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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绵

来源:《长江丛刊》2017年12月/上旬  | 钟钢  2017年12月28日08:47

1

“五一”过后,我们这个“海绵工程”试点小区开始热闹起来。钱老板带着一干人打桩子、装档板,一天就把施工的地方打围了。

钱老板每天起得比麻雀早,天还没有亮,就在我窗外的小花坛打电话,哇啦哇啦,声音特别大,震得他旁边的树叶微微颤抖,惊得树上的麻雀都闭上了嘴。他说的都是一些很有分量的话,水泥、黄沙、土方、石头或者钢筋、钢板、挖掘机之类。每天早上被他吵醒后,我都想跳起来冲着窗外开骂,让他滚远一点。其实,他就是一个管施工的小头儿。他以为别人喊他老板,他就真是了,打个电话,跟举着一个电喇叭似的。搞烦了,让他尝尝我这个炼铁工人的拳头。

还有那个“嗵嗵嗵”的破石机,一砸起来整个小区都能感到震动。它不管我是怎样倒班的,白天一开起来,一口气不歇。我只能在下夜班时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迷糊一会儿,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对于海绵我是熟悉的,沙发座椅、贵重包装盒里都有。小时候用海绵洗澡,满身泡沫飞舞之后,再用它吸足清水擦身子,感觉不是一般地柔软、润滑、爽快。对于海绵的概念和“海绵工程”,我在百度上了解了一番。常用的海绵由木纤维素纤维或发泡塑料聚合物制成。它是一种多孔材料,具有良好的吸水性,能够用于清洁物品。而“海绵工程”概括来讲就是让城市不怕水涝,具有很好的吸水性。具体到我的小区来说就是,施工人员按照事先设计,像敲麦芽糖一样把有关的路面打掉,挖土、埋管子、筑槽、填滤水材料,再恢复路面。最终就是化解水涝,收集雨水、存储雨水,循环利用。

2

钱老板和手下的二三十人住在小区的“人防工程”即地下室。

我家在一楼的把头,正对着地下室的大门。地下室周围是一大片叶子婆娑的稠密竹林。石板路从地下室门口向两边分岔,向右可达屋后即紧挨我的卧室和客厅的花坛,往左则要经过屋前,即我的另一间房及厨房。

第一次见到钱老板是一天早上,我正把带衣架的衣服一件件地挂屋前的尼龙绳上。他过来了,40岁毛边,平头,倒八字眉,凹眼睛,中等身材;穿一件颜色灰白带横纹的短袖衬衫,牛仔裤卷成了八分裤。他右手捏着手机,哇哇地讲,吼是吼,骂是骂;左手拎着湿淋淋短衫、短裤、工作服和长裤,就像刚从水桶里捞出几只刚拔毛的死鸡。

原来,我们晒衣服在楼门对面,一排排钢管跟一行行樟树挨在一起,晒衣绳穿在钢管上。不久,小车逐渐多了,车主开始抢车位,见缝插针,我们称之为“文抢”。后来就演变为“武抢”,瞅准休闲空地,有的人拿一条铁链“画地为牢”,两棵树两头一绑或另一端拴在钢管上,把之间的地儿据为己有。晚上,车主回来打开锁,“哗啦”一声把铁链扔到树下像牛屎一样堆起来,然后开足马力,将车一头拱上草地,就像一个人穿着钉子鞋蹬在花木梨地板上。没几天,绿莹莹的草皮就变成一块块癞痢头。晒衣的位子被车侵占,绳子被恶意扯断。遇到这种事不可能天天去争吵,我只好移三根钢管过来栽在屋前的马路边,系上尼龙绳晒衣服,自给自足吧。

钱老板收起手机,仿佛我是空气一样,左手把衣架一扒,右手把几件衣服甩上了绳子。透湿的衣服一下就把绳子压塌,衣架哧溜哧溜地窝在一起,被洗衣机甩得半干的衣服不一会儿就像草纸一样洇湿了。我一把把那些湿衣服推开,未等钱老板明白过来就吼道:

