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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上层楼

来源:《红豆》2018年1期 | 周李立  2018年01月11日08:17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八道门》《透视》《欢喜腾》。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及双年奖中篇小说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朔方》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奖项。

1

说起来,许飞和刘越认识是因为游泳。许飞后来不喜欢刘越说到她们认识的过程。“说来好笑。”刘越总这样开头。

有什么好笑的?还不是怪许飞穿了连体四角的大红泳衣?而许飞自己,当时其实并不知道连体四角的游泳衣值得一笑。许飞七岁,刘越九岁,两岁的差距让她们错过幼儿园同窗的机会,没能在跷跷板的两头明争暗斗过,也没赶上分享一块橡皮糖——在这片居民区,女孩们如果在幼儿园分吃过一块橡皮糖,就意味着一辈子的忠诚了。许飞认识刘越,是在许飞幼儿园毕业刘越二年级暑假。

小学的女孩是不吃橡皮糖的。刘越吃泡泡糖。在少年宫游泳池边,她吹了三个巨大的泡泡。泡泡再大,也没挡住她去看游泳池里那团大红——居然还有那样的游泳衣!刘越此后多年都对这问题百思不解。首先,那是连体的,裤腿是直角的,而不是三角,因为许飞个头小,裤脚几乎盖住膝盖。然后,那还是带袖子的游泳衣,同样,本是短袖的设计,在许飞身上,就成了中袖。跟它拙劣的设计相比,那种饱满得让人疑心会在泳池中褪色的大红颜色,反倒算不上数一数二的缺点。

这件泳衣的主人呢,此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正在泳池里卖力前进。许飞正是在那个夏天学会了游泳。少年宫的教练认为她在游泳方面缺少天资。许飞的妈妈设法让教练给许飞开了几次小灶,许飞开始勉强能游上几米。许飞不知道教练对自己“缺少天资”的评价,她以为那个三十多岁的女教练天生就是个坏脾气——据说是退役的游泳运动员,没能进入市队。

刘越发现许飞的时候,许飞已经不需要教练了。因为从理论上讲,她已经学会了游泳,只不过还需要一个“练习、巩固、提高”的阶段。在这个阶段,许阿姨就接替教练,对许飞提出每天游五个五十米的目标。许阿姨喜欢定目标,而那些目标都能有惊无险地实现。比如许阿姨让许飞进入这片居民区那所好一点的小学了,虽然费了些力,许阿姨送出去好几斤纯毛毛线。

刘越叫住许飞:“嘿,让你妈妈别给你穿这件泳衣了,太丑了。”

许飞刚从泳池爬出来,全身滴水。一个大个子女孩、不认识的,用不好的语气跟她说话?关键是,对方说了什么,她似乎听懂了,但是她太害怕,便立刻忘了。

许飞就哭了,是张嘴大哭。她也就那时张嘴大哭过,后来说话都没露过牙齿。

许阿姨去小卖部买汽水了。等她赶回泳池边,许飞已经哭完了。

刘越为了让许飞不哭,给了许飞一块泡泡糖。许飞还没上小学,就已经吃上了小学女孩才会吃的泡泡糖。后来那种会把舌头染成紫色的糖,也是刘越给许飞的——许阿姨当然不许,紫色舌头让许阿姨气得浑身发抖。

刘越示范如何吹泡泡,许飞一学就会——这比游泳容易。在许飞吹出第三个泡泡的时候,听大个子女孩朝许阿姨说:“这件泳衣,真是笑死人了,下次换一件吧。”

泡泡破了,盖了许飞一脸。她的脸也是小的,许阿姨说许飞是瓜子脸,算是夸奖。

“天啊,你怎么能吃这种东西?万一吞进肚子里,一辈子都不会消化的。”许阿姨说。汽水瓶放地上的工夫里,她又暗暗斜了一眼刘越,迅速在心中给了这孩子一个相当低的评价:粗野、没教养,而且,长得也太茁壮了些,像没修剪好的万年青,全身上下都是棱角。

许阿姨一把扯下许飞脸上的泡泡糖,像揭下一副面具,露出刚哭过的苦相。

许阿姨第二天给许飞换了泳衣——比那件也好不了多少,同样保守,仍然是连体、四角,款式上的改动只是短袖变成了无袖,另外大红色变成了鹅黄。

许阿姨在妇联做行政工作,算是干部,许飞就是干部家庭的独生女,许阿姨便一直按“干部家庭独生女”的想法来打扮许飞。许飞小时候的装扮一直有干部气质。熟人们有时会惊叹,许飞活是一个小号的许阿姨。所以,许阿姨也是小脸、小骨架,但脖子长。她在夏天戴珍珠项链,冬天穿高领毛衣,也把项链掏出来放在毛衣外面。珍珠项链是有一年她们单位组织去北戴河旅游时买的,可能不保真,有时跟毛衣会产生静电,噼啪地响。不过就要个点缀的意思,许阿姨认为。她在乎的是人前好看,但不能过分好看,免得被人说成“妖精”,或者“老妖精”。她那时还不老,但女儿已经七岁,所以她也算不得年轻。

刘越告诉许阿姨,这件鹅黄的泳衣仍然很糟糕,不过比那件大红的好些。许阿姨并不想理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妇联机关工作多年的许阿姨,当然知道如何敷衍过去。但刘越太热情,她的自我介绍从名字、住址开始,一直说到刘阿姨和刘叔叔。许阿姨依稀想起,刘阿姨是她初中的篮球队队友。

许阿姨的职业令她对所有的妇女生活充满好奇,她想知道当年的队友刘阿姨如今更多的生活细节,以便判断她是否过得如意。如果刘阿姨的生存质量不如自己,那倒是值得开心一番的。刘阿姨当年在篮球队是前锋主力,三分远投的命中率总能让全场欢呼。许阿姨在球场上默默无闻,一直是中卫的角色,可有可无。她“拼不下脸”来。在球场上,凡事都得拼下脸。这个“拼不下脸”的评语是致命的,因此许阿姨后来惨淡退出篮球队。

刘越说:“我妈妈,她不工作,她不爱工作,她就爱跳健美操,我爸说她跳得没以前好了。”

“哦,这么厉害,跳健美操。”许阿姨当然不会说出篮球队的往事,那算得上她人生中不大不小的败笔。她乐于听闻刘阿姨没工作。

然而刘阿姨还能跳健美操——许阿姨长年在办公室坐出来的肩周炎和腰肌劳损,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健美操的动作。她现在连下游泳池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可能天生不适合运动。”她一般这样说服自己,以稀释当年篮球队留下的阴影。她自认不是拼不下脸,而是为一个圆球也要拼下脸来,到底不值得。她不懂刘阿姨那么欢悦地投篮是为着什么。

“是啊,我们家我爸工作,我和我妈负责玩儿。”刘越又说了刘叔叔,工人,开吊车,能把钢铁从这么远的地方吊到那么远的地方——刘越得意地比画出她认为足够遥远的距离。

许飞从没见过吊车,她也从没听过哪个小孩用大人的语气拉家常。许飞父母跟她说话,都用小孩子口吻——如果他们没有提高声线跟她说话,那一定是许飞犯了错。比如那次许飞把搪瓷杯子往桌上放,用力了些,磕坏了桌面的玻璃板。玻璃板裂开,几道纹路形像匕首,尖头正对着许飞的小胸脯。许阿姨就压低了声音,放大了音量,喊她的名字,“许飞!”许飞不知道许阿姨的声音原本就是这样,“女孩子家家,怎么就不知道要轻手轻脚!”后来许飞就轻手轻脚了,连说话声都轻得像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刘越终于发现一直没张口的许飞。

“许飞,飞机的飞。”许飞小声说。但后来有一次许飞又告诉刘越:“我妈妈不让我说飞机的飞,让我说,言午许,飞翔的飞。”

那天,刘越从少年宫回家的路上,一直走在许飞母女身后——刘越并不是有意跟着她们,只是走着走着,她发现许飞母女在她前面不远处走着。刘越还发现,许飞母女走进一栋居民楼,就在自己家那座楼对面。

两座楼隔着四平路对峙,几乎一模一样,六层板楼,红砖墙面,映衬得路边梧桐树格外好看。

刘越知道了许飞就住在对面的楼里。以后,刘越就常能看见许飞。可能以前她们也常看见对方,但是人一般不会对陌生人产生太多印象。许飞也同样发现,自己是常能看见刘越的。两家都住三楼,窗外正好是梧桐树最茂盛的树冠部分,她们家中的阳光日影,便总是出现树叶的形状。

