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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 侯 磊:《一日货声》

来源:《青年文学》2017年第8期 |   2017年10月24日11:51

侯 磊:一九八三年出生,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曾做过编辑、教师、记者等,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还阳》,笔记小说集《燕都怪谈》,以及文史随笔集若干。

一 日 货 声

只写点我赶上的胡同货声吧。

北京老城区里施工的噪音从未停息,害得我养成把屋子关死的习惯。以前从不关窗子,能听到天上的鸽哨声、远处大街上106路电车的报站声,还有每天胡同里的吆喝声。奶奶曾说:“要说过去街上那吆喝,还真跟唱歌似的。”“以前鼓楼下卖估衣,就那么叫着卖的。”那是我最初面临的世界,最先面对的生活。

胡同里的叫卖声每天都有,多是些小商品或上门修理类的服务。从早上起来,就会有各种不定时零散的叫卖隔空传音。卖花儿的,卖小金鱼儿的,这是吆喝的前奏。修理雨伞,修理钢桶盆、修理锅的,磨剪子、磨刀的,这是吆喝的主题曲。过了晌午是叫卖的间歇,就当是吆喝的间奏。

下午四五点钟至晚饭当子中,是卖各种吃食、调味品的时候,这是吆喝的副歌。晚上,东华门内和东直门内大街(那时还不叫簋街)的嘈杂夜市,那是结尾。而那些卖估衣、卖雪花酪(冰激凌),卖水果、卖半空儿(花生)、卖硬面饽饽(面食小吃)的货声,我都没赶上,只能当作传说了。

早起的吆喝,有卖切糕的、卖花儿的和卖小金鱼儿的。

卖小金鱼儿的是个中年的大叔,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车筐里、架子里,大概是厚塑料袋装的水和鱼,也不怕袋翻水洒、鱼跃于渊。每次都是他骑车过去,在我看他背影时,那吆喝声才传来:“吆小金鱼儿地来嘞,卖小金鱼儿地来嘞……”这时再找零钱追上他,来不及了。他那骑着破车,挂着鱼筐的背影留在朝阳中,随着太阳缓缓上升。我都在担心他摔倒。

那时我一边听着相声,一边听到胡同里的叫卖,很为他们的不一样而惋惜。为什么那卖小金鱼儿的,不吆喝“哎大小——小金鱼儿嘞——”呢?太偷懒了,不敬业。据说后面还有一大套的词:“蛤蟆骨朵——大田螺蛳勒——”我没见过卖大田螺蛳的,那玩意儿哪里用买?后海游泳,岸壁上一抓一大把。我也没在胡同里买过小金鱼儿,北新桥信托商行前傍晚有摆摊的,那里的鱼更多更好。

很令人奇怪,为什么胡同里一天吆喝的主题曲,是上午传来的修理工具类的吆喝,如破锣嗓子般的“修理伞——”,好像大家都在未雨绸缪。“修”是个尖字,“理”很短促有力,“伞”是一声怪叫,听不出是哪的口音。伞坏的多是伞骨子,修伞者蹲在路边上,用钳子把坏的伞骨架卸下来再安上好的,约是五毛一根,再缝缝补补破损的地方,最后撑开一试,开收几下,告诉你修好了。我曾一次修了六根伞骨子,一把伞不足十块,修完了花三块,太不值当。

与修理伞的吆喝味道近似的,是修理锅的,过去叫“箍漏锅”,我小时候听那吆喝声叫“给钢桶锅换底——”。其实二者不是一回事,“箍漏锅”是熔化铁水,给锅底补上一块大铁疤瘌。而“给钢桶锅换底——”顾名思义,吆喝的断句还有点难度:“给”,这是起瓢儿,告你要开始了;“钢桶锅”,短促有力,三字并作一字;“换”,再轻轻一顿;“底——”,又是一声怪叫,怎样换锅底没的可说。我每次都看着亲戚家里打着锔子的大鱼缸,想象那锔盆锔碗锔大缸的手艺以及吆喝,比给钢桶锅换底有意思得多。

“磨剪子嘞戗菜刀”,也是出现在上午主题曲中的吆喝,用一个五块铁板连接成的响器,“哗啦,哗啦,哗啦”地一响,随后才传来同样破锣嗓子的吆喝声。据说吆喝的调子和响器,这一套吆喝在北方通用,只是改改乡音。而让这句吆喝传遍大江南北的是《红灯记》,吆喝者是与李玉和接头接收密电码的人,连名字都没起,就叫“磨刀人”。戏里的吆喝同时兼任暗语,被悠扬的京腔包裹,真想让他的戏份儿再多一些。