哎,你他妈是么样晒衣服的。

你说,怎么不能这样晒,这绳子是你家的。

哎,还就是我扯的。

你有什么证据,我还说是我扯的绳子呢,真是多一些屁话。

哎,你还蛮翻咧。

是你家的绳子,你怎么不挂个牌子在上面。

话说到这儿,我还忍得住吗!我一步跨上前,高出对方一个头的身板,让钱老板满脸惊愕。“咔”的一下,我抓住他的衣领,每天紧握铁钎在高炉上捅铁水沟的手,是那样的有力,仿佛带着火星,挟着热风。我只轻轻一搡,钱老板便连连倒退,几个踉跄,差一点跌在地上。他扶着旁边的树站稳之后,很不服气地骂骂咧咧挥拳打来,我左手一挡,右拳扬过头顶直击他的左脸,紧要时刻,一个女人急急跑过来,插在我们中间,对我说,大哥,消消气,不能动手哇,打坏了要花钱上医院。她先把钱老板拉开,他还挣脱着往我跟前凑,吼道,丁香,你让开,看我把他打息火。我说,莫耍嘴劲,不服咱们到宽敞地方打。我甩掉丁香的手,握紧两只拳头,一前一后地举在胸前。丁香双手抓住钱老板的肩膀使出蛮力把他推开,尖声叫起来:钱山,一帮人都等你派活哩。钱山愣了一下,愤恨地看我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借坡下驴走了。丁香等钱山走远了才问:大哥是怎么回事呀。她听完经过,连声赔不是,收回了湿衣服。这时,我才有工夫打量这个女人:圆脸大眼,像城里女人一样的齐肩长发有点卷,透着一丝洋气;上身白底红黄黑三色圆点宽松衫,下身黑色紧身裤,30多岁的样子,丰满结实。

过了一两天,钱山的衣服又晒出来,不同的是都拧干后撑在衣架上,而且是丁香来晒的。我一个大男将不好意思再计较钢管是我栽,绳子是我牵了。小区晒衣服的地方变少了,这个地方阳光充足,来往方便。

3

倒班的人似乎永远欠瞌睡,只有咬紧腮帮子才能不打哈欠,即使这样,我有时还会哈欠连天。我最大的愿望是在下夜班后安静地睡上一觉。

卧室的窗子是一个开得很低的大飘窗,从里望出去,围着花坛,有八角葵似的一条条的石凳。钱山经常坐在其中的一条凳子上打手机,或者拿手机看视频。

一个周六,我下夜班。上午,老婆在家里忙出忙进,她也倒班,只能抢时间洗洗涮涮。我昏头昏脑地为她搭把手,连床也没挨一下。下午她带着上高中的女儿去补习,我补觉的机会来了,刚躺在床上眯一会儿,就被钱山那类似公鸭嗓子的“嗄嗄嗄”的笑声给闹醒了。我烦躁地爬起来,往外看,钱山穿一双拖鞋跷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看手机。他也不用耳机,拿手机当收音机,把声音打到最大,尽管窗户关了,声音还是从缝隙中挤进来,那是他家乡的方言搞笑视频,搞得我心里毛焦火辣。后来,他居然用手拍着大腿跟着视频哇哩哇啦地唱起来。我的头发根处似乎腾腾窜起一簇簇小火苗,我把窗子拉开,对着他喊:哎,你把声音打小一点,莫影响别人休息。钱山装着没听见,手一扒拉,又传出电视剧《甄嬛传》的音乐。个狗日的,这觉是睡不成了,我起床穿衣,“呼”地一下冲到到钱山跟前。

哎,伙计,么回事啊,说了不听,把声音打小一点。

你吼什么,当我怕你,这又不是你家里,碍你什么事啊。

哎,你看你坐的这地方,离我的窗户只有二三米,人都要被你闹死了。

我还嫌你吵人,你他妈的还管着我看手机。

哎,你还骂人,信不信老子把你打扁。

你敢。

钱山站起来同我叫板。我本想一掌打掉他的手机,然后再一拳砸他个眼冒金星。想起已经动过一次手,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我忍住愤怒,看他怎样出招。隔壁左右的邻居平日就嫌钱山吵人,见我敢伸头,都扒着窗子,指责钱山扰民,还耍横。说不行就告到工程指挥部去,让他干活赚不到钱。钱山手下的几个人原来围拢来想扯偏架,这会儿一看,担心触犯众怒,便说有材料供应的事让他拍板,顺势把他拉走了。从内心里,我不想激化和钱山的矛盾,他到处流动,我长住此地;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然而,眼前不顾又不行,只能该咋呼还得咋呼,看情形掌握好分寸。

