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洄 游

来源:《儿童文学》经典版2017年12月 | 刘 虎  2018年01月03日14:51

从5岁起,每当夏季来临,额日特都会和其他成年裸鲤一起深入哈拉湖湖心,环着那条名叫扎布苏的形状古怪的鱼,飞旋、朝拜、祈祷。

即便是哈拉湖,也不知道扎布苏的年龄。哈拉湖也早已弄不清楚,从未离开过自己怀抱的扎布苏到底是一条什么鱼?

那是整整13万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哈拉湖还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水清冽甘甜,是鲤鱼等多种鱼类的天堂。后来,随着印度洋板块不断向欧亚大陆根部俯冲,欧亚大陆节节隆起,最终形成了地球屋脊,青藏高原。

哈拉湖河流的出口被高原切断了。但是,身后祁连山山顶冰川的面积却因为高度的增加而日益扩大,冰雪融化的雪水汇聚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原本奔流的大河变成了气势壮观的哈拉湖。湖水从周围遍布的海相岩石中萃取的大量盐和碱无处释放,湖水逐渐变得咸涩。多数鱼类因为难以适应新环境而逐渐消亡。唯有鲤鱼,毅然随着环境的变迁逐渐改变着自己。他们满身的鳞片日趋退化,最后只剩下尾部还残存两片鱼鳞,演变成了青藏高原一带咸水湖中特有的物种——青海裸鲤,并骄傲地成为哈拉湖等高原咸水湖中唯一的大型鱼类。

扎布苏诞生于哈拉湖诞生之前,却形成于裸鲤完成进化之后。

期初,湖水中盐碱含量增速极其缓慢,乃至于扎布苏们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一变化。直到有一年,扎布苏们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幼鱼已经无法在哈拉湖生存,为了繁衍生息,他们必须离开湖泊,到湖口的河流之中产卵。再后来,河流入湖口也成为咸水,他们不得不沿着河道逆流而上,去雪山脚下的河滩上繁衍后代,而他们的后代也逐渐和他们有了些许区别。

曾经的鲤鱼们在哈拉湖中渐渐消失了,因为他们完全长成了另外的模样。

13万年来,一代代鲤鱼、半鲤鱼、半裸鲤,到最后的裸鲤,他们的尸骨在湖心的洼地堆积起来,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湖底山体。这山体宛若一条巨大的鱼,既像鲤鱼,又似裸鲤。钙质的鱼身虽然早就和湖底的岩石结为一体,但偶而还会在水波中轻微摆动,仿佛在讲述着哈拉湖的前世和今生。

年龄还是个位数的额日特当然不知道自己和扎布苏的关系。哈拉湖中现存的年龄最大的裸鲤,也不知道自己和扎布苏的血脉渊源。每当哈拉湖草原进入夏天,湖中所有成年裸鲤都会本能地聚集在扎布苏跟前,围绕着她旋转数圈,然后纷纷涌到湖边,顺着湖边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逆流而上,去自己生命的起点,繁衍后代。洄游本身,也是成年裸鲤走向成熟的必然过程。

这是裸鲤基因里关于淡水的唯一记忆了。

额日特成年之前都生活在湖的浅水区,那里水温更高,盐碱度相对偏低。当她第一次前往60多米深的湖心朝拜扎布苏的时候,就被眼前这条奇特的鱼所震惊。

扎布苏显然不是一条普通的鱼,湖心昏暗的光线,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

她仿佛披着满身的鱼鳞,每一片鱼鳞都是一条鱼的形状。她或许是害怕这些鱼鳞脱离,又在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盐甲,以此怀念自己曾经是一条鲤鱼。她身上的颜色已经和身下的岩石没有区别,她的身体其实早已和岩石成为同样的材质。一双巨大的眼眶巍峨地从脸颊上耸起,里面隐藏着两朵黑色的斑点,像是两条彼此平行的时光隧道,虽在同一个维度,却谁也无法进入对方的空间。

