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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河

来源:文艺报 | 刘醒龙  2018年01月03日07:28

2016年10月29日,那天的日记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一起往崇明岛。到岛的东头,隔着岔江可看到对岸长兴岛上隐约的造船厂和正在建造的隐约的大军舰。原计划上近岸观察站看看,不料赶上涨潮,从入海口里倒涌上来的水,将去观察站的小路淹成一条水沟,旁边全是芦苇,只好在水边站一站、走一走。午餐在一处农家乐,有一道叫鱼煮鱼的菜大受欢迎,也就是将各样小鱼配上小蟹和小虾一起煮,味道极鲜美。岛上人还有个习惯,一般的菜都会配几颗毛豆当调料。还有小鱼鳑鲏,上桌一会儿就抢光了。餐后,一行十人去瀛东公园转了一圈,以为可以看海,后来才知,崇明岛上根本看不到海,看到的都是长江。崇明岛上另有一样东西,是要惊掉一半中国人的下巴。长江源头的青藏高原上极为流行的藏药藏红花,竟然有90%是种植于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上,剩下的10%零星种植于广西等地,但是没有一棵是种植在青藏高原上。

这段文字是我对母亲河长江正式书写的原始写照。

之前的几个月,我接到《楚天都市报》一位副刊编辑的电话,说是有一个机会,可以将长江走透。

听明白消息时,虽然知道自己将要耗时40天,而且还要当一回“新闻民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边承诺相关事项,一边为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困苦做简约设想。与对方探讨的时间不长,自己的设想更短。该探讨的还没有探讨完,我的设想就结束了:对于一个将长江作为母亲河的男人来说,有机会一步一步地从通达东海的吴淞口走到唐古拉山下的沱沱河,不存在什么值不值得,而是所有梦想中,可以触摸,可以拥抱,最应该尽快付诸实施的。

天下大同,万物花开,我第一喜欢水。

这些年,去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只要有机会一定会跳进当地的江河湖海之中畅游一番。1995年冬天,在克罗地亚的赫瓦尔岛上小住,客房后门就开在地中海边, 风略微大一点,海浪就吹到窗户上了,又恰逢大雪,景致更加动人。那天傍晚我已经将泳裤准备好,只差几步就能跳入地中海,却被同行的长者拦阻住。他们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也觉得不能开他们的玩笑,于是就放弃了。过后一想,只要自己往那地中海中一跳,谁又能怎样呢, 无非极快地回到岸上,回到房间里冲一个热水澡。话说回来,我从来不是一个极端任性的人,只要别人捧出真理,我就不会让真理觉得为难。不过,有了这次的教训,后来的日子, 我学会了不等别人拿出真理来,比如在俄罗斯的海参崴,在美国的洛杉矶,还有在自己国家的南海,我已经将自己用那当地的柔情之水泡上了。

在崇明岛上,面对万里长江最后的水面,我竟然忘了下水游泳这事。已是深秋季节,水上的男男女女已经穿上厚厚的棉衣。很明显这不是游泳的季节,也不是游泳的地方,在脑子里丁点没有与游泳相关的念头,只能表明自己太专注于从最远处流下来的一滴水,在与无以计数的水滴聚集成一条浩大的长江后,如何与大海相融合。

一滴水无以成江河。那最远的一滴水只是个领头者,这样的领头者最重要的职责是与第二滴水合二为一,再与第三、第四、第五,直至数不胜数的水滴融合在一起。

至于长江在哪里,长江的入海口在哪里,都不是第一滴水所考虑的。水是实在的,所以水总是往低处流,而不会好高骛远,不去想如何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离开了这种实在,不可能有所谓最远的一滴水。那样的水滴,很可能被一只鸟叼了去喂给刚刚孵出来的小鸟,或者被一头小兽用舌头舔了去做了之后排泄物的一部分,还有可能被一朵花承接下来作为自身姿色的一种滋润。许许多多的水滴汇成许许多多的小溪,许许多多的小溪汇成许许多多的大河。还是一滴水,就想着要去大海,如此一滴水是轻浮而不是浪漫,不值得信任与托付。作为一条超级大河,只有出了三峡, 经过洞庭湖和鄱阳湖,绕过芜湖、镇江和扬州,才将大海作为最终目标,这样的长江才是伟大而亲切的母亲河。

我不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长江时的印象与感觉。

对于一个在长江边出生的人来说,这有点愚不可及。用我们童年的话来说,叫作蠢出大粪来了。

非常遗憾,这不能怪我。

那时,我还在襁褓当中,还在母亲的怀抱中。母亲不止一次抱着我看过长江,也许母亲并不是有意这么做,她抱着我在黄州城边的长江大堤上行走,或者在团风镇外的长江大堤上徘徊,只是有一份工作要做,又没有可以临时托付怀中婴儿的地方。我肯定对着长江恬不知耻地哇哇哭闹过,也肯定对着长江没有缘由幼稚无知地放声痴笑过。正因为如此,表面上我对长江没有任何特别表示,长江却对我有着特殊的心授,若非如此,以我后来在山区成长的几十年阅历,偏偏与其他山里人不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对水表现出一种另类的执著。因为母亲在哺乳时,让我吮吸了太多长江的味道!

