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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志友  2018年01月09日12:14

五婶一个人像往常一样,坐在人们早先建成的大寨田边沿上,望着水,像等着什么人回来。要是先前的日子,她的心里像是灯,也如菊花一样一点一点地开放,让她充满着暖意。她时常怀念着修大寨田时的日子,那时的喇叭里,一直响着革命歌曲,工地上人流像潮水涌动,活虽累,大家却有方向感。那时候的工地很简约,两边竖着红漆刷过的竹竿,杆子上挂着五彩缤飞的旗子,那旗子叫人觉得亲切。很自豪地说,她曾是人头攒动中的一员。

这片水的地名叫“荻子湾”,全村没有几个人认识这个“荻”字的。这湾,一大片水,说是水库、池塘都可,夏天盛水时,却也浩淼荡荡。这本是九曲鸳鸯河狭长的水道,在水道的中央,有一个小岛,自然在那小岛上春夏里长满了绿绿的黄蒿、茅草和芦荻,秋天一到,茅草和芦荻都吐出雪白的长穗,再等草全枯下去,这穗子们在风中摇着,丝丝儿开始乱飘,亮晶晶的像飘雪,堆积起来,白得更加壮观。

这名字的由来,五婶是不知缘由的了。尽管她已嫁到这村里五十多年,尽管她也和别人一样叫着。

她就这么坐着坐着,眼望一潭碧水,心里似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地记忆着失去东西的名字,却想了很久,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这地方要开发了,她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不放,嘴里一遍遍地念着:开发!开发!

她有点蒙。顺着一条漫无目的地的小路往前走,边走边想。我该去哪儿呢?她甚至蹲下来,又默念了一遍,迟疑了很久,是她挎着的篮子提醒了她:我是来上坟的。

她挎来祭奠的篮子里,突然释放出了她煮得鸡蛋扒了皮的味道。那是她特意为上坟置办的一样供菜。

在“轰轰隆隆”的挖掘机前,有几棵大榆树和大梧桐树要倒下去,许多人站着,好像看热闹似得,其中,有一个人五婶认得,他是本村的“狗剩”,“狗剩”是外号和她家近,平日里老少都这样叫,要是她百年之后,他还能陪着灵。

“狗剩!”忙手忙脚地正在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况很敬业。不消说,他的前面正站着一个人,面情严肃地问:“今天的地基挖了多少米了?”

“有五百米了吧,逯总!”

“为啥停下了?”

“快挖到无主坟了!”

“挖下去啊!”

“等一下,我五婶上完坟吧!”“狗剩”憨厚地笑着。

逯总先是不做声,往“狗剩”肩上拍了一下,似糊涂涂地问,“这不是有主坟嘛!咋叫无主?”

“听老人们讲,这是一个外地逃荒来的女人,怀了孕,要生孩子,五婶是接生婆,难产死了,五婶接孩子接了大半辈子,只死了这个女人,一辈子自责,所以啊,也只有她还来祭奠一下……”

“老太太还有这份同情心,难得。”逯总面无表情地说。

“你看,我五婶来了!”

五婶在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篮子,从里面拿出供菜来。拔了皮的鸡蛋白白的,上面还沾着一点点露珠儿,透着奇异的怪香。她把烧纸放到地上,划了火柴,仔细地打量着,只见火苗在空中慢慢地舒展,黄蓝相接的火苗,一点点的四溢着,透出一股醉人的、幽幽的暗香。

五婶一时百感交集。

沉默了一会,五婶说:“妹子,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五婶又道:“你的住处要开发了,你在这里住了四十二年了吧,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欠你的,毕竟你是唯一一个我接生死去的女人。”

不知不觉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又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前,还是躺着那个从沿海渔村乞讨而来的产妇,挂着感恩戴德的表情,她的嘴里咕哝着一些简朴简单但感人至深的话语,“姐姐啊!如我不能活下去,就保住孩子吧,不要问他什么地方来的,要是拾给人家,一定是成份好的主,不能让他生下来,再挂上地主家的 “狗崽子”的名字……”