转眼间,额日特已经9岁了。此前,她的3次洄游都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经验不足的额日特跟着同样也还是新手的一群裸鲤钻进了一条不大的河道。他们在河里艰难地跋涉了多日,才发现,这是一条断头河。等他们返回湖中,想要重新选择河道时,却已经过了繁衍的季节。第二次,她和伙伴们在河道里遇到一处陡峻的石坎,有的鱼跃过去了,有的鱼,包括额日特没有跃过去,只好无功而返。第三次,哈拉湖草原遭遇百年一遇的旱灾,多数河流断流,他们只走了不到一半,就搁浅在了一个浅水塘里,许多伙伴因缺氧而死亡。额日特和少数裸鲤侥幸存活,直到秋天雨季来临才重回哈拉湖。

在洄游产卵的困境之外,气温升高造成祁连山冰川退缩也在威胁着裸鲤的生存。水源的减少伴随着蒸发量扩大,哈拉湖的面积大幅缩减,水中的盐碱度急剧提高,许多裸鲤因此发育迟缓或过早死亡,种群数量锐减,早年跑马捡鱼吃的盛况只能成为周边牧民的记忆了。

鱼群数量的减少,也危及到哈拉湖鸟类的生存,许多候鸟没有充足的食物,不得不迁徙到其他地方。

哈拉湖水温很低,湖中只有很少的植物和浮游生物。以前鸟多的时候,鸟粪滋养的藻类、微生物、浮游物也多,裸鲤的食物就很充足。如今鸟少了,裸鲤自身安全了,但他们的食物也因此而匮乏了。

眼看又是5月了。哈拉湖所有的成年裸鲤都在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下再次聚集到扎布苏的身边。

鱼群一见到扎布苏,就不由自主地围着她旋转。密集的鱼群在湖底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涛,在湖的表面飞旋起一道壮观的水柱,像是有一头水怪卧在水底向上喷气。被环绕在鱼群中心的扎布苏虽然不能移动,但每当此时,她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都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那深不见底的眼眶里仿佛安放着一对璀璨的宝石。宝石之光穿透湖面射向天空,与正午的太阳争奇斗艳。

额日特为扎布苏所迷醉。她周身汹涌着难以平抑的兴奋,随着鱼群热血澎湃地飞旋,周边的水温都因此而急速上升。

朝拜已毕,鱼群纷纷启程前往湖边的河口时,额日特却悄然留下来,悬浮在半空,定定地凝视着扎布苏光芒已经消散的那双黑洞洞的眼窟窿。额日特惊异地发现,刚刚那场激流,几乎震开了禁锢在扎布苏身上的厚厚盐甲。盐甲之下,居然渗出了几丝新鲜的血痕,在黯淡的湖底洇出几朵绚烂的花。

等着我,这一次,我一定要到达源头,并最终回到湖中。

一股水波漾起,额日特感觉到,扎布苏的身体似乎朝着自己微微一颤。

额日特深藏在体内的一个钝点像是被一束光锐利地一刺,迅猛地醒来了。她扭转身体,敏捷地一摆尾巴,追随着鱼群朝湖口的一条河流而去。

河口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裸鲤。河水湍急,裸鲤们顶着水,奋力地摆动身体,想从摩肩接踵的同伴中找个缝隙钻进河道。

已经落在最后的年轻的额日特体重还不到那些壮年裸鲤的一半,无法从密实的缝隙中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道。不仅如此,迅猛的河水时不时还会将她冲回到湖里。

她只得不停地摇摆着尾巴在鱼群后面来回穿梭,希望在密不透风的鱼群中开辟出一条适合自己的罅隙。

看看天就黑了,多数裸鲤已经涌入河道,湖口的鱼群稀疏了,早就筋疲力尽的额日特这才有机会尾随着一批年轻的裸鲤进入了河中。

河道相对湖口要狭窄许多,水流更急。夜晚的河水温度很低,额日特的身体被冻得僵直。她不敢懈怠,她知道只要一松劲儿,就会被重新冲回湖里。而她的身后,是一群和她一样年轻气盛的裸鲤正竭尽全力地想要超过她。

几天后,他们来到河谷的一个开阔处。众多前期到达的裸鲤躲在一个宁静的水湾里静悄悄地休息。额日特拿出最后一点气力,把身体扎进鱼群,靠着同伴的身体,沉沉地睡着了。

天还没亮,额日特就被同伴游走时掀起的水波弄醒了。她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一头冲进了激流。