刘越和许飞做了好朋友。她们每天在梧桐树下见面,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许飞的短发下是粉红双肩书包。刘越从不背书包,嫌不好看,她也没有什么书要随身带着。她背上只垂着蓬松的马尾。她们手挽手走过四平路,有时到楼下还要站着多说一会儿话——站的位置总是固定的,为让树荫挡住她们,不被三楼阳台上的许阿姨发现。许阿姨总在阳台上看许飞是否按时回家——她是永恒的阳台神像。这是许阿姨向别人传授的“育儿经验”——从小就得注意,不这样盯着,有一天你后悔都来不及。为让许飞安静写作业,许家人从不看电视。电视机被床单盖住,因为怕大人终究忍不住。许阿姨告诉别人:“我们一家,晚上三口人都读书,从来不看电视。”她可能也难以自制,所以得反复强调以提醒自律。

2

有一年,四平路上的梧桐树都砍掉了,剩下光秃秃的木桩,上面有水波样的年轮,不知道多少圈。刘越就坐在那些年轮上,跷着二郎腿告诉许飞,她得搬到镇上去了。说完她看了看许飞家阳台,没看见许阿姨神像般的半个身子——许阿姨在阳台上放了花盆,然后躲在花盆后观察。不过她不擅长种花,只种些万年青和盆栽石榴,都难看。

许飞知道那个镇,离城市很远。刘越会成为镇上的姑娘吗?许飞见过那种姑娘,她们年纪轻轻就嫁人,生完小孩就来城里做保姆。四平路上的保姆都来自那个镇,她们身形壮硕得像男人,说话敞亮,在菜市场也高声说笑雇主家的糗事。她认为刘越不该走,但是她想不出什么理由和办法阻止这件事。

许飞衬衣胸前那只小兔子,刘越认得,是个昂贵的品牌。刘阿姨无论如何也买不起一件这样的衬衣给刘越。

刘越说,“我们家的房子要拆了,他们得了一笔钱。我不知道有多少,听我妈说,也不多,不过也够我爸去镇上开小卖部了,反正他也下岗了。要不是这笔钱,我那个外婆,她才不欢迎我们三个去住呢。”又说,“嘿,等我爸开了小卖部,我要什么有什么,你要多少泡泡糖,我都拿给你。你妈妈是不是还不许你吃泡泡糖?”

“那你怎么上学呢?”镇里会有中学吗?许飞不知道。

“我早就没上学了。我这段时间都在家呆着,反正我也学不动,不可能考上高中,还不如省点学费。反正我上的也是补习班,按月交钱,我随时可以不去。”刘越说,“你可不要又教育我啊,我会生气的,我最烦上学了。我来找你,就是挺舍不得你的。喏,吃个泡泡糖吧。”刘越的泡泡糖也是别人给的,四平路的小青年们裤袋里总有一把泡泡糖。

许飞有点羡慕刘越不必经受自己正经受的痛苦——她很努力学物理,但没什么用,物理分数每况愈下。她恐慌地认为自己一辈子就快要毁了,除非地球毁灭,不然没什么力量能拯救她。许飞想象不出自己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像父母一样,在办公室上班,爱好是翻看存折,为养老和子女教育资金在计算器上按个不停——许阿姨就是这样做的,计算器有时让她皱眉,有时让她微笑。许阿姨会告诉许飞存折密码:“我只告诉你,你爸爸都不知道。”许阿姨总是隔几个月就改一次密码。

许飞似乎只有刘越这一个朋友,因为她“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没心思的人。

刘越又说:“你还是继续读你的书吧!你学习那么好,将来肯定比我混得好,我就指望你了。”

许飞不喜欢“混得好”这个说法。“那你会一直住镇上吗?”她问。

刘越惊讶地说:“当然不!怎么可能?我以后肯定会住大房子,生活在更好的地方。”

之后两人告别,各自回家。

许飞回家才发现许阿姨和许叔叔心情都相当好。他们甚至打开电视机看电视剧《三国演义》。许阿姨说:“我们这座楼太幸运了,不会被拆,这条路都拆对面,我们这边不拆。”

许叔叔说:“当然不能拆,我们楼里住的什么人?干部居多。要拆哪那么容易?不像对面那座楼,都是下岗工人,说拆就拆,谁管他们呢?”

“我听说,拆迁没赔什么钱,一笔买断,什么也不管。”

“这样最好,要不那些人每天没个正经工作,就在街上惹是生非。想想都害怕,以后别让许飞自己上学了,好歹送一送。下岗工人那些人,可是不管不顾的,谁知道他们都会做出什么事来?前几天不就有老太太被抢了吗?”那个老太太被抢走两百块钱和四个馒头,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因为老太太报了警,警车开进了四平路,这是大事。

“是的,这阵子我也这么想。等过一段,那些人都搬走了,就好了。”许阿姨说,“希望拆了房子,他们就搬走。”

“我们多幸运啊,这么黄金的地段,要搬走,可就回不来了。”

“要不是我当初想方设法让你转了工人身份,现在还不是跟他们一样?”

“那哪能一样呢?这座楼还是会留下来的。我就喜欢红砖楼,看着舒服。”

“就是外面的树,被砍了些,要不,更舒服。尤其我们三楼,喏,看出去都是绿的。”许阿姨的下巴抬了抬,对着窗户。

“树砍了,还是会再栽上的嘛。”许叔叔咂口茶。

许飞回到自己卧室,往对面看。她经常这样做,但这次有些不一样。没有梧桐树冠遮挡,刘越卧室的窗口,似乎离自己近了些。许飞希望刘越能出现在窗前,但没有。那扇紧闭的窗户,挂着紫色窗帘。她还看见,对面楼一些房间,已经空荡荡了,那紫色窗帘显得孤零零的。许飞卧室的窗帘是米白色的,像没写字的作业本。

她突然看见那紫色上现出一张人脸,她吓了一跳,然后她明白那是自己的脸。隔着一条路,她的脸显得更小,模糊成一团惨白,五官不见了,身子也没见,她看着自己的脸鬼脸般挂在对面窗户上。

她飞快地拉上窗帘。高楼似乎在她四周拔地而起,把影子投在米白色窗帘上,仿佛随时会窜进来的巨兽。不知道是鸟还是树枝,在那影子里快速闪过,像所有一晃而过的梦。

刘越没有立刻回家。刘叔叔自从下岗后,因为无法制止刘阿姨去跳“最后几次健美操”,每到晚上总有些气急败坏。刘叔叔多年的职业习惯令他在白天精神萎靡,到夜晚则十分抖擞。刘越不得不在晚上躲出去,好在她的男朋友小伍在电影院上夜班,是检票员,接他爸爸的班。刘越没再上学也是因为小伍,小伍上夜班,白天有很多时间追刘越,而刘越正好需要一个男朋友。小伍检票员的工作看上去过于容易,容易到让刘越瞧不上。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就拥有巨大的权力:可以判决谁能进影院谁不能进。刘越也不是那么爱小伍,他比她大八岁,也在四平路长大。小伍家楼没被拆,所以刘越只能独自面对拆迁和离开的命运——他们无法分享其中的感触,又不得不面对必然分开的结局。

小伍像平时一样,在电影放映之后的黑暗中,和刘越并坐在他们的老位置——靠近安全门的座位,因为太偏,很少有人坐。小伍胆子小,所以必须坐得离安全门近。“这个电影院发生过火灾,好多年以前。”他每次都这样说。还有就是万一工作上有什么事,比如组长叫他,出去也方便。

小伍这天拉了刘越的手。“嘿,你走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看了太多电影,虽然那时能看的电影并不多,但也让他学来些甜语蜜言。这些话在四平路是没人说的,光天白日说来总是做作,但在电影院可以说,毕竟这些话有种舞台效果。

刘越抽出手,说:“你可以再换个姑娘。”其实她正跟他想着同一个问题,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熬过分离。她猜他会在电影院和别的姑娘拉手,她也不是太难过。

“要不你别走了,你留下来,住我家,我们可以结婚。”小伍说。

“呸,我才十六岁,还不到年龄。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你。”

“那你可以找个工作啊,反正你也不打算上高中了,在城里工作,总比去镇上强。”小伍压低声音。电影是部爱情片,梁朝伟那么帅。

“我也不想工作。”刘越说。

“你这人,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到底想什么?”小伍觉得黑暗中,刘越似乎从他眼前消失了,只留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她对一切都这样模糊着,随便,无所谓,她什么也不想。

“我就愿意什么也不想。你们为什么非要我想点什么?”刘越说不好自己是对小伍生气,还是对许飞生气,可能都有。他们都认为她的人生出了问题,处在灾难边缘,一种厄运里,可是她没有。“你们是不是都忘不了提醒我,我过得很糟糕?”

