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蓝旗袍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1期 | 张宗政  2018年01月09日16:07

作者简介 张宗政,男,四川省中江县文化馆文学辅导干部,从事基层群众文学辅导工作33年,业余喜欢散文、中短篇小说创作。 美美与共说旗袍

姚锡林是在二马店认识黄金桂的。那天下雨,冯妈打着伞,请小姚师傅去她店里给几个小娘做旗袍,姚锡林就去了二马店。

二马店本叫冯记客店,但不轻意接客,却在意大家谑称的“卖马”。“马”是什么?当然不是牲口,也不是妓女,而是乡下小娘。她们由家人领着进城,住进冯记客店,由冯妈周治着“买卖”。那么谁去“买”呢?当然是那些外来的游商坐贾、账房师爷,抑或盘店的管事先生。他们常年离家在外,又只在这山水小城作短期停留,碍着脸面,一不愿嫖娼宿妓,更害怕娶小纳妾,于是来个折中,采取这么个介乎于二者之间的“买马”。买个“马”,暂解羁旅寂寥,相缠个一年半载,大家好聚好散——而这,也多少带有点明媒正娶的味道。眼下的黄金桂,就正好是这样的一个“马”。冯妈请姚锡林去,敢情也让他打打眼儿。

姚锡林在客店厢房的一角摆开剪尺画粉,就着窗外的风声雨声给几个小娘量身裁衣,这时隔屏外就有人来打眼相亲。听冯妈说:“姑娘走一个给先生看看?”出相的小娘就怯怯地走几步。可不是猫步,而是迈着八字的拐步。冯妈说:“给先生福福?”小娘就搭手屈腿,躬身一福,并偷一眼先生。有这一眼,冯妈就牵小娘到先生面前说:“告诉先生叫啥名字。”于是小娘说叫黄金桂。乡音土语,不胜娇羞。姚锡林正打望得紧呢,那叫黄金桂的已反身回到屏后。看来先生没牵手,没看得上。这黄金桂高高瘦瘦,扎一根长辫,腰长腿长,脸盘儿也不错,道地的南瓜子儿,可就是龇着两颗兔牙。姚锡林想,如果没兔牙,可不就是个标称的旗袍衣架儿!这是他对黄金桂的第一印象。

等冯妈进来,姚锡林就试着问起黄金桂的聘金。

冯妈说:“你要留一,还是爱九?”

这是行内隐语,是问你要一年期,还是长期。

姚锡林很蒙:“留一怎样,爱九……怎样?”

冯妈说:“留一呢,纳彩三十,请庚三十,纳聘五十,花红五十就够啦!爱九么——补丁万可也要个王牌儿。”

就是说,聘一年一百六十元,长聘她冯家女么,要三百元。

“怎么……要这么多?”

“人家是斗花子啦!”

斗花子就是黄花闺女。

姚锡林打个寒噤,不敢再问下去。

姚锡林回家乡小城开这个裁缝店,完全是听命于母亲。年前还在南京给瑞香师傅打下手呢,可时局太乱,母亲连连去信催逼,只好回来。这不,日寇沿江西侵,上海丢失,南京丢失,连首府也被逼迁重庆,回来正是母亲的远见。何况他姚家在顺河街还有这么个祖传的小店,母亲和妹妹又都是针线巧手呢。只可惜父亲早去了,父亲当年家境好,除经营小店外还与族人合开私塾,他自小就在塾里读书,并以优异成绩入了县学。要父亲在,他或许是个学界的先生,何至于跟人去南京做学徒呢——好在也是跟旗袍大师张瑞香做学徒。

从二马店抱回来一堆衣料,都是普通的棉质布料,稍稍整理好,即推给母亲和妹妹假缝。唯那件黄金桂的短袖印花旗袍,姚锡林拣出来,摊在案上,就有些思虑踌躇。不知为什么,那个羞羞怯怯,迈着拐步,偷眼看人的小娘,那个长辫过臀的兔牙小娘,站在自己面前采寸量身,就有一种亲切、一种心痛,似乎还有一点儿不愿相离的感觉。亲切什么?自己在南京,在师傅店里,一年至少要赶制上百件旗袍,都是一个神秘夫人的旗袍,那旗袍身量的一串数字:身高、臂长、腿长、颈围、胸围、腰围、臀围,早已烂熟于心,神化于心。而这个小娘,居然也是这些数字的微小加减,而只有这些微小加减的黄金桂,竟然是在一个马店里,还没人牵手没人要……可惜了呢,真真是可惜了呢!

可惜之余,姚锡林决定要亲自来缝制这件棉质的印着碎花的旗袍。

他关上门,窗帘只留小缝,摆好剪子、针夹,把色线套进袖筒,戴上顶针,于是在微光里,他面前就亭亭地立着他要开始假缝的那个“旗袍衣架儿”。他飞针走线,不时用剪修边,感觉着她的低头、转身、屈腿、拐步——她不同于那个神采飞扬的夫人呢,她们盛气与局促的差别,扭身与步幅的相异,胸与腹的度量,似都应在他的剪边、针尾,留着一份细腻的用心。不然,那何以能做到衣体合一?