河道在逐渐变窄,水流更为湍急,许多年轻的裸鲤被冲回到了前些天的水域里,还有的则被直接冲回了哈拉湖。幸运的是,额日特醒得较早,被后面比她强壮的鱼群推到了队伍的半中腰,持续前行。

逼仄的河道里不久就成了鱼的天下,根本看不到哪里还有水,河道里只有灰黑色的鱼在逆向流动了。

密集的鱼群导致水中的氧气紧缺,为了能够早一步挤到前方相对开阔的区域,一些性情急躁体形庞大的裸鲤们不惜越出水面,腹部贴着同伴的脊背向前冲击,大半个背鳍露出水面,好像无数张开帆的小船。

额日特的个头还太小,只能被别的鱼深深地踩在水下,连冒个泡的机会都没有。

哈拉湖裸鲤洄游的季节,也正是候鸟集中繁殖的季节。蜂拥而至的候鸟知道裸鲤的秘密,他们早就在这个河流狭窄处等待着鱼群。许多冲在前面、挤在上面的裸鲤成了鸟的口中餐,被压在水底的额日特却因此躲过一劫。

三天后,好不容易闯过这段激流,进入一片开阔舒缓的河谷之后,裸鲤们却遇到了更大的危机。

这里有一个村庄,村民们早就为裸鲤们准备好了渔网和水桶,轻松地捕捞了大量的裸鲤。

额日特本来已经被网住了,好在她体形较小,在那个人收网的时候,侥幸从网眼中滑进了水里。已经收获满满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损失她这样一条小鱼,大踏步地上岸了。但他的一只脚恰好踩在额日特身上,她被踩进了稀糊糊的淤泥里,背上的鳍也被踩成了两半。

额日特在泥淖里挣扎了许久,才把脑袋从淤泥里探出来,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她大张着嘴,在被人类弄得浑浊不堪的水体里艰难地呼吸着。

一连数天,额日特就这样被淤泥裹挟着,直到人类的猎捕狂欢结束,河流逐渐恢复正常,困住她的淤泥才被河水冲刷掉。得救后的额日特哪敢有分秒的停留,她艰难地挥动受伤的鱼鳍,颤颤巍巍地跟着剩余的鱼群继续向着上游而去。

越到上游,河道的坡度越发陡峭,河道的地形也更加复杂。除了要克服水流的阻力,裸鲤们还时不时地要在坎坷的河道里用自己脆弱的肚皮去爬坡。

额日特由于长时间在淡水河中拼搏,她的生理更为成熟。这天,她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水湾里产下了平生第一批鱼卵。

产卵后的额日特显得很疲惫,但又为自己生理上的变化感到新奇。她围绕着自己产下的那片闪亮的鱼卵踌躇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继续随着鱼群前行。她的身后,一些雄鱼因为受到新生鱼卵的刺激,开始排精。

一段稍显顺利的旅程之后,河道又被一条人工堤坝切断。水坝底部的水面距离水坝有一米多高。水坝很陡,坝基的下面有一个巨大的水坑,裸鲤们被困在水坑之中。那些身体强壮的裸鲤顶着瀑布一遍遍地飞身而起,最后总有些幸运的鱼跃过水坝进入最后一段旅程。

额日特挤进鱼群,吃力地向水坝靠近。当她历尽千辛来到水坝下面,还没等她飞跃,就已经被一群体格强健的鱼压进了水底。她想摆脱同伴的压制,探出头去再次冲刺,但不断有掉下来的鱼摞在她身上,将她牢牢地困在水底。水底泛起的泥沙呛得她呼吸困难。额日特昏头昏脑地在水塘底部挣扎了两天,也无法逃脱深潭的桎梏。

是一条体形硕大的裸鲤从高空坠落产生的强烈冲击波,将额日特从水底挤了出来,巨大的浪花将她抛向半空。额日特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空中剧烈地摆动身体,借助惯性拼命地向更高的方向飞去。奇迹真就发生了,额日特的身体擦着大坝边沿飞了过去,重重地落进了水库之中。

担心被激烈的河水再次带下大坝,额日特顾不上喘气,更来不及辨别方向,只管潜在水底、顶着水流、玩了命地摆动身体朝前冲。直到她一头扎进一个平缓的浅滩,这才艰难地稳住因过度劳累和恐惧而抽搐不止的身体,大喘着粗气。