刘越这天没有看完那部电影,独自回家。她不知道梁朝伟是否在结局追回了他的爱人。她只好在独自回家的路上为那半部电影编造结局。“结局”是什么?不都是一些无聊的人编造出来的吗?凭什么她就不能编一个?她顺便也为自己和小伍的关系编了个结局。

到楼下,她看见黑咕隆咚的楼,墙面写满电话号码,那些号码属于开锁王,男科医院和高利贷,仿佛一夜之间出现的。字迹拙劣且丑陋,就像四平路一样,弯弯曲曲拼凑在一起。连日来围绕拆迁和搬家的话题,整栋楼的人都显出一些不正常。有个老太太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救护车来的时候,老太太连鞋都没穿,担架边缘挂着两只黑乎乎的光脚。一些工人去区政府门前拉了横幅,白底黑字的。有人顺带往政府大门口搁了个花圈,然后去看守所待了一星期。还有她,从学校退学了,楼上楼下说起来,都是“不要学刘越,从小就没正经”。他们都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仍相互看不上。他们尤其不想失去的,是这幢写满男科电话的楼。

刘叔叔在家整理行李,家里东西都换了位置,刘越从满地杂物中勉强找落脚处。

刘叔叔说:“家具只捡小件的带,日用品只带常用的。”

“剩下的呢?”刘越问。

“留在这里,等拆房子的来。”

“爆破?让它们被炸掉?”

“不然呢?你外婆家只给我们两间房,可放不下这些东西。这两间房,还是你外婆恩赐的,见了外婆,你可得嘴甜点儿。”刘叔叔对自己去做上门女婿的事情并不高兴,但总是个办法。那个镇他是不了解的,好在是个新开始。他似乎还能从头来过。当初他的职业令刘阿姨全家仰慕,“工人好,铁饭碗,又勤快,还有力气,修个水管钉个钉子都不求人。”刘叔叔不会修水管。但他也许应该保持这种工人阶级的骄傲,免得他们看低他,日子一长,都真当他一无是处了。

“也好,我们去‘那边’买新的。”刘越说。他们把外婆家叫“那边”,四平路是“这边”。之后他们又改过来,把镇上叫“这边”,四平路叫“那边”。然后又改了一次,是他们又搬回四平路后。

“你去收好你自己的东西就行,不能超过两个纸箱。要不车上放不下。”刘叔叔已经开始刻意表现出傲慢了。

“这个容易,但我想明天再弄,今天我太累了。”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

“我今天一直在说再见。”

“哦,跟你的朋友告别去了?不过我今天没有说再见,我一直在抢救这些东西。”刘叔叔可能正在把一些箱子摞在一起,听上去很吃力。谁说工人就该一身横肉,全是力气的?他是靠技术吃饭。

刘越躺在床上,想着“抢救”的说法。这很精彩。她是不是也是需要抢救的东西呢?那她宁愿就这么躺着,直到爆炸那一刻,一了百了。她躺着往脸上涂面霜,面霜罐子里只剩下一小点儿。她喜欢这个罐子,得记着带上,镇上可能没有卖的,但瓷罐子摸上去滑腻腻的,她先用手擦,越擦越滑。她干脆撩起床单一角来擦,反正都要走了,谁还在乎床单?人还是躺着。只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罐子滑脱出去,掉在水泥地板上。她听见那声响,吓得一哆嗦。知道肯定是碎了,满地都是瓷片。她没起身看,懒得看,碎了的,就碎了。

3

事情是从爆破开始的。许飞没去看爆破。但她也听见那轰的一下。当时她在课堂上和所有人一样昏昏欲睡,那一声把大家都惊醒了。

定向爆破,可以控制房子倒塌的方向。这话题在每家餐桌上都谈论过一段时间。他们等这声音,等太久了,不再欣喜了。

那天下午放学的路上,许飞便看见了废墟。一些工人立在废墟里,不知道做着什么,她觉得他们什么也没做。少年宫曾经的绿色墙面上的马赛克,像废墟里迸出的油星,使一路上都星星点点地有绿光。如果角度合适,夕阳会让那些马赛克闪闪发亮。男孩们埋头捡拾马赛克碎片。走了很远,她回头看,废墟就像牙床缺了颗门牙。

刘越却是见识过爆破的。她搬走之前还告诉许飞:“少年宫的游泳池已经没有了,拆游泳池的人也是马上要拆我们家的人,你去看他们拆房子没有?太厉害了,爆破,轰一下,就没了。我当时就在爆破现场,真的很厉害的,不过他们不让我们站到绳子里面去。小伍想进去,但是我害怕,我没让他进去,他笑我胆小。我胆子可不小,你知道的。你没看见,太可惜了,像地震一样,不过我也不知道地震是什么样子。对呀,我们家这座楼很快也会爆破,到时你可以看一下。不过到时我就看不到了。”她扬扬得意强调着“爆破”两个字。

“可是,爆破的是你家啊?”许飞提醒刘越。

“那有什么?我还会有新家啊!”刘越为所有的事情得意,包括爆破和泡泡糖。

刘越家的楼爆破那天,是周末。许飞倒没因为上学错过爆破。但他们接到通知,需要提前疏散,要避免意外伤害。因为上次爆破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意外。

许阿姨如临大敌,为许飞和许叔叔都做了多重“防护”。许飞带着一个大头盔,许阿姨从一位开摩托车的同事那里借来头盔。许阿姨把家里所有电器都用绳索固定住,她说:“冲击波会把电视晃到地上,到时候可没人赔我电视机。”电视机和冰箱都被绳子五花大绑,看上去很滑稽,都像无辜的犯人在等待凌迟。许飞穿了很厚的棉衣,尽管天气并不冷,他们都戴上了白棉线的劳动手套——她认为这不是必需的。毕竟他们都会坐班车去几公里外的体育场暂避。她不知道那里能不能见到一栋楼像被击毙的人一样,伏身倒地的全过程。

仍然是一声巨大的响,把体育场的人都震得从地上弹了起来。耳朵里的轰鸣声久久不散,混杂在人群的嘈杂议论中。

她什么也没看到。

晚上再回家,家里一切如常,许阿姨又忙着给电视机松绑,但仍用床单盖住。把玻璃杯从塞满泡沫纸的箱子里拿出来喝水。许阿姨一连喝了好几杯水,不停说着:“还好,还好。”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战争。保卫一个家,可不是战争么?

许飞去窗前,对面大片的砖石废墟,就像个巨大的坟堆。坟堆上依稀可见散落的家具木头残片。简单的清理工作还没开始。爆破产生的冲击波将一些碎小的石块送到许飞的窗台上。“是刘越家的一部分。”她收藏了一小块,又觉得无用,就放在桌上,直到第二天被许阿姨打扫卫生时扔掉。

可能是从前的一些住户,回到了废墟上,也可能是这城市四面八方的拾荒者,都前来寻宝。夜色中,废墟上的人影,很长时间都没有散去。有人砸坏一些玻璃制品,可能是酒瓶,不时有玻璃碎裂声;有人在唱歌,嘿嘿哟哟听不出调子。天光灰白,太阳会在几个小时后升起,然后又是新的一周。许飞需要早上八时出现在教室,翻开英语单词本大声朗读。新的时间总是从眼皮底下开始。

4

在镇上,刘叔叔的小卖部经营不善,小本生意,收入少,耗时间。他又不勤勉,理由是太勤奋了会被亲戚们指使,给人家做义务劳动,于是他开门晚,关门早。小镇也有几家私人开的超市,规模不大,卖的东西半真半假。镇上人无所谓,只要能用,假货更实惠。刘叔叔的小卖部不卖假货,这是他的自尊。他定价高,货物总是不全,渐渐没人光顾。半年之后索性转手给人家,一来二去不赔不赚,刘叔叔引以为豪。他说现在只适合韬光养晦,每天睡大觉。他工作几十年,正好给自己退了休,只是没退休金拿,其他都一样。刘越的外婆倒是心善,就是舅舅们脾气大,指责刘叔叔这个上门女婿不交伙食费。刘叔叔干脆跟他们分了伙,自己给老婆孩子做饭。镇上用煤气罐,为省煤气不炒菜,只是用最小的火苗煮粥,就着煮锅吃,省了洗碗。刘越毕竟是外孙女,外婆心疼起来,就给她开小灶,老人家喜欢软糯的东西,口味清淡。刘越口重,从小就是。于是她自己想办法,镇上的男孩们不难打交道,她没多久就经营起一个天下。