4

这一天,当路灯亮时,钱山又来到小花坛坐在石凳上打电话。听得出来,他与老婆在通话。大致的意思是,这里的工程时间还蛮长,要把女儿和儿子生活照顾好。女儿读初一,不要让她贪玩,期末考试考好了,买一双正宗耐克鞋奖励,否则,挨打。老婆提出来,等女儿6月底放假,她想过来看看。钱山马上拒绝说,别花冤枉钱来回跑。一个要来,一个不让,两边僵持,最后也没有个结果。

闲暇消遣,钱山仍然是看手机。我想也是的,他们除了手机,也没有啥可娱乐的,打麻将、斗地主都是要钱的,谁能保证每次只进不出呢。夏天已经来临,知了歇在枝头,偶尔在这闷热的夜晚齐声鸣叫,吐吐热气。窗户也不能关得太严,视频的声音和钱山陶醉其中的嘻笑声依然能够听到。我劝诫自己继续忍住,只当钱山弄出的声音是知了在叫吧。

这一天晚上,我拉上窗帘,拿出车间安全生产100条,边抄边背。每年的6月都是厂里的安全生产月,要开展多项“学安全、讲安全”的活动。其中一项重点就是全员安全知识考试,不合格每月少拿100多块钱呢。年龄大了,一道题要背好几遍才能记住,挣一点辛苦钱真是不容易。烦恼归烦恼,怨气归怨气,也只能给自己打气,排除干扰死记硬背,争取拿回全额工资。先背“20个不准”吧,会一题,划掉一题。等我觉得背得差不多了,睡意也悄悄袭来,一看手机,深夜12点。我忽然感觉今天窗外比以前安静很多,不知是我背题精力太集中,还是“斗争”取得了效果。我下意识地想看一下外面的动静,便把窗帘扒开一条缝。一男一女坐在石凳上相互依偎看手机,男人是钱山,女人是丁香。手机的萤光映照出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再仔细看,钱山左手举着手机,右胳膊箍着丁香的腰,手掌抚在她的胸脯上。

他们周围有几丛绿蓠,从外边能见到有人坐在那儿,但隐隐绰绰不真切。而我这里却不同,在路灯、地灯的映照下,看得比较清楚,何况他俩坐的地方离我的窗户顶多三米远。看到这样的“西洋景”,我觉得这是一个事,是一件什么样性质的事我一时没想清楚。我赶紧把屋里的灯关了,躺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把手机静音、关闭闪光灯,趴在窗台上,轻微地挑开窗帘,就像电扇的风掠过那样自然,把手机的镜头对着外面,他们两个人的活动就呈现在屏幕上。钱山的胆子越来越大,手已不满足游走在丁香的衣服上面,它慢慢地一拃一拃从领口滑进去,在里面摸来摸去,可能用力太大,丁香扭了一下身子。过了一会儿,钱山又得寸进尺,居然把丁香的裙子掀起来,探摸她的私处,丁香拿开他的手,把裙子扯平,可钱山痞着脸又把手伸进去。我屏住呼吸,录了约6、7分钟的视频。把这些保存下来,也许再对付钱山用得着。

我看他俩耳鬓厮磨、情绪高涨。接下来,该不会采取“啪啪啪”的行动吧。但愿不要这样,钱山有老婆,丁香按说也应该有丈夫,还有,就在我的窗外和眼皮底下搞这种事也太过分了吧。我打定主意,不露痕迹给他们降温消火。我打开灯,恢复手机声音,在设置那儿随意找一种铃声,用食指一点,叮叮当叮叮当的音乐就响起来。我假装接电话,哦哦几声后,拉开窗子侧着脸大声说,调度室吗,哎呀,我这信号不好,让我明天接着上白班,好好,没有问题。我关上窗子,瞟了一眼石凳,钱山和丁香像两根松了绑的竹子瞬间弹开了,隔着两拳距离各自看手机,又像两个一本正经的同桌学生。