额日特不知道,经历了这场飞跃龙门之后,她的身体更加成熟了。当晚,额日特在一片舒缓的水域产下了第二批卵。相比上一批,她这次产下的卵的数量更多,个头也更大了。很多雌性裸鲤也都很喜欢这片水域,纷纷在这里产卵。雄性裸鲤则忙着为鱼卵受精。

此后的两天里,额日特和许多裸鲤一样,守候在自己那晶莹的鱼子旁边,似乎想要等到这些鱼子孕育出鱼苗。她多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那应该是早已被自己遗忘的,自己儿时的面孔吧。

根植在额日特体内的基因却不允许她等待。第三天,天色还一片漆黑,她自己便醒来了,成为第一条继续启程的裸鲤。

额日特循着水流的气息来到水库的另一侧时,愕然发现,因为连日干旱,和水库连通的那条河断流了。

大量的裸鲤聚集在浅浅的水湾里,不断地飞出水面,隔空望着近在咫尺的雪山,却无法抵达自己生命的源头。

几天后,一些裸鲤因为缺氧而死,水塘里逐渐漂满了白花花的鱼的尸体。额日特半斜着身体躺在同伴的尸体之中,感觉自己似乎也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她甚至不愿意呼吸,因为水中充溢着死亡的味道。

绝望的日子延续了多天,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为上游补给了水流。水流不大,河道却被打通了。冰凉新鲜的河水将额日特和那些还没有完全死去的伙伴唤醒了。他们强打精神,肚皮紧紧地贴在地上,大半个背鳍露出水面,艰难地穿过漫长的、浅浅的水流,终于来到了河流的源头。

这里的河水甘冽宁静,宛若一个熟睡的婴儿,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流动。激情澎湃的裸鲤们一进入这片水域,立即就像看到了婴儿时的自己,霎时安静下来。

但这安静却是那样短暂,有的鱼还没有稳住身体,一些鱼已经开始兴奋得接二连三地飞跃到半空,借助身体在水面降落时产生的冲击力,大量排出鱼卵。顷刻间,辽远的高原上弥漫着新生命诞生的气息。

额日特也快速加入到这场生命的狂欢之中,一次次地腾空而起,不断地增加着高度,连续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砸向水面,让已经开始在体内剧烈燃烧的鱼卵全部排出。这一次,额日特的卵更为硕大、饱满而圆润了。

几天之后,河谷再次陷入沉寂,激情澎湃的裸鲤都进入了安恬的梦乡。

又过了几天,完成产卵的额日特们歇息够了。她们悄然睁开眼睛,内心似乎听到了哈拉湖的召唤。此时,距离她们启程,已经一个多月了。

兴许是已经完成了使命,回程中的额日特们没有了来时的焦急。有的几乎完全不愿意自己游动,而是悠闲地躺在水里,随着流水款款而行。

等她们再次进入那个水库,闲情逸趣顿时被眼前的场景骇得无影无踪了。

大坝的水位这几天突然下降了两米多,裸露出灰白色的钢筋混凝土坝身。纵然最强壮的裸鲤也无力飞跃如此之高的天堑。而人类为了抗旱,在水库边安装了很多抽水机,昼夜不停地突突突地吼叫着,榨取着水库中不多的水。

裸鲤们距离大坝越来越远了。

鱼群在快要干涸的水库里困了一个多星期。水库的水域快速缩小,氧气越来越稀薄。就在裸鲤们渴望雨水、诅咒那条隔断了她们生命通道的大坝时,天上的太阳,好像也在配合人类的疯狂,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毒辣,每天都将本已所剩无几的水大批量地化作白云,随风飘向迷惘的远方。

鱼群开始密集地死亡,水塘里白花花地漂满了裸鲤的尸体。

额日特被挤在一群鱼的尸体之中,腐烂的气息折磨得她几度昏厥。后来,她干脆也像死了一样,漂在腐烂的尸体之中,大张着无神的眼睛,屏住气息,默默祈祷死神能够快点到来,让自己少受些罪。

这一天,貌似毒辣的太阳却在额日特们濒临绝望之际用极端方式彰显了它的柔情。炽热的阳光使得远处雪山上不多的几块冰川大面积消融。当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浪潮气势凶猛地从祁连山的主峰呼啸而来。