我父亲从小好滑冰会磨冰刀,磨完冰刀磨菜刀,手艺大有富余。家中自备砂轮与油石,从不让“磨剪子戗菜刀的”在我家开张。每每遇到磨刀人,我都会细心地观看,看他身穿一身蓝布工作服,腰里系上个大白围裙,手掌粗糙得似打铁师傅。他的小推车上放着一条油石,那油石两头高中间低,弯成了月牙儿。他说:“这油石原先这么高——”他用手在油石上方比画出一拃长,那意思,一拃厚的石头都被他磨刀磨掉了。这时,我只盼着父亲不在,撺掇奶奶拿她那把破得散架的大黑剪子去磨磨,人家成天价在窗户根儿“哗啦哗啦”,不出去磨不合适。但奶奶的剪子只用来做活儿(针线活儿),从不用磨。终于,磨刀人走了,我盼着他路过便宜坊、全聚德,能磨上片鸭子的刀,那才是笔大买卖,他定像过了节般高兴。

菜刀磨一把五毛,后来涨到两块,如今涨到五块了。可磨刀人在胡同里不易招到主顾,到小区楼群里又有保安拦着,他们费着唱戏的力,赚着打酱油的钱,天天赔本赚吆喝。一天磨刀的钱,能吃得起半只烤鸭吗?不好说。

中午的胡同真是安静,各种气味都睡着了。两三点是最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吆喝,阳光晒得胡同里四处发白,我在家中的藤椅上吃冰棍儿,用脚揉着睡成一团的大老花猫猫,一会儿还要在鱼缸前逗小金鱼儿。直至下午过了三点半,四五点钟,“吆豆汁儿喽——麻豆腐哦——”“牛头肉羊头肉——羊肝羊肚儿羊杂碎!”……晚饭的烟火气渐渐升起,各色货声波涛汹涌。而真正有味儿的货声,来自卖臭豆腐酱豆腐的,只有他们才推自行车。

臭豆腐是王致和的,不是长沙的,不用油炸,只用发酵。既臭且咸且腥,就像卤透了的咸菜疙瘩抹上变了质的虾酱。酱豆腐要捣碎,做成涮锅子的调料。过去涮锅不用酱油和盐,韭菜花加酱豆腐足矣。卖臭豆腐的是一个人用自行车托两个巨大的粗瓷圆罐子,上下一边儿齐,一个装臭豆腐一个装酱豆腐,吆喝起来是:“丑剁窝——酱豆窝——(抹了你妈一屁股——)”前半句带着低沉的粗气,好似一个嗓音沧哑、白头发茬儿白胡子茬儿的老头,用走迹得不能再走迹的音儿在吆喝。后半句括号中的词,是我们小学同学编的,我们只在学校里偷偷吆喝,从不出校门。

卖臭豆腐酱豆腐的罐子里有长长的竹板筷子和长把勺儿,用来夹豆腐汤儿,常有人拿个空瓷碗过去,一样买五块、一样买两块,还多要点臭豆腐汤儿。历史经验表明,臭豆腐和酱豆腐都是五分钱一块儿,但臭豆腐比酱豆腐卖得快。

看北京琴书泰斗关学曾先生的回忆录《历史旮记》,书中说他小时候送过“门神”,卖过冰核儿、卖过西瓜,也卖过臭豆腐,还根据吆喝练就了一条唱北京琴书的好嗓子,但他不骑自行车。卖臭豆腐培养艺术家,此言极是。叫卖者不要嗓子好,但要嗓子冲,他们每天在唱不卖票的戏,把一幕幕生活剧推送到胡同人的眼前。而真能赶超演员的好嗓子,是我们这片儿的“大嗓门儿”。

大嗓门儿是位中年阿姨,四五点钟,大嗓门儿来了。这时你可能在前院用公用水龙头洗衣服,在后院给花培土,在街坊家搓麻将,在死胡同里蹲厕所,都会听到那既像唱戏又像民歌,还像歌剧咏叹调,比风存留得更久一些的吆喝声:“啤酒——白酒——啊——,换酱油换——(此处偷气)醋啦啊——”这一嗓子清风般贯穿胡同,吆喝得波平浪稳,能在声音上浮起鸭子。这时,街坊大妈会停下手中手里擎着的那张提喽儿(打麻将自摸儿,北京话叫提喽儿一个,di一声,lou轻声),轻轻再空顿一下,说:“大嗓门儿来了。”然后打出:“白板!”接着说:“你们都落停(lao四声ting四声,差一张就和牌)了,我这还没自摸儿上呢。”

大嗓门儿来的时候,会有大人去到她那里换燕京啤酒、龙门米醋或金狮酱油。啤酒五毛,米醋两毛八,酱油是三毛二。而今,米醋已涨到两块多不止,而酱油更是各种高档品都有,燕京啤酒最不涨价,可它量少了,毫升数由666、600,降到了500。金狮酱油的厂子已改成苹果社区。

