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秋天前面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丹玲  2018年01月08日14:36

在秋天到来之前,我准备远行。

我知道,这还没到收割的时节呢。

要长时间地把自己露在外面,且是第一次,我竟开始一次次回望和摩挲这个叫做家的壳儿。它静置在十多年的光阴里,上面有细密纵横的记忆纹理,被照耀时,还会有好多熟悉的表情,悄然又光亮。这些包裹着我和女儿一大一小的柔软躯体和更加柔软的心灵。

这个壳儿,任我们出入。

我用三个夜晚来面对自己,也用三个夜晚来道别身边的一切。

橘红灯光,卡朋特的声音在房间里蔓延,那是带有咖啡香味又飘着风衣礼帽的《Yesterday Once More》。气氛柔和又静谧。我要收拾这么多年白天黑夜等着我的衣柜,这么多年白天黑夜等着女儿的衣柜。衣物散乱在地板和床上,颜色错杂,质地各异。哦,这些肉身之外的另一层皮肤,给予我保护和光鲜,给予我行走在太阳底下、大地之上、星辉之中时,有别于草木虫兽的标识。时常,衣物提醒着与肉体有关的羞耻和体面。

一件件折叠衣物,我静看春夏秋冬在这些年里怎么从我的身上覆盖、漫延和交替。满屋散乱的衣物让我恍惚,觉得有好多个陈丹玲,好多个陈丹玲又全部铺开来,像远处的一面斜坡,春来萌动,夏来激越,秋来沉静,冬来洗练。是的,我一边收拾一边恍惚。收拾,这件事情用来走神和回忆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哦,地板上还有我家的多多,比起女儿来我更需要和它道别。其实,多多在这个家里一点也不多余。深夜,我困顿极了,它狂叫着提醒我家门忘了关。坏掉的门铃总是制造着我闭门不见的假象,可是小屏幕还能显示室外的一切。每每有人按下哑然的门铃,多多看见小屏幕突然亮了,她都会欢喜地叫喊,提醒我有人已在楼下了等着开门了。很多次,我和女儿没有准点回家,多多会把茶几上的抽纸抽出来,在地板上到处乱洒,像极了南门桥头算命先生散落的命签。多多希望满地抽纸能显示出我和女儿的去向和归来。事实上,我无法知道狗狗到底是怎样思念人类的。见我们好歹是回来了,多多会跳跃,抱小腿,抓裤角,亲吻我们的脸。她的拥抱是狂乱的,她的欢迎仪式也是一塌糊涂的,她会在几秒之内就原谅我们一次次的不辞而别又一次次的突然归来。很多次,我心生愧疚,真是想敬多多一杯,我有道不完的歉。尽管没有正儿八经地敞开心扉与多多谈过,但是我确认,多多真是一个好狗。

多多真是一个好狗。听着,这里我是用“一个”而不是用“一只”。我有些妒忌多多的心胸,妒忌她的忠诚,妒忌她与孤独之间的友好,与孤独之间相互的辉映和照耀。孤独在多多的眼里种植了清澈、宁静和良善,还有一种近乎于忘却般的干净。而我是一个计较长短的人,我计较着在死后,一个男人会记得我多久。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愚蠢的计较,常常令人们沮丧和无力。

真的,在秋天前面,在我远行之际,看着一个叫多多的狗,我几乎快要把女儿托付给她了。等到秋风起,等到雪花飘,女儿和多多这两个软软的东西,窝在沙发里可以相互陪伴和温暖。

对了,在天擦黑时,我还要去一趟田野。

在田野里,有一个叫香树坪的村子,我爹和这个村子每一天又每一天地厮守着,这令我妈非常生气,非常吃醋,老是在电话里冲我爹发莫名其妙的火。我妈在城里陪护孙女读幼儿园。我知道,妈是在妒忌我爹,妒忌他在田地间的存在和自在,妒忌他的劳作和收成。

村子后面是一大叠一大叠的梯田,秋天之前,天擦黑之时,我爹在田埂上领着他的稻秧、玉米、豆苗和花生奔跑,晚风猎猎。梯田有海浪线一般的涌动、推送和叠加,尽管少了炊烟点缀,爹还是喜欢沉醉在大地最妩媚最生动的这一刻。

落日余晖在坡面上染色,从深红到浅蓝,从浅蓝到冷灰。我爹个子矮小,但余晖在他身上用色浓重。拖长的影子加上爹,形成了一把锄头的样子,这让我爹在所有草木面前显得特别庄重和显目。我想再过几年,我爹将是香树坪最后一个种地的农民,是香树坪所有庄稼的王,他有各种敬奉土地的传统和仪式。入夜,爹在准备镰刀和箩篼。我能想象,当刀锋进入稻子根部时,锋刃那渴饮、迷醉的眼神。

