种朝服)的三百官吏。甚至像方玉润这样的清代学者竟然牵强附会到凭想象将“荟兮蔚兮” 如此用作比兴的自然现象,也按此思路解析到离谱的程度。关键是,如果沿袭这样的解释,这首诗的意思处处乖戾暌违,且前后意思严重背离而断裂,以致语义混乱。事实上,这是解诗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舍近求远,忽略了“候人”这个词最朴素最基本的用法。

而这首采自曹国的民风,并没有那么多的政治含义,其实是一首既普通又不普通的爱情诗,就是描述一位少女,在等候她当官的情人,以至于等候到怨恨的地步,等候到忍饥挨饿的地步。“候人”,不是名词,是动词,意思是等人,“彼”就是指她,指这位等人的少女,即最后一段提及的那位婉娈少女。全诗大意是说:

她在等候人啊,就是(在等候)那个曾扛着戈与挂着皮毛的长杆守护过城门的人;她的那个人,曾经就在穿戴红色绑腿的三百官吏中。

想必那些在津梁上(捕鱼)的鹈鹕,它们的翅膀不会被打湿;但是她的那个人啊,却并不配穿他的官服。

在津梁上(捕鱼)的鹈鹕,不会打湿(或弄脏)它的长喙;但她的那个人啊,却不能完成他们的婚配。

草木多么茂盛,南山的清晨彩虹当空;(她)多么柔婉漂亮啊,这样一位少女却在忍饥(等人)。

只有这样解释,这首诗歌的寓意才是通畅而完整的。

说上面这首诗又非普通,就在于这首诗,与一首中国最早的爱情诗有着语言与形式上的关联。《吕氏春秋·音初》曰:“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陈奇猷案:“音与乐有别,音谓音调,乐指乐器、乐舞。”(见《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一版)从《音初》篇来看,音就是歌,歌就是诗歌,诗歌最初就是用来吟唱的,此篇的设立就是为了阐述诗歌的起源。根据《吕氏春秋》所述,大禹曾巡视治水之事,在涂山一带结识了涂山氏女,大禹未来得及与其婚配就巡省南方。涂山氏女让其女奴在涂山之南替她等待大禹,涂山氏女作歌并吟唱:“候人兮猗”。吕氏认为这是南方诗歌的开始,是《诗经》中《周南》《召南》的起源。

“候人“一词原本就是等人的意思,在周设立”候人“这一官职前就已存在,并且古已有之。而这首诗中的“候人”一词,绝非官职的名词,肯定是等候人的偏动词组,这一点毫无疑问,反而有歧义的是“兮猗”,许多人认为“兮”与“猗“皆为叹词,后世在解释这首远古诗歌时已成定论,这是错误的。其实”猗”可训为长的意思,比如《毛诗传》曰:“猗,长也”。(见《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影印本)如果按照“兮”与“猗“同为叹词,这首诗歌的大意就是:(我在)等人啊呵;如果按照“猗“为”长也“的训释,这首诗歌的大意又会更加丰富:(我在)等人啊,(时间是如此)漫长。我当然倾向于后者,因为古人言简意赅,在一句寓意隽永的话中,一个文字,皆有一个文字的意思,这是难以动摇的,况且两个句意或实词之间由一个叹词表示暂缓或相连,是上古诗歌语言的特点。既然这首由大禹恋人吟唱的“候人”一诗是南音的发源,是《周南》《召南》的起源,那必定也是《曹》中《候人》一诗临摹所据的底本,至少具有情结与诗义上的互文性。

而这首成为《诗经》中爱情诗歌起源的诗歌,无疑就是中国最早的爱情诗歌。关于这场发生在4000多年以前神州大地上传唱久远的爱情,古文献中不乏史料佐证。

《尚书·皋陶谟》记载禹、皋陶与舜帝对话时禹自叙:“予娶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这篇上古文献,经过几千年的传抄,文字肯定有所脱漏损益,但大义可如此表述:我娶涂山女,新婚四天后就出外治水去了,启呱呱坠地时我也不在他们母子的身边,不是我不要儿子,而是怕荒废了决土治水。这应该是大禹与涂山女婚后仍然长期分离的实况。《楚辞·天问》的发问更加彻底:“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鼂饱?”(引文见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3月第1版)大意是说:禹治水功勋卓越,巡视四方疆土,如何博得涂山女(之爱),与之野合于桑间野地?与喜欢的女子媾合,他身后于是有了继承者(子启),那为什么人们的嗜好不同,而在男女之事上都感到快乐?显然屈原试图探究的是人性中更为普遍的道理。但就禹与涂山女之所以匆匆完婚大概可以这样理解:大禹忙于治水,或者情急所致,来不及筹办像样的婚事,就与涂山女野合于荒郊野外。就禹与涂山女初次交合前并未行正式婚配,屈原的叙述与《吕氏春秋》所载基本吻合。所谓他给舜帝汇报时说自己只与涂山女欢聚了四日,就赶紧巡行治水去了,这也应该是事实。

《史记·夏本纪》载:“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帝尧“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参照《尚书》诸篇,《史记》所记述的其中隐情也应可信。在这样的情形下,禹不敢张扬自己的婚事,只能埋头于治水的国家大事,以避免重蹈父亲的过失。所以:”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而在这十多年中,那位涂山国的公主涂山氏女,守望自己在外辛劳的丈夫禹,望眼欲穿的心情在”候人兮猗“的歌咏中表现得多么充分。文学作品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等待一般都是绝望的,然而这首情歌的结局却是非常圆满的。经过大禹的努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以上引文参见《史记》平装本,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第2版)治水之事大功告成,从此禹成为了舜帝的股肱之臣,替舜摄行天下,然后在涂山女所在的涂山,也是儿子启生长的涂山,大会万国诸侯。《左传·哀公七年》记述:”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其受万国诸侯朝拜的盛况与功成名就的喜悦可想而知,涂山女苦苦等待的回报竟是如此隆重。帝舜崩,三年后,大禹荣登天子位,他与涂山女所生的儿子启,又在大禹驾崩后,成为夏朝的开国之君。这样开万代之始的爱情及爱情诗歌当成为永世不灭的回忆与咏唱。

主要参考文献:《十三经注疏》(阮元校刻,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9月第1版)

《史记》(平装本,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第2版)

《屈原赋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6月北京第1版)

《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