经常在胡同里见到大嗓门儿,那大嗓门儿烫着卷花的头发,穿深色衣服,夏天有时穿黑色长裙子,皮肤有点酱油色,但在夕阳的照耀下,离远了看显得脸白。她有点粗糙,但不算土,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那时外来人口不多,或许是南城的,也可能是郊区县的。不知道她有没有组织,她就推着一平板儿车,装满了油、盐、酱、醋、调料、吃食,还有孩子们的零嘴儿。买东西的阿姨和奶奶们(真奇怪,就不见男人来买东西)会和她闲聊上几句,客气地打招呼。大嗓门儿是胡同人给她的贺号,也是她的招牌。

车推得缓慢,好像每到一户人家,大嗓门儿都冲着大街门或临街的窗户根儿吆喝,不把人从院子里勾出来买点东西就是不走,好像是,先打了醋再说,否则晚上别想吃饺子。我对大嗓门儿卖的东西不感兴趣,除非她改行卖冰棍。大嗓门儿随着夕阳一起走向了胡同西口,她走了,太阳也渐渐落山。这时我要被迫回家,而不能在胡同里野跑踢皮球,不能去看美人蕉的籽儿结在哪里,也不能站在门墩儿上往信报箱里瞧。大嗓门儿走了,好像把阳光都带走了。

大嗓门儿走后,偶尔也有其他客串的买卖人,是个中年的大叔在吆喝“换汽水换啤酒的来嘞——”不知怎么,我记不清他是否推车,好像在骑车,但骑车又怎样运来杂货呢?但他走得很快。他吆喝得留不住人,想吧,若所有的货声都改成“换×××的来嘞”“卖×××的来嘞”,那卖东西必是招人厌烦的事。

从前一日的货声就此结束。

而现在,大街上的货声,都是“两块八块”和“大清仓大处理”。

更无趣的是这样的吆喝:“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本店因经营不善全部清仓……”都赔了还是好消息,这店家的心态真是可以。

不过某些吆喝若不消失才算见怪,比如修理伞。雨伞除了名牌好似没有降价,其他杂牌都便宜得可随处买来,用完丢弃,也谈不上修理了。

那些消失的叫卖,恐怕只能在相声里听“加强版”了——相声中的学叫卖大都过于夸张,真那么叫卖要多累多难,哪有几个小贩能有侯宝林、郭德纲那嗓子呢?

相声里有段叫卖是这样的:“香菜、辣青椒喂、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卖大海茄(偷气)卖萝卜、胡萝卜、卞萝卜、嫩了芽的香椿儿咧、蒜儿咧、好韭菜——”

这吆喝有点小问题:“嫩了芽的香椿儿”是三月下旬到五月上旬的事,我们这里一般是清明前后兴之所至,小摊儿上买来,或借着到十三陵、永定河滩踏春时采回家,吃香椿炒鸡蛋;而冬瓜,秋天才有的,哪可能同时一担子都挑来?

相声是相声,吆喝是吆喝,不必较真。但听年轻演员们在电视里扯着劲儿地吆喝,既不是相声味儿,也不是吆喝味儿;他们没学好相声,也没听过吆喝。

二〇〇〇年,我住的胡同被纵着劈了,北面拆光光了。整条胡同像是被推子剃了阴阳头。于我而言,仿佛一夜间,北京变成了噪音之都,仿佛脚下隐藏着巨鲸或涌动的熔岩,在任何一个喧闹处都会爆发。那噪音爆发在地面上、地表下,也在人的内心。我想变成一条垂耳狗或折耳兔,一出门就自动把耳朵闭起来。听不到昔日胡同里的吆喝声,北京吵闹如村镇赶集,但村镇赶集也不会这样,这里已成了一片大工地,爆土攘烟儿。

我记不清曾经胡同里的大嗓门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她住哪里,是否还在世。若在世,她也不会推着车,继续她的大嗓门儿了。人声的吆喝与响器,在胡同里成了广陵散。吆喝变成了咚咚捶打人心的迪曲,响器变成了跳广场舞的迪曲加红歌。偶尔早上见到挑着担子卖水仙花儿的山东人,但他就那么停着,不吆喝。

书店摆上了蔡省吾编纂、周作人在过五十岁生日前后手抄版的《一岁货声》(也叫《燕市货声》),买回家,每当夜深时捧出来。清末民国时北京的吆喝会从纸中飘出来,散发出那种货物独有的气息。你不会去细读什么,思考什么,只会把周作人雅正的字随意地翻阅。周作人思想独特,他会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北京的传统,但他毕竟是听过吆喝,且深爱这种气息的。我写不来旧京的《一岁货声》,只能写点《一日货声》,记点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胡同中最后的吆喝。

那吆喝,有味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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