我说,过些天我要去北京鲁院学习喽,要去五个月嘠。

爹说,要得,好好生生去嘛。

梦想成真,这样的话若要我爹说出来,他是非要想半天不可的。我知道,在秋天的前面,我爹是不会这样说的。

我在白云之上,在寂静而强烈的日光之中,眼下的山峦、河流、道路像叶脉一样,将大地构造成一张斑驳的叶片。村庄、房屋和城镇都在按照一定的比例收缩,收缩到大地这张叶片上,而人类隐退了。看下去,山河完好,神迹散布。也不奇怪,因为一个高度,我们曾熟悉的生活和山水都不约而同地变得陌生,它们统统具备了神话色彩。正如凤凰铜仁机场、无锡机场,首都机场,这三个点构成的航线恰恰像一个箭头,我在这个箭头的疾驰中来到北京。这一天,有云朵的甜白,太阳的光束,峰峦的树影,让人觉得抵达鲁迅文学院的道路经过了天堂。

可是,2015年的第一场雪还飘在我的眼前,飘在鲁院寂静的荷塘、雕塑和干净的枝丫上。那天,我从八里庄的老校区赶来文学馆这边的新校区。雪下得极有兴致,没有停止的意思。我并不熟悉这边的路线,准确点说,北京这座城市会让我凌乱,四处的道路划拉来划拉去,编织鱼篓一般,人是很容易掉落进某种困境的。我拖着一个大型的拉杆箱,穿着我那亲爱的绣花小红鞋,鞋面上的花朵在雪地里开得十分地春天。来鲁院新校区,是要见几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作家,我必须把手里的大箱子平安送到作家沈念的手里。这个网购的大箱子被快递到了八里庄校区那边,而沈念回湖南时需要它。电话中,他用了“拜托”二字,我就冒着大雪来了。鲁院,文学,友人都在前面,我走得义无反顾,寂静期许。

在鲁院的大厅里,我先是见着了先生。他端坐于屏风后面,长衫布鞋,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字眉,短促整齐的胡须,目光明澈。像是有了预约,先生事先坐在这里,等着每一个到来的人。他的犀利此刻是收起来的,一切显得俗常和恬淡。我猜想,他也曾这样与许寿裳、刘半农、萧红、萧军交谈和抽烟。那时,先生的面颊也该是消瘦的。

大厅的门一旦打开,寒风会跟着挤进来,我跺跺绣花小红鞋上的雪,取下围巾,再抬眼看先生,还是给先生围起来吧。哈哈,邀请先生与我合影,要得不。手机咔嚓一声,那一瞬间的笑容和手温也成为我自己的历史。先生在久远的历史深处,我们回望,目光必须踏上每一个文字,走上文学和思想构筑的桥梁。天知道,有多少人能看见先生那一角忽远忽近的衣襟,和那决绝的背影。我今天的到来也未必是真正的靠近和抵达。

“爱,要有所依附”,突然想起了先生的这句话。雕像,是后来人情感的依附之物,可感可触,可凝望可念想,成为精神和情愫的具象。比如在深山古寺,若佛像不在,那便真是要感到空了,空寂的空,空寂的寂。在路上,人们感念土地呢,想尽法子也是要供一个土地菩萨。这样一说,我就想起五六岁的我来。想来好笑,孤寂的土路上,我在用泥巴捏人像。女娲造人,敢打包票,那时的我绝对没有听过这个传说。那时,我的脚丫和目光,还翻越不了一片油菜花的辽阔和浩瀚。我的家庭教育也完全是停留在土地和劳作的亘古情理中。一个孩子捏泥像的行为是神话遗留在生命意识里的隐语,还是对世间事物的模仿和探索。都有的吧,反正每个孩子都神乎乎的,天使的翅膀在他们身上也还若隐若现。可是,不要以为那个小小的我是在捏泥人呢,我是在捏神。一个同样小小的泥像是我心中最朴素的土地塑像。我在土坎上挖浅浅的洞,放它进去,摘两张梧桐叶遮住,当庙宇。不管风吹雨打,不管在与不在,这是我那时能想到的与土地有关的最大的殿堂,可以安放一粒米的洁白,一根菜的生长,一只虫的鸣唱,一个小孩儿与大地的朴素念想。后来,我想这是土地对我精神的第一次喂养。当然,一个小孩儿的私人仪式,童趣占大半,感念占小半。