刘阿姨生活得不错,尽管镇上没人跟她一起跳健美操。但她也重逢了几个幼时玩伴,都无所事事,成天想着打发时间。打麻将她没大钱,几角输赢也能混过一天,何况她会抵赖,让人动手动脚占点小便宜,就还了赌债。她倒是不愁吃饭,为保持体型,她在麻将桌上蹭块米糕就能过一天。她住回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隔壁是三个哥哥,都成了家,养了一堆孩子。刘阿姨是家中脾气最大的小姑子,没有嫂子敢给她难看。刘越的舅舅舅妈们只是对刘叔叔不满,因为就他是外人,人前人后说两句。刘越也偶尔听见。

刘越在镇上的河里游过一次泳。体验不好,河水脏,男孩们都对她打口哨。镇上的日子太长,连日落都比城里晚。十八岁生日似乎遥遥无期,永不到来。

这段时间,许飞在高中为体育居然要考游泳而烦恼。因为许阿姨说:“这么多半大孩子,正是出事的年龄,什么不穿,还呆在水里,毕竟不是个事情。体育测验什么不好?偏是游泳,说什么素质教育,还不是一样要高考?什么时候高考取消了,就让孩子游泳去。”

许飞说:“体育考不过,我连高考资格都没有。”

“幸好你小时候我让你学游泳了。”许阿姨说。她打量女儿瘦小的身子,心想如果她站直些,不那么佝偻背,也许还能显得挺拔些,但许飞是肯定穿不上小时候的游泳衣了。

“我可以借同学的泳衣。”许飞知道许阿姨精打细算的,不过是买游泳衣的花费。许阿姨也确实总看着存折发愁。因为许叔叔虽没下岗,但留职停薪后,几乎没了收入,他和几个朋友办了份同仁刊物,还是这份没读者的刊物的主力,每期都写文章。

许阿姨说:“说什么呢?游泳衣也是可以借来借去的么?都是贴身穿的,传染上什么病怎么办?我明天就给你买去。只是商城没什么能接受的款式了,都是三片碎布,还那么贵。”

许阿姨终于买来的是件蓝色连体泳衣。那种蓝色,在水里就不见了,倒是符合许飞给人的映像——就是无法留下映像。

新的一栋楼正在许飞家对面拔地而起,已经盖到十八层。下午,许飞家就陷落进那未完工的建筑投下的形状古怪的阴影里。窗前梧桐树虽还在,地板上再也没有树叶形状的日影。下午两点后,许飞家就沉入地底。许阿姨就看那些工人,在脚手架上灵活上下——每一个都能上到最高层,朝她扔下一截带火星的烟头。

“哎哟,什么都往下扔,怎么不把你们掉下来!”许阿姨埋怨,说完又害怕真掉下来一个。这些半大孩子,都不是本地人,又不是他们要盖高楼。他们当然听不见她说什么,仍在她的高处,夏天光着上身,或敞着衬衣。

许阿姨听说这栋楼要盖到二十八层,是全城最高建筑,当然也是最好的最贵的房子,几万元一平米的价格只为“你值得拥有”——那栋楼的名字。传闻越来越像真的。什么样的人会住进去?当然不是他们这样拿工资的家庭。

5

刘越去镇上外婆家只住了两年,就独自回到城里,因为她终于十八岁了。刘越回城后没去找许飞,顾不上,新开张商场的服装导购刘越,确实没太多自由支配的时间,何况她还得谈恋爱。她和熊旭东同居了。为解决吃住问题,工资自己留下,不给父母一分。城里各种新奇的玩法都需要花钱,比如没人再去老旧的电影院了,电影院在拆迁重建名单中靠前的位置。现在流行KTV和酒吧。刘越对这些事总有无师自通的天赋。这种特质被熊旭东认为是聪明有灵气。她也没去找过小伍,路过电影院她猜,小伍应该回家待业了,那就再不会有姑娘给他手拉了。

许飞这时正在度过她乏善可陈的大学时代。她勉强考了个本科,学会计。许阿姨更想让许飞上计算机专业,那一年计算机专业是最热门的专业。许阿姨工作的妇联新来的年轻人就是学计算机专业的,为办公自动化特意新招来的。他们一来就设置了办公系统和网络,让网络取代了许阿姨多年上传下达的工作。许阿姨不过勉强靠年龄保住脸面,现在单位的工作不太需要她,但反正也没人能把她开除。她还是单位资格最老的。许阿姨有熟人在银行工作,允诺她只要许飞学会计,毕业后的就业,他包了。许阿姨就替女儿填了志愿,只恨不能填个更好的学校。她自己当年也有同样的恨。

许飞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这是许阿姨唯一满意的部分。周末,许飞必须回家住,否则许阿姨就去学校,号称带回脏衣服。现实是许阿姨有太多闲暇,她宁愿在公交车上熬两小时,也不愿在家看对面“你值得拥有”的楼。那里进进出出着城市新贵们的汽车。许阿姨在家总能看见对面那些落地窗,整座楼铺满了落地窗。褐色玻璃像咖啡般神秘。“那边”的生活真是不一样的。如果当初拆的是这边,那她的生活也就是“那边”的生活了。

许阿姨知道,“你值得拥有”的楼中央,是有游泳池的。她从没见过,因为她不是那边的住户,不被允许进入。三五个保安长年在高楼入口处把守,他们会分辨出来者是否是“你值得拥有”的住户。许阿姨其实对游泳池并不好奇,她只是不理解人们怎么做的。在楼中间挖出一个坑,再放满水?

每个周末,许阿姨都准备盛宴——也不过是炖个鸡汤。许飞的成绩勉强,哪怕她已经有了在银行就业的人生,但旦夕祸福,天意难测,许阿姨得小心翼翼保证一切如意,不出差错,许飞至少得以看得过去的成绩拿到毕业证书——许阿姨希望鸡汤能为此帮些忙。

走地鸡们轮番牺牲掉,化身一锅又一锅覆满黄油的鸡汤,冒着农耕时代的腥气。许飞每周坚持喝下,只是为避免许阿姨大惊小怪。许阿姨认为许飞如果周末不回家喝汤,那一定是恋爱了——如果不是恋爱,为什么会有反常举动?这逻辑强大到毫无破绽,许飞无法击破。她不可能恋爱,因为她得在周末回家喝鸡汤,她必须错过大学里所有人都恋爱或狂欢的周末。

许阿姨就是去买鸡的时候遇见刘阿姨的。她多年来都在同一家店铺买鸡,只有这家的鸡是活的,可以选中哪只,现杀,图的是可靠、新鲜,以后就没有活鸡可买了,它们都在冰柜里,看不见毛色是否光亮。四平路的菜市场正在被疏散。城市里所有东西都不可靠了,都换一个重来,办公系统换掉,菜市场拆了重建。电影院已经拆过了,改成游乐中心,配套彻夜轰鸣的电子游戏机房。

许阿姨看中了一只红毛公鸡。但老板替那只公鸡道歉,说不好意思,这只鸡有位太太提前定下来了,就是这会儿手上事多,没来得及宰,一会儿人家就来取。

“万一人家不来呢?你这老板,做生意不能这样,只有我不买的,还能不让我买?我就等着这只鸡,我女儿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回家好补补,是大学生,学习费脑子呢!”许阿姨笑着说,大学生几个字不值钱,但说出来仍然好听。她一只手下意识摸着自己的长脖子——脖子上不再有珍珠项链,光秃秃的,什么也摸不着。珍珠项链戴久了,断了线。不过这年纪就光秃秃的又何妨?穿金戴银可不是许阿姨的风格。

说话间,那人就来了。老板手忙脚乱地准备杀鸡,连忙道歉说稍等,今天生意好,耽误了太太的鸡。

“是耽误了这鸡的死期呢,老板是积德哦。”声音响脆,恨不得惊起一屋子鸡都啼鸣。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刘阿姨。”许阿姨说。她随女儿也管刘越的妈妈叫刘阿姨。刘阿姨早几年回了镇上的娘家,想必如今作为回迁户,又回四平路来了。从前他们都不知道还有回迁户。

许阿姨忿忿不平,不只为这只死到临头的鸡。

刘阿姨虽然老早定下这只鸡,但也去四邻的店铺都露过一遍脸,现在刚回来。“大姐,你怎么知道,我婆家是姓刘的?”刘阿姨还没有认出许阿姨——也难怪,许阿姨赋闲之后就发福了,肩周炎让她后背堆出更多脂肪。许阿姨一直是短发,后脑的头发有时烫鬈,免得稀疏的头顶露出头皮。但许阿姨是许久都没有烫过头的,这天直发贴着头皮,间或有花白的一两根支棱起。