她感到了母爱那种高尚的精神如同和她拿来的酒精棉球的气味一样溢开来,散布在队部这个寒冷的夜里。她的身体,似一个掏空了的血球,下体不住地流出粘稠的血水。她一探身,低声地对等在队部外的老支书道:“看来是不行了,往医院送!血不止,就是死人的先兆。”

“这深更半夜的,离公社医院二十里路,且是山路。”他吸溜了一声,吸进去了一大口气,像有痰堵在气管里,吐出来又觉不文明,含在嘴里待了很久,但要说话,只好一口又吐出来。

“她五婶啊!你给问问,她是哪里人,好同他家里人联系,前几日我见她时,只说是逃荒的,问她哪里来的,她只字不提,村里见她可怜,我安排她到队部,来给修大寨田的社员烧水服务,谁曾想她说生就生,弄得人措手不及,这不,半夜里只能把你这老接生婆请来。”

“她只说成份不好,都大月份了,还得站台被批斗,也许为了孩子,她逃离了,看样子得把命丢了。”她心酸肠热,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

“那我得再跟公社里打打招呼。”他张口结舌,冷汗淋淋而下。

五婶坐到了地上,收回了所有回忆。感到全身的关节,无有一处不痛疼,火烧火燎的滋味,双腿之间又凉又硬。

逯总对五婶的磨叽生了另一种心,老往她坐得地方看。“狗剩”有点明白,觉得惶惶不安。于是道:“逯总,要不,我同您过去劝劝她快走开,要施工了?”

逯总其实明白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两人皆笑着,向她走来。“狗剩”边走边喊:“五婶,五婶,你该走了,别耽误人家施工。”

五婶就接过话,“狗剩!坐坐都不让了?”

“不是!这‘荻子湾’逯总开发了,人家这正在建围墙,为你上坟,工都停了。”

逯总笑了:“大娘!听‘狗剩’说,这本是座无主坟,也只有您还年里月里的来祭奠一下。”

“谁说无主?这人虽死,却也有个孩子,要是在的话,也四十多了!”

“哦!还有个孩子?”

“是啊!这产妇一死,生下的孩子好好的,老支书说,暂让我养着,你想那社会也没有奶粉什么的,我只能缝制了个棉布兜子,把小米放进锅里煮米粥子他喝,也奇怪,我养了他七天,很可爱的一个孩子。”

“后来怎样?”逯总笑着问。

五婶斜睨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便把脸背过去,很伤感地望着那一片水,自语说:“后来,我也有五六个孩子,实在养不过来,老支书便把他送给公社里一个没有儿子的副书记了。”

“大娘,一看你就是善良人。你知道,这水溏我承包了,需要建围墙,这座坟在墙里,它影响感观,也就是破坏了风水,必须平掉,你过段时间再来,我们这一汪水啊,她就是长流水,哪岛上还建亭子,水上还有桥,桥下还有游动的小船,一弯又一弯的,全是图画中的水墨画,纵横交错,到时你也来坐船,像游进了江南的水乡,保证不向你要钱。”

“狗剩”便插嘴道:“人家逯总就看中了我们村的山水,东边的‘暮鼓山’也是他包得,也正在建围墙,他说过了,待‘荻子湾’建成湿地公园后,我们村的人可以免费旅游,免费划船。”

“这世道好啊!城里的人都跑到乡下来发展了,只是围墙越建越多,挺热闹呢。”

“就是,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化。”

逯总退到了五婶身后,冲着“狗剩”微微地一点头,“狗剩”心领神会,大喊:“五婶,逯总雇来的挖掘机是按小时算钱的,时间长了,逯总花费的费用大。”

逯总也往前跨一步,与“狗剩”站成对面,赶紧把五婶摆在供桌上的东西往篮子里放,低沉地呜噜了一句:“老人家,多有得罪了!”

