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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叫醒我》

来源:文学报 | 阿乙  2017年12月29日15:53

博尔赫斯在一本访谈录里提到要写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早上九点叫醒我》。但阿乙并没有发现这部小说,便用这句话做书名。主人公宏阳喝醉后,向自己的内人叮嘱,让她做一个人体闹钟,到了早上叫醒他。次日晨,等到要叫醒他的时候,他的内人发现他已经死了:他把自己喝“死”了。

小说由此开始,通过对一场仓促、敷衍的葬礼的讲述,回溯了宏阳——一名曾被简单认为只是亡命之徒的文盲——如何利用自身的暴力优势和必要的诈术,成长为镇上闻人的经历。在这个人身上,没有爱情、信仰、义气和亲情。小说通过他,对逐渐消失的乡村及其人物进行了画卷式的描写。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五百万汉字》,中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阿乙是最先走上国际舞台的中国作家之一。目前,他的作品已经输出了七个语种。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奖、蒲松龄短篇奖、林斤澜短篇奖。

《早上九点叫醒我》阿乙/著,译林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1

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在就要离开范镇时,许佑生反复琢磨这句话。此前他都在想:非要做点什么,至少应该大声告诉别人,可是死了一个人啊。小镇没有任何骚动,人们听说死讯就像早已知道,他们没有停下手头正在干的活儿,一台大卡车停下发出哧的一声闷响,早上没卖完的油条躺在油汪汪的塑料筐内,苍蝇以蚊式机的姿态不停向它俯冲过来,地球照转,一个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拉尿十几年的人物死掉,就像是万里之外倚在墙边的竹竿悄然滑倒,或者深海的贝壳位移一厘米,他们既不喜悦也不悲伤。这样一个东西,这话是祝老师说的。祝老师舔着指头翻一本有辞书那么厚的蓝皮面账簿。账簿里头记录着货物批进售出的数量、价格及一些人的赊账,待会儿他将补上一笔而许佑生将签字。“我宏彬舅舅会过来还的。”许佑生说。翻到誊录挽联的那几页,仿佛觉得它预示着坏运气,祝老师伸直手臂举起账簿,同时尽量让头后仰着。“没一条合适的。”他说。不过还是在裁好的绿纸上一笔一画地写:

纵有前人尝滋味

谅无后人继春秋

“这是汪精卫写给自己的挽联,千万不要说给他们听。”他交代许佑生。在将许佑生送出南纸店——它开在卫生院外,招牌的字(“寿衣花圈”)大如饮水机桶子,时常让走动的病友黯然神伤——后,他拍打许佑生的肩膀,继续说:“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许佑生想自己一上午愤愤不平,其实是因为自己有天也会死。他不喜欢人死后只得到这样寡淡的待遇。

2

飞驰的电瓶车带来豪迈,小树三四米三四米地后退,水泥路不停狂奔至眼前,风灌进衬衣使之鼓胀如帆兜。许佑生对着路中间荷锄的农民大喊大叫,带着一股为死人办事的傲慢劲儿(闪开!闪开!),就像背负着一道盖有各种加急戳记的急旨。激情终止于铁岭埂的山脚。山路又急又陡,自新中国成立后一共有二十七台车栽进半山腰的水塘,其中一次的三轮车载有乘客十六名,现在电瓶车以其马力只能冲上去六七米,而上山的路有三里半长。许佑生停下抽烟。车架上的不祥之物招惹来老屋曾家的几个小孩。没有斜眼的那一个,他分辨着。他们咧着嘴好奇地看那些东西又讨好地看着他,试图通过他表情的变化确证出什么。“滚蛋吧你。”他喊道。他们一哄而散。他想:这些都是好孩子,而像宏阳那样的很小便恶狠狠地盯着你看,充满弄死你的决心。宏阳那样的人四五十年一出。