叫大姐是客气了,本来该叫大娘——刘阿姨这样想。

刘阿姨穿绿色十字呢小外套,掐腰设计,裤子与上衣同色,像棵鲜葱。这一身都是商场打折处理的样品,绿色衣服不好卖。衣服洗净熨过,主要熨袖口那个品牌标识,表示是好货。

许阿姨说:“大刘,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许。”她笑眯眯地,在心里把眼前的“大刘”五马分尸过几回。

大姐?小许?刘阿姨总算记起许阿姨,这些年做实验般精准地养了个女儿许飞。刘阿姨看许飞,不觉得特别,也像她妈,是小秤砣身形,让人疑心走路都会坠进地里头。

刘阿姨做惊讶状,没忘了跟许阿姨拥抱。“哎呀,可想死我了。”她猜许阿姨一定知道她回娘家住了两年,然后又中彩票一般回了四平路,这样想着就没注意许阿姨往后仰去的头——许阿姨不习惯这夸张的贴面拥抱的做派,不知道是镇上女人的习惯,还是跟电视上学的外国人作风。

刘阿姨说:“原来是老街坊,老同学,我走了几年,你们都把我忘了,好在我现在又回来了。”

许阿姨是听说过回迁户的,但眼前直挺挺站一个回迁户,感觉还是酸楚——这回迁户还高挺着胸,像那只该死的公鸡。许阿姨道:“回来好,回来好,还是四平路的老街坊好。新搬来那些人,都不认识,不知道什么底细哦。”

刘阿姨说:“总不过是有钱人,没钱也住不了那房子。”——但她自己却是例外。

一阵刺耳的鸡叫,那只公鸡大概在后厨被抹了脖子。

许阿姨笑道:“老板说有个太太定下了这只鸡,我还当是新来的太太呢。”后一个“太太”说得语气古怪。四平路多有传闻,“你值得拥有”的楼里住了七八个年轻女人,肤白貌美,白天歇息,晚上工作。晚上能做什么好工作?

刘阿姨没听出别的意思,只说:“嗨,闲着也闲着,我们家刘越想吃辣子鸡,我说太费事,她说妈你只管把鸡买来,我来做。现在年轻人,什么都从网上学,连做菜做饭都从网上看。我倒要看看她做出个什么西洋辣子鸡来。”说完自然要提到许飞,问许飞近况。

许阿姨谦虚起来,说:“还是刘越出息大,样样都会。我们许飞就不行,现在上大学,学习比中学还紧张。对了,刘越在哪儿上大学?”她这句古怪的语气,落在大学两个字上,但用力过猛,把全部力气压上了。

刘阿姨说:“上什么大学啊?不过在家做点小生意,上学又上不出个前程来。女孩子啊,就是在家好。”她快速说完,又表示要谦让那只鸡,说,“还是给你买去好,好给大学生吃。”

许阿姨不让,没来由的好意,她不拿,况且根本又不是好意。

刘阿姨也不推让,结了账告别,“来我们家玩儿啊,叫许飞也来,新房子太大,我也无聊,新邻居又不认得。”

许阿姨应承着,但她不是那边的“太太”,她不去那边。

许阿姨没买成鸡,回家一路上都在后悔。到自家楼下,对面高楼的阴影让这边门洞阴森森像寒冬腊月,她竟然打了寒战。

许叔叔正好回家,在楼梯口遇见许阿姨。她恍惚着,像被灌了迷药。四平路上发生过迷药的事,那些人跟你说话间,你就供出了存折密码。许叔叔疑心许阿姨也中了招,就伸手戳戳她。她一个激灵,开口就嚷:“鬼啊!”

许叔叔那天出门是钓鱼去了。他原先参与的同仁刊物缺少经费,不了了之。他们一伙同仁便组了同仁钓鱼会,成日去城外水库钓鱼。一两天也没两条鱼上钩,钓上来的鱼也都是瘦小得像风干过一般。许叔叔说钓鱼是桩雅事,不问收获。但如果哪天有收获,哪怕是小鱼,他也当仁不让,带回家炸了,下酒吃。这天许叔叔的鱼竿收起来背在后背,只在脑袋后方露出高高一截圆筒——从许阿姨角度看过去,只见个轮廓,确实如鬼,大头鬼。

“我当你被迷药迷了呢,存折密码没告诉人家吧?”许叔叔说。

许阿姨悲从心中来:“告诉人家也没事,存折上也没几个钱。我巴不得告诉人家。”

许叔叔早习惯她这番控诉:看“那边”的人家,再看我们的房子,一条路分两边,怎么就是咫尺天涯呢?

他自己并不那么羡慕“你值得拥有”楼里的人,新房旧房不过都是睡五尺的床,人得知足。可惜所有人都从不满足,世界就在人类这种永无止息的不满中,分开又重组。他自信自己过得风雅。但后来“你值得拥有”的人也有几个加入了同仁钓鱼会,他才开始耿耿于怀。

“不过,我们房子也涨钱了,我们看得长远点儿。”他说。

“涨钱又怎么样?再涨也涨不过‘那边’。我们又不能把房子卖了,跟你一样住水库边上去。”许阿姨听说,惨绝人寰的是,他们住的红砖楼永远不会被拆除,因为新出的政策有“保护城市风情老建筑”的缘故,她永远也做不了回迁户。她住着几十年的“城市风情老建筑”——她只看出老来,看不出风情。要不是那边对比着,红砖楼本来不显老。

她拎着买回的菜,虽说袋子里少了一只鸡,但她破费买了排骨。都交许叔叔拎着,因为她直觉手脚无力,爬不动楼梯——那边的太太们,还有电梯可坐,越想,脚上越没力。

许叔叔走前,她在他身后,看他弯腰爬楼,背上是渔具的圆筒,像背了个火箭炮——只是不能点了火,喷着气,带上她,一飞飞到三楼去,不,她得飞到二十八楼去。

刘阿姨倒是坐电梯回二层的家的,见刘越仍在床上睡觉,她把鸡肉撂下,就去掀了刘越的被子。刘越成天穿件紫色睡衣,薄薄一层化纤面料,露出嶙峋的身架子,架出一副晃眼睛的人形。

“你要的公鸡买回来了,喏,屁事不干,成天就会支使你老娘。”刘阿姨这天也不过去买了趟菜——所有家务她独爱买菜这项。在菜场的女人间,只她是住“你值得拥有”的太太,虽说手里菜钱仍要算计着用,但她还没发福啊,所以她还是值得拥有菜场女王的地位的。

刘越伸直四肢打呵欠,想扭头去看天时,但没用,这房内总是昏沉沉,像有人在外面撑起一挂暗色纱帘,笼住房内小宠物般闹喳喳的人家。不只刘家吵闹,二层三层的回迁户们,都不安宁——本以为回迁是天上掉的馅饼,但这馅饼里的馅儿,却是馊的臭的,吃不下,也不舍得丢掉。

“你能有什么正事?这么大个人,也不去上班,也不嫁人,只会挺尸。挺尸就挺尸,没听说挺尸还要吃这个吃那个的……”刘阿姨说。

刘越翻了个身,接着摆弄手机,说道:“也不晓得是谁从没上过一天班。”

刘阿姨穿过客厅——这客厅出奇长,且不通透,更像一架硕大的衣柜——飞蛾一般跌跌撞撞往窗前奔去,其实也不知为何,也许就为看点光亮。窗外是中央天井。天井中心有小小的游泳池,蓝白间杂的瓷砖,砌成一个半圆。四月天气,泳池边一排长椅上,都是穿比基尼的长腿女孩——她们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每天做什么去,总是成天都在泳池边,水鸟般闲庭信步。刘阿姨离她们很近,那些莺声浪语令她想起自己跳健美操的时候,那时她丝毫不输这些“水鸟”。可惜现在她做不成“水鸟”了,她是关在笼子里的丑小鸭。

刘越起床,叮叮咚咚在厨房弄出声响,喊:“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个女婿来。”

刘阿姨赌气把窗帘全开,又开了灯。白灯泡是最简单那种,三块五一只。这房子没装修过,装不起。

“对面楼那个许飞,人家已经是大学生了。我今天遇着她妈,老得跟个核桃一样,女人真是不经老。”说着,刘阿姨又去看那些“水鸟”,“她也想买鸡,一个劲儿都说人家大学生需要补脑子。”

