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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的逻辑
来源:文艺报 | 朱文颖  2017年12月25日07:18

在小说集《金丝雀》里,《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和《春风沉醉的夜晚》分别是发表得最早与最近期的小说。

《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有着这样的开头:“后来程程细想起来,有些事情的发生,竟然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切都是那样突如其来,不容考虑。即便事后再度回想,仿佛还是不存在任何因由。比如说,那个叫做亨利的人。”

然后,它又有着这样的结尾:“……风把亨利带走了,而留下来的是想哭与不想哭的程程和大李。他们站在沙堆的上面,很长时间都没能搞清,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两个去敦煌度蜜月的年轻人,拍了些照片留作纪念,遇到一个奇怪的外国人亨利……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情发生,然而十天以后离开敦煌时,仿佛已经明白了一生的意义。“在敦煌沙就是宿命。”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就像是谶语,也仿佛偶尔为之。那个阶段的小说(属于早期)大致都是如此,以致于责任编辑这样问我:“这篇小说里,有的地方对话用了引号,有的地方没用。是不是需要统一一下呢?”我回答说:“不必了,就按照原来的样子吧。”

是的,原来的样子就是原来的样子。就是应该的样子,以及正确的,一切都是有来源的,有出处的。一个细部指向另一个细部。蛛丝马迹,然而绝对疏而不漏。小说发表后不久,发现坊间盛传着一个故事:上海姑娘陪男友回贫穷的农村过年,最后不欢而散,劳燕分飞。突然惊讶于我在这篇小说中类似于预言的一句话:“让我惊奇的是,这种东西,竟然与爱情也没有关联。它存在于爱情、这种雾气腾腾的物质的外面。”

在《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就在三危山上,程程躺在沙与沙之间,长发飘起,让大李给她拍照的时候,她忽然小声地叫了起来。她说,等一等,我想哭,突然地很想哭。真的,非常非常地想哭。”

她为什么想哭?哭什么?大李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可能她自己也并不清楚。但哭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它甚至宣告哭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而《春风沉醉的夜晚》里,一切都是清晰的,有据可循的。即便是主人公内心渐渐升起的寒意,它也指向一个无比明确的所在或是觉醒——“从开始到现在,夏秉秋一直都是、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怀疑、反感,或者说,那种更深更为微妙的骨子里的憎恨。”那是阶级的差异,流淌在成年人的骨血里的。作为已经社会化的人,我们由无数异常清晰的细胞构建而成。

两篇小说都指涉情感,或者是情感的抒发。《沙漠》中主人公哭得莫名其妙,或者至少看上去莫名其妙;《春风》里的情绪则有着长长的线索,像牵动木偶的手中线,一步一步走上那个最终的所在。也像图穷而匕首见,那寒光中的惊诧却是早有由头……《沙漠》里,不确定的部分里有抒情,《春风》中,无比确定、锐利的部分里仍然有抒情。“还有些时候,我能听到一种声音,如同冰山在春阳的照耀下,徐徐地缓解、消融。有一些细微的不经意的咔咔声,清脆而又温柔。”

然而,我感兴趣的是,那种突然生发于天地之间的感喟以及具有逻辑的抒情之间,它们有联系吗?多了些什么?又丧失了些什么?

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中,对比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和李安的《卧虎藏龙》。聂隐娘和玉娇龙都出身官宦人家,都有一身武艺,都不驯服,但两个人物的质地完全不同。隐娘从小遭遇不幸,身世坎坷,她的逃离和反叛有其世俗的逻辑,是对命运的反抗。但玉娇龙,她从未身遭不幸,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爽,对一切的事情都不爽极了。

“师父要她永远追随,不要。大儒要收她为徒,不要。父亲要她嫁入豪门,不要。她不愿服从所有这些秩序,通通不要。但她又不可能和罗小虎真去那自由天地,因为她不是那样长大的,那不是她的世界。最后,天地之大,竟然无处可去。她往悬崖下一跳,就是叛逆到淋漓尽致和死无葬身之地。”侯孝贤说过这样的话:聂隐娘就是现代性。那么,玉娇龙是什么?应该就是后现代性。她的反抗是无因由的反抗,是没有办法可以解决、没有途径可以消解的。有着存在主义的味道,接近命运的本质——“玉娇龙那才是真的孤绝,那才是真的‘一个人,没有同类’”。

这就很有意思,“从现代叛逃……”究竟逃向哪里?如果《刺客聂隐娘》里的聂隐娘是现代性,那么从聂隐娘开始叛逃,她逃向哪里?逃向没有逻辑、更不确定、更开放、更复杂、更多元的后现代性——玉娇龙?还是回归到“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的原点?但是这个“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究竟是另一种古典主义还是更高级的所在?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循环往复的圆?

再回到小说集《金丝雀》。短篇小说《哑》,它描写寻死的蔡小蛾因为一个小广告成为陆冬冬的自闭症儿子的看护。在这个沉闷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家庭里面,蔡小蛾面对的是对生活毫无知觉的康乐乐,还有他充满恐惧的母亲。这个母亲看不到希望,却无法选择死亡,每天像机器一样生活,每天来蔡小蛾房间做客。最后她终于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痛哭流涕,说出了自己的孤独和生活的艰辛。三个没有希望的人走在了一起,却好像很有秩序地生存了下来。

这是一篇明显具有现代逻辑的小说。蔡小蛾因为生活困境逃离了她的现实生活,面临一个关于生还是死的本质的追问。没想到她偶然闯入的家庭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三个本质上无处可逃的人,最终决定活下来,并且相互取暖。

很多年后再看这篇小说,我仍然很喜欢,甚至比当年更喜欢了。这篇小说介于缜密的逻辑与诗意的非逻辑之间。在生活的细节和庞大的寓言间穿行。虽然它没有连贯的故事,但我仍然觉得,在这样的类似于寓言小说的文本里,故事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前不久参加一个活动或者是看一书本,究竟是怎样一个形式真的忘了,但里面的这句话却记得很牢:写作不是指向事物的本身,而是指向它的阴影。

深以为然。无论是从现代叛逃到后现代,或是回归到“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的原点,就像一只装满了精密而结实的机械的飞行器。我们有两种描述的指向。一种极度的写实而产生的魔幻飞翔感;另一种则是指向飞行器的侧面。它是变形的,甚至看上去不像一个具体的飞行器的。它们的逻辑隐藏在更深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