那貌似坚不可摧的钢筋混凝土几乎在一瞬间就被这场洪水彻底摧毁,一条新生的河道在哈拉湖草原上盘龙样蜿蜒开来,欢快地奔向哈拉湖。

被激流裹挟着随波逐流的额日特逐渐恢复了知觉,心底里渴望生存的火焰被再度点燃。额日特振作精神,飞跃到浪头顶上,随着一堆土崩瓦解的混凝土的碎渣飞速进入下游的河道里了。

心潮澎湃的额日特不停地在浪头和浪底间变换姿态。不多时,当又一次站上浪头时,额日特欣喜地看见辽阔的哈拉湖已近在眼前,而湖的中心正涌动着一股漩涡,似乎是扎布苏知道自己实现了诺言,正在动身前来迎接自己。

额日特兴奋地潜到激流深处,想要重新蓄积力量,来一次更高的飞翔,然后像鸟儿一样飞回哈拉湖的怀抱。

然而,就在她刚刚站上浪头的瞬间,一股高密度的物质紧追着激流的步伐从她的脊背上掠过,大量的泥沙携带着她继续朝前奔涌到河流的入湖口后,便被更上端的泥沙深深地掩埋了。

没错,额日特看到的那个湖心中的漩涡就是扎布苏掀起的。

早在这场洪峰来临之前,潜藏在水底十多万年来岿然不动的扎布苏身上的每一个鳞片突然隐隐地有了知觉,曾经活跃在鳞片中的生命再次被唤醒。鳞片们从越来越明亮的湖心嗅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那一定是哈拉湖水正在被大规模蒸发的缘故。

扎布苏预感到,一场灭顶之灾正笼罩在哈拉湖的上空。

扎布苏不能容忍这样的结局出现。

这是自己和无数的同伴及数不清的后代用了十几万年的努力才顺应大自然的迁徙而获得的生存空间。

她那完全由钙质物体组成的躯体突然有了腾飞的欲望。

先是尾部的几个鱼形的鳞片忽地轻微一动,随即,一股强大的血流就在整个山体中快速奔腾。潜藏在扎布苏身上的无数的鱼的精魂,借助正在汹涌而来的波涛的力量,神奇地驱动了那已经和湖底的岩石连为一体的身躯,艰难却执着地朝着祁连山雪峰方向款款移动。她身下的基岩也随着她的启动而微微开裂,一股褐红色的岩浆缓缓地渗了出来。

然而,不等扎布苏走到湖边,新一轮洪水携带的泥沙迎头就将她淹没了。

扎布苏不知道,几万年后,掩埋在泥沙中的她将成为一块真正的化石。化石中隐藏着鲤鱼在艰苦的环境变迁中坚韧地演变为裸鲤的全部秘密。

可是,即便是谁有运气能够一寸一寸地剖开这浩如烟海的泥沙,偶然发现了扎布苏的遗体,谁又能相信,她是一条哈拉湖的裸鲤?

就像人类,有谁能看见自己的尸体?

迅猛的洪流总是来去匆匆。几乎是在不经意间,洪水已经消失。波涛汹涌的哈拉湖恢复了平静,在洪水的补给下,湖的水域又恢复如初,再次成为裸鲤们生存的天堂。

湖心底部被扎布苏撕开的裂口已经愈合,岩浆不再渗流,太阳和云彩在湖面形成的倒影也看不出丝毫折射后的变形,只有草原上的野草和鲜花,随着私语般的微风,翩跹起舞。

在这条新生的河流上游,一处回水湾里,大片受精的鱼卵安静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几天后,阒寂的水湾里突然泛起一丝柔弱的涟漪。

是一些鱼卵孵化出了小鱼。裸鲤婴儿宛如一根纤细的银丝。刚刚出生的他们暂时还不会动,不过,他们肚子里装着从母体里带来的营养物质,可以供他们存活多日。当母体里带来的营养物质吸收完之后,刚刚过去的那场洪流为新生的河道开辟出许多支流,溪水把哈拉湖草原上丰富的营养物质带到了幼鱼的身边。

又过了几天,初生的裸鲤具备了自己捕食的能力。这时,他们隐隐地感到体内有一股激流在澎湃,那是哈拉湖在召唤他们回家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