5

雨,连着下了几天才停。这一天早上,我下夜班,已是8点半了,天却阴阴的好像还没有亮。我走到楼门口时见绳子上卷着纸,拉开一看,是寻衣启事:本人晒在这里的短裤、内裤、丅恤衫,被哪个好心人收了,请还到这里。我推测这八成是丁香写的,口气很平和,字也写得工整。莫不是老婆在下雨之前,慌慌张张,把绳子上所有的衣服一把搂了,毕竟衣架的样式和颜色差不多。

回到家里,见阳台如同干洗店一样,挂满了衣服。我拿着叉棍,一件件梭动翻找,好似为顾客取货。找了一圈,果然不出所料,钱山的衣服夹在其中。还是从哪里收来还到哪里吧,不然,这个怨会越结越深。我甚至想,即使还了,钱山也不见得领情,会猜测我是有意的呢。我把钱山的衣服在衣架上弄妥帖,又拿出黄色的黏胶带,缠在三个衣架的钩子下方,如同给鸽子套上脚环,方便以后识别。

我拎着衣服出门,刚把它们挂上绳子,雨又噼噼啪啪地下起来。我有些犹豫,不忍心让雨把半干的衣服又淋湿了。把衣服再拎回家放几天吧也不妥,时间拖得越长越被动。何不借还衣服消除一些隔阂呢,也借机到地下室去看看,知己知彼吧。我把衣服卷起来,快跑几步到了地下室门口。门是开的,我向里面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长,墙壁潮湿起了泡,越往下走霉味越重。没想到地下室十分宽敞,灯光明亮。一条走廊,左侧是墙壁;右侧是一排房间,大概有七八间房,里面可以放四张高低床。走廊上堆了一些脚手架管、跳板、电线、灰桶等。快接近走廊末端,最后一间房里有一些动静传出。我不由自主地靠过去,铁门上有一个玻璃窗,里面用一个毛巾草草遮掩了。我从窗子的一角,看到这间房只有二张高低床,丁香双手撑住其中一张床的床沿,裤子褪到脚踝,弓起身子屁股撅着,钱山下身赤裸趴在她后面。我屏住呼吸,心咚咚直跳。他俩选择大伙出工的时间“互动”,绝没有想到我会出现,真是百密一疏。

老实说,我第一个念头还是想拿手机拍照,无奈窗子在上面,角度也不行,只好作罢。但我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偷窥,一旦被人发现,彼此的脸都将不知往哪儿搁。我悄悄退后,没想到一转身,手上的衣架扫到摞起来的灰桶上,“哐哐哐”倒下来一排,有的还在地上打滚。我也顾不得收拾,疾步回撤,犹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口气上到门口才停下来。雨还在下,我在屋檐下点燃一根烟,望着青烟在雨丝中缭绕,慢慢散开,长长吐了一口气。烟抽到一半,丁香轻手轻脚地上来,见我站在门口,不觉一惊,脸上泛起潮红,问,大哥有事吗?我举起手中的衣服,她双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我解释说,老婆收得急,一起搂回去了。丁香看我一眼,又低眉去看衣服。我扔掉烟头,冒雨踏着石板路回家,听到丁香在我身后说,大哥,多担待啊。我含糊其词嗯一声,不知她听清楚没有。心说,钱山只要不翻翘,我啥也没看到。

6

一眨眼就到6月底,这一天傍晚,钱山又到我屋后打电话。很明显,他打电话的声音小了一些,然而,秉性难移,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又大了。听得出来,他老婆说姑娘已经放假,她一定要把孩子们带来看一看,玩一玩。钱山吼吼骂骂的不让她来,最后,还是无奈地同意了。