他给她设计了紧袖、封领、小滚边和低衩,不想用繁复的镶嵌、对花和盘花。他想,她唯一可突显的就是年轻么,像一个山毛桃那样的青涩和年轻。而他所特制的旗袍,当也能尽显本色的呢。

做好了,用小包袱提上,立马就赶去二马店给黄金桂单独试身,以便夜里本缝。假缝——试身——本缝,这可是做贵重服装的程序,今天的小姚师傅算是开了例了。

到二马店堂时细雨霏霏,暮色渐浓,黄金桂和另一个小娘正在井台边就着一个大盆洗地木耳。这种地木耳多生在雨后草坪,是农家的饥荒菜,因沾草带泥的,洗起来费事儿。黄金桂听姚锡林叫她,挽裤赤脚就跑过来,发上滴着水珠,前胸一片精湿,唯兴兴冲冲,不停地捂笑偏头。

到房间里试衣时,黄金桂虽忸忸怩怩,满脸绯红,但还是当姚锡林面,脱得只剩下了马夹儿。应该说,女人一穿上旗袍就醉了。或者说,试身本就是个暧昧的场合。而当黄金桂旗袍上身,姚锡林为其一线一线锁襟时,更是饧着眼,发着痴,任姚锡林牵衣拽袖,试步转身。姚锡林借着迷蒙的暮色边试边端详,也端详得有些异样,连眼都直了。实在,跟师傅在南京制衣,试过那么多身,还未见有过这么好的身材呢,肤色也好,奶子恰才一握,特是那颈,那腰,那臀,那腿……是他想象中的合度,似比那夫人更合度,更有风致和吸力。他忍不住抚着那腰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想就碰着了那凸起的丘,黄金桂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笑起来就打了对眼儿,对眼儿里就有了那么点火星儿。黄金桂伸头在他鼻尖前颤颤地叫了一声“姚哥——”,他也忙应了声“哎”,但同时都慌急地转头,去看那开着的门。门外是个过道,不时有人影子晃过,俩人这才平静下来。

当他用画粉给她定扣线时,黄金桂按着他手说:“姚哥……能不能二天,二天……也给我做衣服?”

他说:“……哎。”

“哎”完,喉咙就硬了,他知道他没有三百元彩金来“爱九”眼前这个美妙合度的斗花子妹儿,连一百六十元“留一”的数,他竟也是凑不出一半来。

趁暮雨收拾好包袱,赶紧离开。

第三天,他是让母亲送去成衣的。

或许是姚锡林有意要离开县城,但确也是师傅寄信来,要他速去重庆。师傅张瑞香在信里说,她现有两百多件袍子要做,林子你赶快来。“林子——”师傅常这么呼唤姚锡林,显着十二分的亲切。

按着地址找着师傅,原来师傅就随夫人住在南岸黄山官邸的松厅别墅——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师傅当时给姚锡林另租了房子住外面,隔几天有专人给送来衣料,让其依样本缝。这些衣料除上海白洋纱外,都是外来的羽纱、呢绒、蕾丝,后来是织锦缎、金银龙缎和金丝绒。而所谓依样,则应是和师傅间的默契。那个样,姚锡林在南京是多次接近过的,她身上的36个尺寸,早已烂熟于心,而且还没做出过她不满意的旗袍。

而当夜深赶活的时候,姚锡林就会想到黄金桂,想那发梢滴水偏着头笑的样儿,那赤脚的样儿,那穿着马夹儿的样儿,甚至觉得他就是在为她赶制旗袍呢,也不用试身,穿出来一样的衣体合一,但却应是别样的风味儿。蓦然想起也有一处不合一,那就是臀围,黄金桂阴丘丰隆,须得要放九分或一寸,才不致漏底儿。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好笑,不是决心远离了么,然何还要把那些细枝末节挂在心上?

一次空袭,租赁小屋前落了炸弹,小屋掀半边顶,姚锡林险遭不测。这天傍晚,师傅秘密来接他搬进去,说是夫人同意的,于是他在一处有防空洞的附楼里有了一间与勤工同住的后房,每天去师傅的工作间忙活。

师傅为啥忙?原来夫人常有聚会,常有人送她衣料,有些还是整匹的料,都得尽快做成衣服,而师傅又是她唯一的裁缝。师傅原在上海后在南京开店,属“朱顺兴”旗袍系正源,自然做得好活。偏偏呢,夫人特喜欢旗袍,而她又最适合穿旗袍,因而又总是引领潮流。