周海花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搓洗衣服,墙角连接自来水的洗衣机正瓮声瓮气地工作。之所以还要手洗是觉得机洗不干净,尽量劳动是她们存在的价值。一种自我认可的途径。她的丈夫因为度暑假的缘故,已从执教的几十里外的瀼溪民办中学返回,正坐在小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看她。这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的一幢房屋,有着华贵的琉璃瓦、瓷砖、铝合金窗和卷帘门。它由宏阳出资建造,当然宏阳不会明说,周海花也不会,就是他,这法律文书和事实上的丈夫也不会(开始接受这样的事总是很难,但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无从反击或者准确地说是无从反驳。她毕竟是在给家里带来好处,而不是相反,不是吗?他这样自我安慰。虽然这样的安慰往往还会使他自己更加痛苦)。此时这做丈夫的看着妻子太阳穴边黏湿的头发,以及从额头、脖子、乳沟等处新冒出的汗珠,想法或许和许佑生一样:正是这轻微受摧残的娇弱景象——不就是出点汗吗——让宏阳的心软绵绵,空荡荡,没有归属。当宏阳搂紧她的胯部,让她哭爹喊娘地上下晃动时,她的额头将再度冒汗,而头发也将再度黏湿。这不是一般的狐狸精。她不需要涂脂抹粉,不需要搔首弄姿,同时也不需要粘在男人身上,她只需坐在路边,白得放光同时丰腴的身躯便让人浮想联翩。她坐在小凳上的屁股巨大而结实,裤料被撑得紧绷,呈现出饱满的弧线。她让人的性欲止不住就膨胀啊。有时,宏阳从艾湾出发路过这里会和她睡一觉,有时从范镇归来也会。在几十年前这个地方还是九源人出行的噩梦,它卡在咽喉要隘,对九源人盘剥、索要无度,而后来它仅只是给宏阳提供茶水的驿站,或者说是一所行宫。现在,周海花的丈夫沉默地看着周海花,看着她一上一下地揉搓衣服,使它们发出咕咕的声响。他的眼睛在说:

你的亲爹你的野老公死啦。

死啦。

啦。啦。啦。

他死啦。

3

事情一定会以原谅结束。他终归是老实人,是个顶老实的老实人。他长着兜齿,下牙齿比上牙齿突出一两厘米,这使他做什么事都显得戏谑,无法保持愤怒的力度与长度。而她有着楚楚可怜的斜眼。除此之外,她还会哭。

许佑生爬上第一个坡时停下来抽烟,他看见那丈夫还在认真地盯着她,而她仍然在一上一下地揉搓,就像要誓死躲进这“咕、咕、咕、咕”的声音之盾里。许佑生将在艰难爬到山顶后又停下来,面前是一段疾驰而下的路,路底的缓冲带叫作赵坳。这个懒货将在赵坳再度停下抽一根烟。坳的东边是挖开的山面,这么多年还没长出植被,本就是层累而成的石块业已崩解,一捏就碎。西边连接一条小水泥道。它就是后背垄,尽头是艾湾,他此行的目的地。大雨过后,阳光充沛,万物清晰,树枝光秃处油脂闪亮,乌鸦砉的一声朝艾湾飞去,而金艳自艾湾那边来。

精彩点评

阿乙是中国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警察的身份将他暴露在粗粝的地下世界,因此他的作品会让人想起十九世纪法国的现代主义作家,比如波德莱尔和兰波。

——《华尔街日报》

阿乙的作品和大多数中国当代文学形成鲜明对比:后者相对冗长,充斥着发散开去的絮语与哲思。阿乙则另辟蹊径:他的文字冷峻,节奏感强,切中肯綮。

——《洛杉矶时报》

在阿乙的作品里,我发现了一种极度镇定与怜悯的声音,是埃尔莫·伦纳德的朴素与扎迪·史密斯坚毅的叙事自信的合体。他在故事里随意行走,你会跟着他走,因为你无法抗拒。我总会被阿乙故事的克制和强烈的无我状态叹服:作者完全消失,进入了人物中。

——《格兰塔》

阿乙的小说为品种繁多的反乌托邦作品提供了更为冷酷的选择。喜欢莫言、余华、中村文则,甚至东野圭吾的读者,一定会在阿乙的小说里找到动人心魄的恐怖现实。

——美国《图书馆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