几天后我下中班,已经深夜12点半。快到家门口时,我看见丁香靠在钢管上看手机,这么晚,我有些纳闷。丁香见到我,亲切地喊了一声大哥。我问有什么事。丁香说,钱山和她想请我去宵夜,当面向我赔不是;钱山很好面子,本来是他亲自来这儿守着请的,又怕我不答应,没有回旋余地。我说,我没有宵夜的习惯。有什么事说开了就行,我不会跟他过不去的。丁香说,不行,不行,他一定要当面跟大哥道歉,你不去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还急切地用双手抓着我的手臂晃动,胸脯也跟着贴上来,弄得我心旌摇荡。我连说,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丁香略带哭音地继续央求,令我心一软,勉强答应。我心里明白,丁香比钱山可能更看重请我宵夜。我说,那就不走远,小区门口就有店子。丁香松了一口气,连说谢谢大哥给面子。她说,钱山已经把位置安排好了。我说,有一家不错,我带你们去,你等会儿打电话让钱老板过去。其实,这是我多一个心眼,万一他俩存有歹意,做点手脚呢,这年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位置该由我来定。

小区大门右侧有一排宵夜店,汉味烧烤、成都串串、东北春饼、安庆馄饨、蔡甸牛肉等等风味多样。我选择了一家熟悉干净的小店。钱山来了,一见面就哈下腰喊了一声大哥,往日的蛮横一扫而光,一副讨好的样子。丁香把一张菜谱拿到我跟前,客气地让我点菜。推辞不过,我按荤素搭配的套路点了几个菜:红烧小黄鱼、铁板虾、腊八豆炒鸡蛋、清妙竹笋、手撕包菜。钱山说菜太清淡,喊店伙计加一个红烧甲鱼给我补一补神,说我倒班辛苦。我坚持不加,说如不听我的我就走。丁香打圆场说,要不换点别的菜。我只好折衷,点了凉拌毛豆和凉拌黑木耳。喝什么酒又扯了半天,我坚持喝啤酒,钱山坚决不干,说菜已经简单了,酒再不能马虎,请客总得像个样子吧。他到隔壁小副食店买了一瓶15年的白云边,我知道这酒不便宜,接近200元呢。

菜上齐了,丁香先为我和钱山斟满小酒盅,自己也倒满。钱山首先把酒杯端起来说,大哥,前段时间多有得罪,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诚心道歉,自罚三杯,说完连着三杯酒下肚。我说,慢着慢着先吃一点菜。丁香在一旁静静地小口吃菜,听我们两个人说话。

钱山说,大哥,我16岁开始跟村里的师傅干泥瓦匠,一直搞到现在,20多年长期在外边混,除了干活,其他啥也不在行,说话声音大,脾气大。我每天一睁眼要安排杂七杂八的事,还有二十几个人住在外面,地下室信号又差,所以要爬上来打电话。也不知道你倒班,吵到你了,的确对不住。来,敬你一杯。

边喝边聊,气氛比刚才融洽多了,也多了一些了解,比如钱山有一女一儿,老婆在乡下,后天下午就要来工地住一段时间。

丁香到钱山的施工队有四五年,有一个10岁的儿子在老家由公公婆婆带着,老公在另一个城市打工,那儿的工钱比这里的要高。说到儿子,丁香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酒精的刺激,引起她对儿子的想念。

丁香恭敬地向我敬酒,说大哥呀,有些事你抬抬手就过了,都在酒里。一扬脖子,把一杯酒倒了进去。我说,不用客气唦,大家命都苦,“混”生活而已。把酒也一口干了。

一瓶42度的酒,三个人喝完。我提出散了,早点休息。钱山把钱付了,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跟着我,丁香在我旁边,我走在在中间就像是他们的领导一样。快到地下室时,钱山把那个塑料袋递给我,说一条烟,不成敬意。我一看是650元一条的“黄鹤楼”。我说,钱老板,这又吃又喝又拿的不好,我只抽200元一条的“黄鹤楼”。丁香说,收下吧,大哥,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以后还请多包涵。见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想此刻,丁香就如同一个要做手术的病人,我就像一个医生,不收下“黄鹤楼”这个红包,她心里就很不踏实。想到这儿,我接过了塑料袋。

已经凌晨两点多,有神经衰弱的知了被我们惊醒,“吱吱”嘶哑地叫几声,引来了更多的知了鸣叫,丁香轻声说,这吵人的知了啊。

7

钱山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终于来了。当天晚上,一家人在小区外的餐馆吃完饭就到花坛继续团聚。在石凳上一坐下来,她老婆就大着嗓门高兴地说,钱山,学会过日子了,今天没要酒喝哩,晚上要好好奖赏一下你哦。钱山说,工地上事这么多,喝得麻麻的,别人找我有事咋办。他老婆连说对对,最好把烟酒都戒了,钱省下来给娃读书。钱山一支接一支抽烟,当她老婆的听众,她老婆跟钱山一般高,精瘦,头发在后面挽起一个髻,能说会道。先讲家里的家禽、牲畜和田里庄稼,再讲双方的老人和娃儿,最后讲村子里的家长里短,谁家为儿子在县城买房啦,谁家的婆媳经常吵架呀。