鲁院的小院。我习惯叫小院。“小”里含着专情和痛惜,小得只能用心来珍藏和镌刻,担心放眼里、握手里都会漏掉和跑掉了一般。真是要命的注视和看重,对某些人我们也会如此,不然,画家木心不会吟唱“一生只够用来爱一个人”。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鲁院的小院小得只能装下矛盾、艾青、曹禺、老舍、丁玲、冰心、朱自清等等人物,装下他们的高贵。许多个夜晚,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会荡漾进宿舍,映在白色天花板上。国庆时,我女儿有幸进来过这个小院,她穿过小树丛,说要去拜拜那边的神仙姐姐。神仙姐姐是冰心的塑像,她可不是神仙,她饱含世间烟火,洞悉人情冷暖,悲悯人生苦痛。现在,她在小院里洁净美好着。有几次,我以为自己岔入了曹禺、老舍和叶圣陶的谈话中。我就那样自然地坐上木椅,坐在他们中间。三位先生在争论什么?用耳朵,我已经听不见,小院内,人是那么忧伤,天是那么蓝。飞鸟滑过,看人群中快意与共。秋风吹过,引树丛一片飒飒之声。雕塑是静默的,唯有文学精神根深蒂固,是枝繁叶茂,是春华秋实。小院里身影憧憧,印痕叠加,无声中的盛大和丰富令人放慢脚步,屏气凝神。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事实上,2015年冒雪来鲁院,我也为着一群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而来。天黑下来,雪暗自飘,灯光、火锅,热气腾腾,我混迹在饭桌上。饭桌上,弋舟、斯继东、黄金明、沈念、方格子,黄灯,这些人构成独立的磁场,我的羡慕和敬佩也是被深深吸附进去的。从我的座位那里看过去,灯光映照的那些人,他们自带光源,他们与鲁院有关……我在这样的光影和喧闹里独自心怀憧憬,还羞于言说自己。当然,也几乎是从热气腾腾的相聚开始,鲁院,成为我心中一个同样热气腾腾的秘密。

至今,我依旧能从鲁院里各个角落,看见那些自带光源归去来兮的身影,触摸到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姓名。我知道,在秋天之前,他们从鲁院出发,分散在各自的山河和梦境里。

现在,我要说到果实了。

这些花朵的舍利子,时间的宠物,它们从秋阳烈焰的烧灼中剥离出来。

散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这些果实,是银杏果。它们稠密沉实的样子真是令人惊叹,齐刷刷,紧邦邦地挤着,唯恐只有这一季没了有下一季似的,一粒粒狠狠地活,死命地长。这种拥挤和喧闹,银杏枝是服了,笨重地拖着一副身子,往地面垂头,再垂头。一,我数一棵惊喜一下。二,我再数,心再惊喜,三……哦,累累的银杏树,在鲁院里围成了一个大圆。

每一粒差不多有我的拇指头大小,果皮嫩白中染了点点儿淡黄,浅浅地蒙一层灰,小样儿生得挺迷蒙的,简直就是一个 “梦虫虫”(方言,不懂事,需要疼爱的人儿)。门卫是个热心人,他过来和我们聊鲁院的银杏果。咦,这小果儿看着好但不能吃。那啥,要吃的话,也要用来熬肉,炖着吃,还不能放多了。时候还早着呢,等到秋天过了,冬天一到,你们可以来捡一些去。这个男人对果实有滔滔不绝的话语,从春守到冬,从那年守到今年,他知道果实的一切秘密。时间一到,皮肉会先腐烂掉,留下白色的坚壳,砸开,里面才是果肉,是内核,是一枚果实对月华雨露、阳光和时间的全部交代。

树如神,花有妖,看来,这一枚枚果实都有各自的叙事和修辞呢。当然,这是玩笑话。人们看果实带着主观意识,跟土地隔得近的人,自是从实用功能出发。像我们一样无所事事的人,会从审美出发,刻意的也有,附加的也有,难免修改和粉饰果实本初的意义。事实上,果实长在枝头,耐心沉静地生,自然而然的死,如果运气好,下一个春天,它的核,它的心,会在某一块田野里生根发芽。如果落入油锅、水沟、火堆,那也是自然而沉默的。顺理,一直是大地要表达的意思,成章的事情交给四季吧,时间的锦囊里装着太多我们不可能窥知的谜底。

现在,我们在鲁院的小院里信步游走,绕着这些带有暗喻色彩的果实信步游走,你若要问我怎么想,那我十分愿意想到的是:晚霞在天边,正好有一只鸟儿归来,那就请它带一枚果实回去吧。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在秋天前面,整个鲁院都被果实的姿势和光泽包围着,裹挟着,推着往时间深处而去。

作者简介:陈丹玲,女,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期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诸于《民族文学》《山花》《天涯》《美文》《四川文学》《海燕·都市美文》《读者·乡土》等国内文学期刊;入选《2009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中国西部散文年选》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露水的表情》、《村庄旁边的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