母亲抱着我站在长江边时,母亲是母亲,长江是长江。

只有当自己有了独立的灵魂,长江才会成为我们的母亲河。

现在,对自己,对别人只能说说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长江。

那时,我刚好20岁,在一家山区小县的县办工厂当车工,因为被选入县总工会文艺宣传队,有机会参加黄冈地区职工业余文艺会演。第一次回到出生地黄州,也就有了第一份与长江明确相关的记忆。那是1976年,那一年的10月被称为金色的10月。会演原先准备在9月份举行,9月9日下午我们正在排演时,收音机里传来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消息,过半数的宣传队员哭成泪人儿,我也想哭出来,但终归只是犯傻发呆。会演因此拖后一个月,终于在10月份正式举行。排在前面的宣传队已经演过了,正要轮到我们时,秋天里的春雷一声震响,臭名昭著的“四人帮”被打倒了。虽然是大好事,却也苦了全体业余文艺工作者,先前排演好的文艺节目,多是顺着“四人帮”的语气,一下子都要重写,都要重新排演。此后的演出,各支宣传队的唱词与说辞中,新打倒与旧打倒的,先打倒的与后打倒的,各种说习惯的名词口号与一时还不习惯的名词口号,那些久经训练变得朗朗上口的和本是急就章却也需要马上说顺口的,全部混杂在一起,没有哪个节目不说错话,也没有哪个节目不出洋相的。我们入住的招待所, 与长江大堤只隔一条名叫沙街的小街,沙街背后就是万里长江。10月的长江,水势正猛。没事时,我们就去江堤,看上水和下水的船如何停在黄州江边,也看一边倒地只会向东而去的大水。江水去了,会演也结束了,我们继续回到各自的工厂,当车工的还是车工,当钳工的还是钳工,当印刷工的还是印刷工。5年后,我再去黄州,沙街背后的江边已经无法停靠任何船只了,黄州这边要到下游10里才可停船,或者停到对岸的鄂州去。

年轻时,面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迁,心中怀着太多大江东去的渴望,想念一切书中提及的崇明岛和吴淞口,憧憬长江万里奔腾汇入大海的无比壮丽。1999年9月,上海有关方面邀请我创作一部反映浦东建设10周年,重点写浦东机场建设的电视剧。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能望见正在新建的浦东机场外面水天茫茫中的九段沙。浦东机场的一部分是填海而成的,这样的用词无人提出异议。一旦有人说浦东机场外面就是东海时,就会有人不答应,那九段沙是长江上游的泥沙淤积而成,也就说明这一片水面还是长江口,不应当被称为东海。那一次,几乎要上九段沙了,最终没有成行,也是因为九段沙也没有成型,除了大量淤泥,只有极小一块稍为坚硬一点的陆地,那点陆地只够搭建一处简易棚子,还需要穿上连体橡胶衣裤才能爬上去。正是那一次,那些我所没有见识的淤泥与细沙,令人怦然心动,想着长江最远的源头,如何用冰水和雪水,将最远的泥沙送到长江入海口,如何一点点地长成偌大的沙洲。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只隔半年,2000年3月,上海市政府就批准了建立九段沙湿地自然保护区。2016年10月底的这一刻,我来崇明岛,也就十几年光景,当初要穿连体橡胶衣裤才能爬上去的九段沙,已经变成较大面积的陆地,并且在可以望见的将来成为又一座崇明岛,又将生长出某些只属于万里长江的奇迹,如藏红花那般锦绣。

在一眼看不到的漫漫水天处,长江与东海的区隔是长江水文观察五十号浮标。我希望能看到五十号浮标,又庆幸肉眼视力所限,无论如何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小小的五十号浮标。那地方距离崇明岛最东端的陆地还有二十几公里。这也就是说,站在长江口的陆地上是永远看不到海的。望不见真的江海分野处,心里反而觉得踏实。

江海同体,水天一色,我是来探索长江之源的,并无送别长江之责,甚至在心里多出一份情感,看着长江如此归于苍茫,忽然发现永恒的意义并非如我们通常渴望的那样绝对令人向往,而希望作为河流的长江,永远只是一条可亲可敬的河流。一旦变成大海,就会离开我们太遥远了。 地理中说,长江三级分岔,四口入海。长江一旦入海,反而会令我们心生不舍。看一眼与长江日夜同在的渔翁,再看一眼从遥远北方飞天而来的黑天鹅,这样的长江,比真的海洋还美丽。

(摘自《上上长江》,刘醒龙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