刘越不意外——许飞如果没上大学,那才算是意外。刘家母女不过是在互相刺激对方痛处,这是从刘阿姨赶走熊旭东开始的。“他有一万个心眼,还都是为这房子开的眼。”刘阿姨说熊旭东,她认为刘家就剩下这套房子,不能随便来个男人就得了去。“那我们可以搬出去住。”刘越夸下海口,但拍胸脯前她忘了争得熊旭东同意。而他显然对搬出四平路的建议非常紧张:“我租那房子房租又涨了,租金交那么多,不划算。而且租房的条件也不好。”刘越还想争取,但刘阿姨已经骂走了熊旭东。“赶上家来做倒插门,年纪轻轻就想着白吃白住,天下哪有那么好的果子给你?老娘倒要叫你吃吃好果子。”

刘越那之后就懒得出门,熊旭东也没脸再上门来。好在还有手机,他们发了一阵子短信,之后都觉得索然无味,渐渐断了联系。她可以通过手机跟几个网友联系,但每到对方提出见面,她就再不回复。她知道一切毫无新意,不过是另一个小伍或熊旭东——跟他们迟早因为房子分开。刘阿姨如今相信全城男人都想住这房子。刘阿姨说:“如果不是因为房子,那些有正当工作的年轻男孩,凭什么会爱上你这个初中毕业生?没正当工作的,更是想这现成的房子了。”

刘阿姨还认为,刘越看上去一辈子也不会去工作,和她自己一样。但她当年还找到了刘叔叔——他们在舞厅里认识的时候,刘阿姨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怕失去,因为年轻。现在刘越也年轻,却有套昂贵的房子——虽然户主是刘叔叔,但迟早是刘越。刘越是金缕玉衣里的稻草人,颤巍巍撑着自己昂贵的身价,难怪她每天躺着,因为撑得太费力。

刘越和刘阿姨似乎都抱定一种信念,要天荒地老守着这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这是刘家多年最大的福祉,大到把一生不劳而获的好运都用光了。当初拆迁,刘家得过赔款,但这些年只出不进,他们竞争着坐吃山空,都等着对方无法忍受的时候出去挣钱。刘越认为,在和刘阿姨的这场竞争中,自己肯定是胜利一方,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比刘阿姨年轻,耗得起。而刘阿姨也认为自己能把无所事事的生活继续下去,她本就已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

“女人不经老咯……”刘越重复刘阿姨的话。

刘阿姨意识到自己又输了,“经不经老”的话题于自己无益。“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挤在破楼里?你看对面那个墙,那种楼怎么住得下去?”刘阿姨又回到窗前,看对面的红砖楼,墙面在风吹日晒中斑驳,红砖褪了色,剩下的是残红,深浅不一的残红。

刘越继续回到床上躺着,看手机上五花八门的新闻,有老妇整容了,疑似二十出头的少女;有老头杀了妻,被审讯时宣称,是若干年后的自己穿越来现在行了凶……人们并不知道这些铤而走险的冲动向来无益于生活本身,因为一切都由命运注定。

刘阿姨在窗前喟叹:“我们这边倒是高,只是我们比原先却住矮了一层楼,什么都没改,但什么都不一样了。早知道不该让他们拆,拆来拆去,不过多装了些人进来,也不知道都是哪里来的人,奇形怪状的……”

刘叔叔这天回家时,左脸流着血。细细几道红线,胡须一般在脸上勾出个“川”字。

“今儿这又是为哪般?”刘阿姨站在窗前,身影在逆光中泛着一圈没来由的光,佛像般纹丝不动。刘叔叔只听她脆亮的嗓子说:“上星期就打了人,是不是人家报仇来了?你跟他们打什么?你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成天催物业费,那么高的物业费,这房子倒比我们三个人金贵。”

刘叔叔去卫生间清洗,没开灯,为省电,卫生间无窗,却也挂了帘子,模仿成有一扇明窗的样子。薄薄一层塑料帘子后,是坚固的水泥墙,也是毛坯,没粉刷,也刷不起。墙那边是另一户的卫生间,也挂着同样廉价的帘子。

刘叔叔关了水龙头,才说:“真要是物业还好喽,他娘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刘阿姨款款移步卫生间门口,仍是逆光站着。这房里所有光线都是逆向的。

刘叔叔说:“我们几个刚进电梯间,那些人拦着,不让我们进电梯,说三层以下不让用电梯。三层以下,不都是我们这些老工人吗?”

“难不成是楼上那些人?”刘阿姨说道。回迁户和楼上业主的矛盾由来已久,双方都自认是名正言顺的主人翁,看对方都是不明不白的非法入住者。

“当然是楼上那些人,原先撺掇物业来,现在好了,人家亲自出面了,成立了业主委员会,全是他们的人,定了规矩,说三层以下不能用电梯。凭什么不能用?他们说了算吗?”

“欺人太甚。”刘阿姨靠着门。

“可不是,我就跟他们打。我说我们二三层,也该立规矩,不让二十层以上的人坐电梯。这还不容易?”刘叔叔避而不谈“回迁户”几个字,在刘家,这三个字需谨慎回避。他们默认这三个字有低人一等的含义。可不是,连房子都在人家下面。

刘越听父母在卫生间内外说话,一里一外,一明一暗,却声气相投——怒气都往上走,往二十八层的楼顶走。“你们小点儿声,没交物业费,本来就是我们的不是。”她说,声音却比父母还大。

“谁交得起?”刘阿姨答。

刘叔叔说:“我有法子。好多人都去钓鱼,水库里的鲤鱼草鱼,现在卖得好。”

这座缺水的城市,本来没有鲜活鱼虾的市场,也都是楼上那些人——外地带着大笔钱来买房的业主们,带动了钓鱼吃鱼的风气。刘叔叔去过几次,发现在钓鱼这件事上他真是有天赋。怎么说呢,同样的杠杆原理,从前用吊车的吊臂,如今用鱼竿而已,体量变小,原理相同,且都依靠技术,还不费力气。刘叔叔对花力气的工作十分抵触。他看不上从前工厂的同事们如今做的那些营生,超市卸货员,商场保安员,还有人在停车场做看车员,从早到晚都在地下车场抄车牌——见不到天光。刘叔叔上了多年夜班,他最不怕寂寞的工作,他就该做一名钓鱼员。钓鱼是寂寞的个人劳作,却也是呼朋引伴同来同往,这一点和他当初开吊车的工作也类似。他收成颇丰——肯定“丰”过了许叔叔,只是他们互不认识,靠几个眼神交流过,便在内心里引对方为同道人。许叔叔一无所获的日子,提议向刘叔叔买鱼——价钱按最高市价算。为什么?刘叔叔不理解。“因为不想空手回去,那会让这件事少那么点美感。”许叔叔的回答更让刘叔叔不解,他暗自以为这买鱼的男人可能是怕回家被夫人责怪。刘叔叔卖了两条小草鱼,附送几条小泥鳅,买卖双方都心安理得,合作愉快。

刘叔叔收了钱回家,心情愉悦,在电梯间被拦截的时候难免自信,因而率先动了手。物业公司派了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劝架,他们嘴上浅浅的绒毛是金黄色的,一开口才知不是本地人。他们调解了纠纷,“已经打过110”,他们宣布。但警车不会来“你值得拥有”,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纠纷每三五天就发生一回。有一次二层一个女人穿了棉睡衣,脸上挂着面膜在游泳池边晒太阳。泳池边的女孩们指指戳戳的样子激怒了她。她发起脾气来,骂骂咧咧往游泳池里扔了大把瓜子皮。物业公司要求她赔偿。为游泳池换水的费用在这座北方缺水的城市里更是不菲。当然赔不起。警车那次来了,却无能为力。女人说她会负责把瓜子皮都捡出来,物业公司干什么要小题大作,让她赔钱!她真的都捡出来了,用漏勺舀出来的。漏勺是她自己的,长柄上缠着褪色的红毛线,布满油迹。瓜子皮事件不了了之,110的小面包车往后便懒得再来,来了也没用。

钓鱼赚钱的事只在刘阿姨心中一闪而过。她关心泳池边的“水鸟”们:她们如何生活?她们唯一的工作就是不断制造出水花飞溅的声音。这声音是刘阿姨的困扰,已经超过她为物业费账单困扰的程度。她想,“水鸟”们就像水库里那些鱼,被吊钩上的饵,诱惑着上钩。她们心甘情愿挤在高楼中央凹陷下去的水池子里,仰头等待从天而降的钓饵。“可是她们都比我女儿差远了。”刘阿姨认为,但可惜刘越不是“水鸟”,做“水鸟”是不能成天躺着不下水的。天下没有躺着的“水鸟”,除非它们死了。