姚锡林每天忙的,就是把师傅的剪裁赶制成衣。他有一双女人样的细条小手,十指纤尖而灵快。师傅原有两名绣娘,但总因不敌他一人做活,就辞退了,现在是他独撑一面。

这天绵雨封山,天和地迷蒙一片,没承想师傅陪着夫人来到了他的工作间。夫人像是才洗了发,束个绢带,穿一件家常的棉质印花旗袍,晃间觉着就是黄金桂站在面前。不过一错眼就心里笑了,夫人登登样样的山清水秀的样儿,骨子里透着优雅,怎会是那个赤脚的乡野的小娘呢……夫人围案转一圈,然后就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纫针缝衣。他很局促,师傅压压手,让他别起身。他于是收回心思,埋头专注于他正缝纫的这件光蓝金丝绒旗袍。看他端坐如木,色线拢在袖里,针带套在袖外,双肘悬案,腕指间有如剥复交颐。看他腕随指,指随眉,眉随针,时而纠结,时而飞扬,那神态自己不觉,夫人倒笑了。做旗袍实有八种手法,镶、嵌、滚、宕、镂、雕、盘、绣,一时间或有一用,细看他引线飞针,或直或退,或豆或卷,或扭转交错,或浪结插缠,真个是看得眼瞠,夫人说:“唔,小林子,真是好手呢!”

手边做的这件光蓝金丝绒旗袍,是师傅叮嘱的特制。师傅说:“……有大用场,林子要用心哈!”

那时他不解蓝,问:“既是大用场,为啥用蓝呢?”

师傅抚着金丝绒面,那绒面披拂的蓝光就在她的指间流动,她说:“记得那张《救国日报》吗?在法西斯铁蹄下的法兰西,弗兰西斯·梅朗培育出来一种月季新品种,他以3-35-40为代号,将这新品寄给美国园艺家焙耶,焙耶分送全美种植,后来世界月季协会给这新品命名为和平,这就是和平月季。林子你知道这和平月季是什么颜色吗?”师傅看着有些憨态的林子,一脸的神秘和诡谲。

不等回答,师傅就拿出来了那张报纸,不过已是剪存在她资料夹里的一小块,他看见那和平月季的花语是“纯洁、冷静、理智、坚定、永不言败、和平安宁”。另有两张图片,剑桥的校色是浅蓝,而牛津是深蓝。那牛津下方的英文旁有一行汉文:聪慧、睿智、科学精神、超凡脱俗与不舍的追求。

师傅不喜欢多说话,却总是这么半句或一个问的提醒。然后,就弓身在她的大案前忙忙碌碌,以至深夜。而即便夫人也知道师傅就是睡下,也不会闲着,她常叨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裁缝裁缝,你做梦都是裁缝。”

“你做梦都是裁缝,那才是好裁缝呢!”这是夫人延伸的话。如果改用服装设计大师拉夫·劳伦的话说就是:“我设计的不是服装,我设计的是梦想。”

或许这件光蓝金丝绒旗袍,就正是师傅的梦想。要知道现在的光蓝,已不是用蓼蓝以及菘蓝、木蓝、马蓝等含有吲哚酸成分的植物叶子发酵制成的中国蓝,而是用阿道夫·冯·拜尔以“靛蓝法”合成的化学蓝。这样的新蓝,这样的光蓝金丝绒,它本就有着梦一样的质地和颜色。

由此他在缝制这件旗袍时,对师傅的设计就有了特别的用心,盘扣缠绕优雅得一丝不苟,滚边于不经意间画龙点睛,腰线须得恰到好处,让主人摇曳生姿走出曲线玲珑而又不刻意显示,衩口的精细,则正是要把握妩媚香艳与轻浮妖冶的那个度。

做成那天,师傅说夫人明早试衣,要从回廊走过,你可在窗后看看。

次早,待晨曦初露,他就站在了侍卫室的前窗下。那一刻,当瑞香师傅陪着夫人从储衣间走过回廊的那一刻,他看见夫人穿着他缝制的光蓝金丝绒旗袍向他有一个微笑,一个转身。那一刻,他似乎才真正看懂了、体悟到了师傅梦寐以求的那衣体合一的美妙,衣式、尺度、色配以及细部装饰,都在这晨光里,在侧后镂空图案的映衬下,随着移步的轻盈,而流动出一种味来……什么味?蓝调的高贵、典雅与灵秀?好像都是,又都不是,而正如师傅后来所说,仅是衣体与肌肤在一寸一厘间所摩挲出的、或说共蕴成的一种如蓝月季样的蓝意罢了。

当然,真正感知那和平蓝意的另一面,还是在两天以后。两天后的《重庆晚报》,刊登出一张夫人着光蓝金丝绒旗袍的正照,附言说夫人接见来华斡旋中日讲和的希特勒密使戈宁,夫人的讲话掷地有声:“敝国将军、士兵以及全体国民誓与侵略者血战到底,一定要把强盗全部赶出中国国土。现在、将来,都绝不与什么侵略者讲和!”

原来蓝,还是这样的正色。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