五婶竭力作出极反感的样子,她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然而她看到逯总的手腕一抖,脖颈处一个东西银光闪烁的露了出来,那东西便如一粒沉重的弹丸落在供桌上,发出银铃般的响声,然后随着逯总起伏不定的身躯忽又高起来。啪唧一声,落到了五婶的篮子把上。

“这是用一块银元打制成像半月型的脖锁吧!”五婶怪叫了一声,脑子里仿佛灌了铅,身体摇晃不止。“我看看好吗?”但她咬牙像不出声的硬汉,走近他,把东西拿到手里,聚精会神地、一丝不苟地把银元打制的脖锁举起来看看,倾着身,像要把它放到阳光里。

脖锁上的红绳清晰可见。逯总带着点羞怯弓着腰,那绳儿的张力快要到他的耳朵了,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

五婶的情绪立刻高了,虽然她没抬头,也看不到逯总亲切的脸,这东西无疑勾起了许多回忆,她对产妇的回忆,她惚恍地觉得自己眼球上要流出泪来,她惶恐地喊道:“是她的,是她的,是她递到我手里。嘱咐我给孩子留下的,孩子临走时,也是我把它放到小毯子里的,我到死也认得这件东西。”

“这东西你认得?”逯总的脸上还保持着高贵的姿势。

五婶,人家逯总,什么高档的金银首饰都能买得起,可只戴这件脖锁, 足见十分重视祖传的东西。”“狗剩”几声细微的、恭维的话,仿佛是从他胸腔里冒出来的呻吟,也只有逯总才能听到。

逯总没有去看他的脸,而是看到了五婶惊愕得半张开的嘴,是的,他听到了五婶发出紧张地喘息,也听到了离他很近的“狗剩”发出不自然地轻咳。他微笑着:“大娘,您不是跟我开什么玩笑吧?”

五婶发着愣,不愿意往前走,六神无主地、一步步地往后退了很久,站定后,惊恐地望着瘦长的逯总。“你确定是你的?”

“是!娘说,这东西一直自小到大就戴在身上,从没离开过!”

“假如我没记错,你的左脚心里应该还有块红胎记!你是一九七六年生人,属大龙的。”

“啊!”

“怪不得你姓逯,你的父亲应是逯德华,他在这里干过公社的副书记!”

“你说得都对!我没反应过来,啥意思?”

五婶搓着手,又激动了,她的脚后跟划着坚硬的地面,指着坟头:“这就是你的风水,这就是你的根!谢天谢地 ……真没有想到……”

她走了,当然听到了“狗剩”在她背后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她没有理,也没有停下来,望望湛蓝的天空,绵羊一般的白云,水溏里跳跃着水银般的光线,耳朵里翻滚着挖掘机沉雷般的声响,她忽然觉得该说一句话了,“四十年前修得大寨田,和村里的风水宝地都要被城里来的人看中了要开发了。不知道这清新的空气,也算不算风水宝地,他们什么时候也要开发?”

五婶听到远处的挖掘机声停了。她微微动了动舌头,觉得有很稠很粘的汁儿往自己的唇边流着,快要溢到被风吹干了的嘴唇上,她回头望望,听到“狗剩”的问话:“逯总!是不是再把挖掘机调过来!”

“原来最不美的风水,其实他也许就是风水!”逯总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五婶从他的表情猜出来,“狗剩”已听明白他的话了。于是,她放心地闭上眼睛,就想要轻松一下似的,一阵风吹过来,细小的沙尘直往她的鼻孔里钻,周围似是很冷,正像有风在她心里戳着,一切都使她陌生,她的心很沉很重,像压了一盘磨,因此她的脑子里又回荡起用红砖砌起的长龙般的、高扬着的、弯曲着的、粗壮的红墙。

也许这竖起的墙,真能把风水宝地留在里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