6

和许飞一生中对很多事的体验一样——没有早一点,也没晚一点,她如期大学毕业。她拿到全班居中的名次,第十六名,有十五个人成绩比她好,有十五个人不如她。尽管每次考试前,她都忧心忡忡以为不能过关,但结果总是无惊无险。她注定得无惊无险过一生,这幸许不错。但也因此,那些忧心忡忡的焦虑,就显得荒唐可笑,全不必要。她总是想起小时候去体育馆躲爆破。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却不过只听见遥远的雷一般的声响,到头来,什么也没发生。

许飞在许阿姨某位熟人介绍下,进了银行工作,朝九晚五。报到之后知道,所有应届毕业生都被分配去各街道储蓄所锻炼两年。许阿姨又找了熟人,送出去昂贵的灵芝人参若干。送纯毛毛线就能搞定工作的年代多好——许阿姨心疼着,对手上一张买灵芝人参的药店发票说话。许飞因此被分配到四平路储蓄所,就在她小时候游泳的少年宫旁边、新建写字楼一层右边角落的门面,就是了。储蓄所比这一排门面,多两层铁栅栏门。许飞上班,都站铁门外等开门。她是没有特长和背景的职场新人,不敢迟到一秒。这种时候,她都觉得储蓄所像动物园的铁笼子,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关进去。储蓄柜台前,也是栏杆,不锈钢的,大笼子里又一个小笼子。她每天在纹丝不动的两个笼子里纹丝不动敲小键盘。

许阿姨打定主意不让女儿离开四平路,以便她还可以和从前一样,透过阳台那排花盆观察许飞是否准点回家,路上有无和陌生人说话。许阿姨的眼花了,这样她更有实力看远处。她离退休还有四年七个月,想来也不会很久。

“你值得拥有”的楼,盛名减退,里面业主和回迁户旷日持久的矛盾不断激化,斗殴发生过几次,有人受过伤。这些传闻让许阿姨得到宽慰,至少她住的四平路这边的“城市风情老建筑”里,邻里和睦。只是邻居们都不似从前了,有人卖了房子,又补贴了一部分钱去买了“你值得拥有”的房子。还有不少住户把房子租给来城市打拼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口音各异,面孔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许阿姨陌生的。她不再知道谁家婆媳关系不好,谁家夫妻正闹离婚,谁家小孩有尿床毛病——她认为这是她一生当仁不让的职责,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好的是,许飞已经拿回第一笔工资,并如数交给了许阿姨。许阿姨这些年换了三本存折。她拒绝使用银行卡,存折上的数字才令人安心。长久以来这数字首次有增长的希望,尽管数额依然渺小。她慷慨分给许飞一笔不大的零用钱——她认为其实不必要。因为许飞吃住都在家里,上班可以步行去储蓄所——全程七百米,途经一个红绿灯。许飞不产生任何消费。眼下不产生消费的人难得可贵,也近似不存在。许阿姨就替女儿把工资存起来,用另一个存折,以便在她下一阶段的目标中发挥作用。下一个阶段的目标,许阿姨已经拟定,当然是让许飞结婚生子。

许飞这天下班回家时,许阿姨在做菜。一条死鱼在案板上睁大眼睛。

“恰好你回来了,帮我系一下这个,我手上有鱼腥气。”许阿姨操弄着案板上的鱼。她围裙身后的带子散开了。许阿姨扭头看飘来荡去的两根绳子。这动作让患肩周炎多年的许阿姨痛苦不堪。

许阿姨知道丈夫“钓”回来的多数鱼,都花了大价钱,但她拿他没办法。许叔叔自有一套钓鱼美学,他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这套美学中:“风和日丽,三五好友,呼朋引伴,几架旧车,几瓶泉水,绿树成荫,雀鸟齐鸣,心无杂念,愿者上钩,旧桶新鱼,旧瓶新酒,了此平生,幸甚至哉。”

这段美学,漏洞相当多,许阿姨条分缕析过,比如,没有“风和日丽”的天气,许叔叔也会去钓鱼;泉水也勉强,他喝的不过是家里烧的白开水;旧自行车也只许叔叔骑,来回十公里,不少人都开车去钓鱼;至于“幸甚至哉”,更是荒唐,因为没钓上鱼,他还要花钱买别人的鱼,这不该是“倒霉至哉”才对吗?许叔叔也解释:“现在水库收费钓鱼,不只我花钱,别人都花钱。收费按鱼的重量为标准的,公平合理。”好像如果所有人都花了钱,自己花钱买鱼便是理直气壮了。真理直气壮也罢,但许家餐桌如今每天有鱼,这太奢侈,奢侈得让人无法理直气壮。

许阿姨对收拾鱼的工作力不从心。这些滑不溜秋的小东西看上去悠闲温顺,但指头一碰上它们,它们就开始激烈挣扎。某些顽强的鱼类还会挣脱出去,在地板上垂死弹跳,无手无脚更利于它们打挺身子翻滚。每翻个滚,许阿姨就觉得是钞票翻了一翻,折损了几许。每斤鱼都是钞票换来,多翻几下就没了。

这天的“钞票”是自己翻死的。许阿姨关了厨房门,凭那条鱼在厨房地板上蹦跳了几小时,弄翻了靠墙摆的一摞簸箕。许阿姨站在厨房门外,听门内乒乓作响的动静,似乎戏台即将开场敲出的锣鼓喧天。她屏气凝神,等动静全无,才开了门,在一只旧的竹簸箕下,找到了精疲力竭的鱼。

我不应该怕这小东西的,她想。但也许,因为许叔叔对这东西的热爱,才让她怕它。它在许叔叔那只钓鱼专用的尼龙桶里时,确实美丽;它到了她手里,就变得凶悍极了。它肯定恨她,而她也恨它。她得把它们都炸来吃掉,哪怕今天吃完明天还会有新的它们,侵入她的厨房,占领她拥挤不堪的家。多年居住在家中,累积出的用品数量,超乎她的想象。这房子的面积仿佛是会萎缩的似,一套逐年累月变小的房子。不只面积变小,连电视机、冰箱、洗衣机,都越来越袖珍,不够用。水电管道也变小,电表会时不时跳闸,下水管总是堵住。

变小就是变老,老就是小。许阿姨有时会对着镜子说。她也在变小,胸脯、脸庞,甚至眼睛,都不及年轻时饱满。房子都老了,人还不老吗?而她的身体内部,也变小了,就像腐坏的水电管道,肠胃也会腐坏变小,容易堵塞。这些年她吃掉的死鱼,终于累积成腹泻病症。她不能不吃死鱼,因为都是钞票,她也不可能让女儿和丈夫吃死鱼。

她怎么不怕它们呢?哪怕她现在,人在马桶上,心里想的仍是鱼。案板上的鱼还没收拾完毕,她匆匆坐上马桶,似乎那鱼仍在案板上弹跳。但弹跳的不是鱼,是泥鳅。买鱼送泥鳅。六尾泥鳅养在卫生间的洗脚盆,像盆底沉淀的几笔水墨。泥鳅被排泄的妇人惊动了,妇人同时被泥鳅惊动,彼此怨恨。

更怨恨的场景,发生在她起身冲水后。马桶再次堵住。仿佛她的肠胃一旦通畅,这房子的肠胃就无法通畅。她怨恨地闭上眼睛,再睁开,仿佛这样做,就能解决问题。她知道马桶旁有皮搋子,但她不想碰,因为还有条死不瞑目的鱼,在等她收拾。她踢了一脚马桶。拖鞋撞上马桶。马桶纹丝不动。

她捂了鼻子,左顾右盼,想找点什么东西,却不知自己要找什么。被各种物品塞满的卫生间里,没一样东西是她需要的。她其实不需要这房子里所有的东西。

她后退着,脚跟碰到洗脚盆。那些狡猾的泥鳅又彼此交织了身体,似乎都想从这方寸的水域间逃离。

“你们根本逃不出去,不是吗?我逃了一辈子,都在这房子里,怎么可能让你们逃出去?”她看见那些鬼头鬼脑的小东西,一个个都想往什么地方钻,可笑极了。

她自言自语道:“就让我来解决你们的问题吧。”泥鳅是善于钻营的,钻营这个词很形象——不钻营,它们都得死。

她把一盆泥鳅,都倒进马桶。

泥鳅们惊慌间,蹦来蹦去,都没能蹦出这更污秽的水域。她得意地笑起来,以为泥鳅们再钻,就会沿下水道钻过去,那么,她和泥鳅是双赢。

但没有双赢。过了会儿,泥鳅们又浮上水面,继续扭曲身子,盘根错节地坚韧着。马桶堵塞没有好转,却因她倒泥鳅时倾倒了更多水,堵塞反而更严重。污气升腾开,秽物浮上来。她无可奈何又疲惫不堪,想,我怎么办?

