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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雨声的二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志荣  2018年01月09日11:27

父亲有一把暗红色的二胡,挂在老屋土黄色的墙上。仿佛一把巨大的钥匙,等待着开启一扇神秘之门。在它下面的柜子上,一块拳头大小的半透明的松香,静静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这就是我有记忆时留下的关于老房子的最深印象。

二胡是我们家唯一的乐器,也是我当时所见的唯一的乐器。

那年夏天的一个阴雨天气,我们家来了两个客人——一老的年龄大概50多岁,少的与我年龄相仿,七、八岁的样子。老者一只手里拿着一把二胡,一只手拉着小孩的手——和父亲一样,老者也是个瞎子(我的父亲双眼是睁的,而他眼睛是闭着的)。父亲在门口迎接了他们,两只瞎子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显然,老人是我父亲的老朋友。父亲和他的朋友脱了鞋,盘膝坐在我家的土炕上,开始闲聊。我与那个小孩站在门外的屋檐下看一只燕子给几只小燕子喂食。不一会儿,我听到屋子里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进到屋里一看,是父亲和他的朋友正在给二胡调弦,父亲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把挂在墙上的二胡。父亲说,好了,开始吧。我看到随着两人右臂的伸屈,左手手指的捻动,二胡的声音潮水般响起。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二胡的演奏,我觉得它是那么的神奇,那么神秘。

二胡的声音穿越雨声在乡村的上空回荡,周围的农人纷纭而至。他们先来的坐在我家的炕沿上,后来的坐在我家的凳子上,再后来的站在屋子空地上或者就站在门口。显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是第一次听我父亲和他朋友的二胡演奏,演奏停顿时,他们不断地向那位老人打招呼。父亲和他朋友几曲过后渐入佳境。他们的头在有节奏地晃动,他们的手臂或急或缓地伸屈,他们的手指在上上下下地滑动,二胡的声音有时急如雨珠落于水面,有时缓如空谷清风,有时高遏行云,有时低如轻诉·····我看到父亲和他的朋友的脸色渐渐出现潮红,仿佛醉酒一般。

那次的演奏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夜晚来临。结束时,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听到了寂静后有人低声的叹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的乡村演奏。父亲和那个老人在我寂寞的乡村成长中留下了梦幻一般的记忆。

老人第二天早上离开我家,依旧是一手拿着二胡,一手拉着那个小孩。我拉着父亲送到门口。

几个月后,一个木讷的年轻农人披一身孝衣跪在我父亲面前告诉了老人的死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泪流满面。

我和父亲是接到死讯的第三天去的老人家。那天恰巧也是一个雨天,不过是秋雨,细致而阴冷。虽然是我牵着父亲的手,但路途的方向还是我父亲在指导。因为我并没去过老人的家。我只是告诉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有什么桥,有怎样的叉路,另外当然就是避开人,避开树等等可见的危险而已。我们出发时是清早,到达时已快近中午。老人木讷的儿子等在门外。老人的灵堂搭在院子里,灵堂里面安放着一具漆成大红的棺材,上面绘着云朵和我不认识的奇怪的鸟。

父亲在老人儿子的牵引下来到灵堂前,跪在跪垫的一处。我在父亲的吩咐下也跪在旁边。父亲让我燃了一烛香,烧了一叠纸钱,我像父亲一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父亲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的棺木,拉他起身时,我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父亲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快啊!

父亲的儿子拿来了老人的那把二胡交到父亲手里。说,父亲临终时告诉我,把这把二胡交给你。父亲用颤抖的手接着二胡,轻轻地、缓慢地抚摸了一遍,说,放进棺材吧,陪陪你父亲。

父亲没有参加完老人的葬礼就走了。一路上我问了父亲一些老人的事,大致知道,老人有三个儿子,告诉我父亲死讯的是他的大儿子,那个和我差不多七、八岁的男孩是最小的儿子,中间的我没什么印象。老人几个月前就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我想父亲既然这样说,那他也是知道这些的。除次之外,父亲再没有告诉我更多。可能是因为我太小,也可能父亲原本就无法告诉。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低沉的二胡声惊醒了。我看到黑暗中的父亲盘膝端坐,仿佛漂浮在暗夜的水面。那从他怀抱的二胡上流出的声音就是河水在暗夜的呜咽,低低的,缓缓的,无边无际·····

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过父亲拿起他的二胡。再以后,墙上的二胡消失了······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了阿炳的二胡演奏磁带,那种透明的忧伤,清亮的欢乐,瞬间使我穿越了时间,回到那个雨天,回到那次乡村演奏,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