我断断续续听了一会儿,就按惯例去锻炼,围着小区走了大约5公里,回来时已是晚上9点。我看见丁香借着手机光在花坛周围的樟树下找什么,我顺便问一句:东西丢了。丁香说,抠知了。我想起小时候也干过这事。知了的卵在树根周围土壤中长成幼虫,临近夏季,它要破土而出,上树脱壳长出翅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把它从洞里提前弄出来。丁香十分专注在地上找火柴头般的小眼,发现一个一抠,洞一下就扩大了,深黄色的幼虫就被她夹出来。她找得很认真,围着树一寸一寸向前移动。

在这寂寥的夜里,我看到薄纱窗帘上时常有手机电筒的灯光划过,那是丁香继续在抠知了。有时,一块光影稳定不动,我想,那是她在石凳上歇着看手机。

次日,第二个白班。我走得很早,见丁香提着塑料袋还在抠知了。看到我,她直起腰来说,大哥早啊。我说,你精神真好,一晩上都没睡。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把塑料袋递给我说,给你家娃儿玩,把它放在树干上,看它脱壳。我估计袋里有20多只将要脱壳的知了。她对我说,她要走了,下午坐火车去丈夫那儿,商量是回乡还是和丈夫一起打工。我让她稍等一下,跑回去把200元一条的“黄鹤楼”用报纸包了给她。我告诉丁香,那条“黄鹤楼”,换成了三条这样的。我有我的底线,抽钱山一条200元的烟就够了。我说,这烟带给你丈夫抽。丁香望着我,泪水从一夜未合的红眼睛里涌出来,连忙用手背去擦并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摆摆手,匆忙去赶班车。

钱山的老婆很能干,从垃圾箱旁捡来一个旧的大理石台面搬到花坛里,底下垫两块混凝土砖,稳稳当当成为一个桌子。只要我在家,上午都能看到她的姑娘在石桌上写作业,有时还听到姐姐教弟弟认字的声音。

钱山的老婆每天管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小日子过得还蛮滋润。晒衣服的时候碰上她,我只礼貌性点一下头。倒是她的话比较多,见我不愿做声,有时候自言自语咒骂一下天气酷热或者菜价上涨。

钱山仍然是一出地下室就打电话,不过不是坐在石凳上了,而是自己拎个小板凳在离我窗户较远的马路边坐下来。

我一直犯愁,剩下的那一条“黄鹤楼”几时还给他,眼看小区的“海绵工程”接近尾声了。

这一天傍晚我收衣服,看见钱山指挥几个工人把铺盖卷和床架搬到汽车上。他主动过来打招呼,说先带一部分人转入下一个试点小区。我说,还要还你一条“黄鹤楼”。钱山说,大哥千万不能这样,这是打我的脸啊,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他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让我看:那天晚上丁香拉着我的胳膊,央求我去宵夜,在夜色中看起来十分暧昧。我一看便知是钱山躲在竹林中拍的,冷笑道:没想到,你们还有这一手,玩我的巧,当我是吓大的。钱山说,大哥别生气,你为人仗义,我这不是主动认错嘛。说完,他手一点,删除了照片。

车装好了,他老婆高声喊:钱山,走啊。他递来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火。钱山让他的妻儿坐进驾驶室,他爬上车厢,汽车缓缓驶离小区。

回到家里,顿觉窗外安静许多,花坛里那张石桌还在。我拿出手机,删掉那个视频,内存忽地一下变大了许多。

钟钢,男,1963年出生,现居武汉。先后在《长江丛刊》《长江文艺》《清明》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有作品被《传奇·传记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或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家代表作》《南方文鉴》等,曾获《当代作家》《芙蓉》等报刊文学奖,出版文学作品集《延伸生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