不过是需要动力。他们都需要一点动力。她一直有动力,也有目标,却没有出口。但泥鳅们有出口,她要做的,是给点动力,帮它们找到那个出口。

于是她烧了壶开水,倒进马桶。

在这座楼住的这些年,许叔叔都从没上过楼顶。这天往六层楼顶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从没上过楼顶。

到四楼,他在楼道的一扇小圆窗户前往外看,果然与三层视野不同些。但难闻的空气并没有好转。他皱了皱眉,接着往上走。

这天他进家门前,就先闻到这股恶气。他是最经不起这种恶气的,那不符合他的美学。开门才知道,这恶气竟来自自家卫生间。

而卫生间污糟的场面比恶气更令他痛苦,此后将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将他苦心维系多年的风雅生活毁于一旦。棕黄的固体、液体,布满卫生间地面,其间甚至还潜伏几尾浑身通红的泥鳅。那通红中有雪白的疮疤闪现,像溃烂中的脓疮,流出白色液体。

他抑制不住要呕吐,又因为卫生间没有落脚之地而不得不吐在客厅垃圾桶里,然后看见自己的呕吐物,不禁吐了第二次。在呕吐第三次发作前,他急忙拉开家门,跑了出来。他没有下楼,却是上楼。也许是慌不择路,也许是上楼的楼梯看起来更近。

他跑了一层楼,仍然惊魂未定,心想,气味如果往上走,他也许应该下楼。这样他跑上五楼,开始喘气。五楼的视野又更好些。他回想起,许阿姨在卧室冲他嚷:“泥鳅不应该钻过马桶吗?为什么倒了开水都没钻?都跑出来了,都跑出来了,怎么都跑出来了……”

许叔叔也跑出来了。他肩上装渔具的圆筒都没来得及放下。

他上到六层,发现楼梯拐了一个弯,继续往上。再往上,是天台。

他上了天台,没有楼梯可以让他再上一层楼了。他来回走着,看对面那座名为“你值得拥有”的高楼,把二十八层一层层数过,心想总有一天,他要去那边的天台,看看这边,那一定是极过瘾的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

他看不见二十八层天台,但二十八层的天台上,刘叔叔能看见他。

刘叔叔如今是“你值得拥有”楼里的回迁户维权委员会会长,主要工作任务是抗衡业主委员会。他的工作方法主要依靠赌气和暴力。

他不明白为什么业主委员会那些人要贴封条。难道以为一根布条就能拦住大活人吗?他偏偏扯了电梯门上的封条,只要电梯有电,谁也不能阻止他坐电梯。这天他还一直坐到二十八层。电梯中间停过几次,上来一些女人和小孩。他跟着女人和小孩回到一层。他想,干脆再坐一次。

这次他没这么好运。电梯在一层,挤上来几个男人。刘叔叔认出,其中一个男人和自己打过一架。那男人指着刘叔叔的鼻子,硬把他逼下了电梯。他们人多势众,刘叔叔无法逞强。他试图挤回电梯,但电梯门已经合上。他拍了两下电梯门,封条因此缠上了他的胳臂,甩也甩不掉。

刘叔叔本来只想爬一层楼回家的,但没有灯的安全通道,实在太黑了,黑暗让他的委屈感膨胀了。为乘坐电梯的权利,他努力了很多年,又总是在无法按时缴纳物业费的问题上理屈词穷、败下阵来。他如今再不能卖鱼赚钱了,甚至去钓鱼还得给水库交钱。城市里所有东西都要他掏钱,却没一处地方给他发钱。他摸索着上楼,在声控灯终于亮起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上到了四楼。

他把肩上装有渔具的圆筒包调整了一下位置。这天他本是想去“浑水摸鱼”的。水库钓鱼要收费,他以为自己能找到不收费的地方钓鱼。这些年他只对钓鱼这件事有兴趣,偏偏从赚钱的事变成了赔钱的事。他没成功,没鱼上他的钩,败兴而归。他如今一件事也做不成,连爬楼梯都变成难题。他抚摸自己生涩作响的膝盖,决心今天一定要爬上楼顶。

这个世界,从屋顶上看,还不是赖的——刘叔叔想。

尽管爬二十八层的过程苦不堪言,站在二十八层天台的刘叔叔,仍然感到心旷神怡。楼下的泳池,在刘叔叔眼中,只有指甲盖大小。泳池边婀娜的姑娘们,成了烧饼上的芝麻,好像他轻吹一口气,她们就会飞起来一般。泳池比起磅礴无边的水库是小了些,但依然是汪清水。他又去天台另一边看,是红砖墙面的六层板楼。年岁侵袭,红砖的颜色褪成各种浅粉。如果当初拆的是“那边”,那我就是“那边”的生活了吧。刘叔叔不无羡慕。

刘叔叔就在二十八层的屋顶,打开渔具筒,撑开了鱼竿。

他觉得,泳池边的姑娘们小得就像鱼钩上的一团鱼饵。

许飞也是被家中臭味赶出来的。她倒是想帮许阿姨清理,不像之前逃出家的许叔叔,但许阿姨不让。“你出去玩会儿吧,我弄好了你再回来。”许阿姨说,但她精疲力竭,暂时不想靠近卫生间半步。

许飞长到二十多岁,许阿姨都没这么说过“你出去玩会儿吧”。

许飞答应着,却不知道去哪里。“我去哪里玩会儿?”

“我不知道,你就是,就是,离开这里,你出去玩会儿都不会吗?”许阿姨尖叫着,倒把许飞吓一跳,她从没见过许阿姨抓着自己不多的头发尖叫的模样。但许阿姨竟然很快平静了,又轻声说:“去‘那边’吧!你不是刚说,今天碰见了刘越么?”许阿姨确实不知道,应该让女儿去哪里。

许飞就下楼,穿过四平路,在“你值得拥有”的楼下给刘越打电话。她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何处可去。

刘越很快下楼,穿双大了几号的塑料拖鞋。“今天可真是精彩,你来得正巧。”刘越急匆匆拉着许飞的手说。

“怎么了?”许飞以为刘越已经知道自己家发生的“洪灾”了。

刘越却说:“又打起来了,楼上的不让我们坐电梯,走,我们偷偷溜进去。”仓促之间,刘越确实没能说清她住这栋“你值得拥有”的楼里,业主委员会不允许回迁户坐电梯的问题。“他们瞧不起人。”刘越匆忙给出结论。

电梯门上贴着黄色封条,封条上写:“珍爱环境,少用电梯。”

“其实就是瞧不起人,”刘越又说,“因为我们没交物业费。”

“为什么不交物业费?”许飞问。

“因为太贵,交不起。”刘越从安全出口进入楼梯,带许飞上楼。只是二层,走了十八级台阶。

刘越家和许飞想象中的大不一样。狭窄的客厅堆满大包编织袋,更像个尘封多年的仓库,连味道也是仓库的。“都是我卖的衣服。”刘越解释。桌上铺满快递单。在光线不好的室内,许飞没法看清快递单上的字。

“一单赚五块钱,好像还可以。我从别的地方买来,再卖出去。”刘越说。许飞却只觉得明明刘越近在身旁,她却只听见声音,看不清人影,那声音也像从很远处传来。“我也想不到,我会做生意。”那声音又说。

两人就站在窗前说话。“如果光线很暗,人就会不自觉地往窗前站。”当时刘越正说这个。然后她们都听见楼下女孩们嚷嚷:“嘿,看啊,看楼顶,那是什么?”

楼下游泳池边,十几个姑娘齐刷刷仰头。“有个人在顶楼钓鱼?”

“天啊,真的,是不是个疯子?”

刘越一把拉上窗帘,屋内更暗了。那些姑娘嚷什么,她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些都是住楼上的姑娘,而楼上那些业主,只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给电梯贴封条。

何况,刘越第一次遇见许飞也是在游泳池——那真是很多年以前了。她让许飞别管了,如今疯子很多,除了疯子,谁会平白无故在楼顶钓鱼呢?

“说来好笑,那时你那件游泳衣真是……”刘越说。

但许飞只是看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这让她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两人就把脸贴到窗帘上,依然听见楼下的说说笑笑——不知说什么,但听上去很好笑。

过了会儿,刘越认为不得不说点什么:“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都想离开这里。”

许飞也过了会儿才答:“你真的认为,我们错过了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