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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随笔集《文学或者音乐》:与伟大心灵对话

来源:文艺报 | 刘金祥  2017年12月25日06:51

“优秀作家在创作中除了秉持虔诚和专注外,还对尺度保持审慎和戒备,因为写作的分寸感犹如与生俱来的平衡感深藏于体内。这种平衡不仅表明作者在阅读中是否发现了自己,而且说明其写作是否真正有别于前人和他人。”

一个人的阅读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精神发育史和思想成长史。余华的随笔集《文学或者音乐》(译林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沉静叙述作者阅读文学经典和研读传世音乐作品的漫长过程、独特感受,展现这种欣赏对于其小说创作的价值和意义。随笔集中,余华引用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名言:“宁肯去读拜伦的一行诗,也不要去读现在的一百多种文学杂志”。先锋派作家余华始终把阅读视为“焕发出历久弥新的生命力”的惟一通道,正如他在随笔集自序中所写:“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正是这种不间断的沉潜式阅读,累积成余华厚实弥坚的文学功底,也激荡出他难以抑制的写作冲动。

书籍作为人类灵魂的镜像,是一个人审视和探索自己精神世界的内在路径,那些坚持阅读且将通过阅读获取的知识转化为他人案头读物的人,时间久了就会成为一座迷宫和勘清迷宫幽径的向导。在余华看来,经典文本和个人阅读如同《山海经》里仅有一只眼睛、一个翅膀的蛮蛮,只有与同类合体后才能振翼高飞、翱翔九天,“看似安静的阅读实质动荡澎湃,每个读者都会带着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阅读,在阅读的同时唤醒自己经历里的细节、情节和故事。这样的阅读会在作品的原意之上叠加出一层层的联想,共鸣也好,反驳也好,都是缤纷时刻的来临。”对于作家来说,那些经过时间长河淘洗所存留下来的经典之作,如书中提及的《喧哗与骚动》《燃烧的原野》《小径分岔的花园》《变形记》等,是自己作品吸收养分增添能量的常青藤,劳作果实的饱满芬芳绝非作家个人的成就与荣耀,而是对茨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和卡夫卡等先辈作家们的回馈与报答,因为果实汁液中浸润着这些大师们的优质文化基因。对于那些没有能力用文字向大师表达敬意的普通读者而言,人生的每段历程也是累累硕果,经典作品的涵育与滋养使他们平淡的生活同样散发出明丽的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文明的沉积与传承、赓续与流布,正是通过这最简单也是最私密的方式——阅读来实现和完成的。

余华之所以将《文学或者音乐》称作个人阅读之书、和声之书,是由于书中所辑录的28篇文章承载了余华30多年的阅听经历和体验,他对那些经典著作的一次次沉潜、一遍遍钩沉,都被浓缩在这部阅读随笔集的字里行间。在书中,余华以“写小说者”的敏锐和直觉,反复叩问博尔赫斯、福克纳、卡夫卡、契诃夫、马尔克斯、肖斯塔科维奇、柴可夫斯基等巨匠大师,条分缕析他们的叙述风格与技巧,直抵他们创作的秘密,而这些大师们笔下的经典作品,也在余华的深彻阅读和深度解读中焕发出穿越时空的强劲生命力。

作为作家的余华,不仅沉浸于阅读经典,而且更善于以小说的神态和样貌讲述阅读经典的欣喜与收获,这就使他的读书随笔像叙事作品一样有跌宕起伏的开篇、诡异多变的悬念、静水深流的描述、枝蔓繁复的结构、飞流直下的收尾。这种叙述方式无疑丰富了表达策略,但一定程度上也遮蔽了主题内容,使那些独特的阅读发现掩映在细密琐碎的文字背后变得忽隐忽显。但千万不要把这种穿透力极强的行文方式看作小说家的炫耀甚至卖弄,恰恰相反,余华的阅读随笔是平实内敛的,他那些高密度的比喻不是修辞性的,而是为了拓展解读作品时的叙述空间和美学张力,在比喻的不确定性中试图逾越随笔的语言规范。

优秀作家的心态大都敏感而纤细,其在文学创作中除了秉持一种虔诚和专注外,还对尺度保持审慎和戒备,因为写作的分寸感犹如与生俱来的平衡感深藏于作家体内。这种平衡不仅表明作者在阅读中是否发现了自己,而且说明其写作是否真正有别于前人和他人,歌德在《浮士德》中说:如果你的确了不起,我就和你交换灵魂。余华在阅读中与一些伟大心灵进行真诚对话,发现了歌德所说的“了不起的灵魂”,并在随笔写作中袒露无遗。

余华拥有深湛的文学修养和丰赡的音乐史知识,善于寻找和提炼文学与音乐的共有特征,然后以殊异的叙述能力结构成一个穿越文字与音符的“互文性”文本。这本文集收录了《音乐影响我的写作》等6篇音乐随笔,那些灵动的文字与氤氲音符间的温情,不仅彰显出作者丰富的音乐欣赏经验,而且让读者体认艺术相通的特质、领略文学与音乐的“通感”之美:“音乐中的强弱和渐弱,如同文学中的浓淡之分;音乐中的和声类似文学中多层的对话和描写;音乐中的华彩段,就像文学中富丽堂皇的排比句”,余华充分调动小说家的感觉与视角,把读者引领到旋律优美与节奏舒缓的音乐世界之中。在这些谈论西方音乐的篇章里,尽管余华同样感受到音乐大师们灵魂的圣洁与伟大,但却难以进行深度对话和无障碍交流,因为他在肖斯塔科维奇、柴可夫斯基等人的音乐作品中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的独特性。对于文学、对于小说,余华以同行的身份进行阅读,经年的创作体验使他能够非常从容地分辨文学作品的质地、品位。

如果不对随笔集中的文学和音乐加以比照,我们难以发现余华在叙述音乐阅读时存在着缺乏切身感受的缺憾,因为他在欣赏音乐的过程中启发读者用文学眼光去品味去鉴赏,用多维对话去探求音乐之路的时空伸展,这种阅读发现是独特有力的,但也容易迷惑和误导读者。事实上,余华音乐评论中的缺憾是目前我国音乐理论界普遍存在的共性问题,即阐述音乐作品的语言过于单调、文字过于乏味。而余华能够凭借自己强大的文学功力打开音乐叙述的大门,在文学与音乐的对比中不露声色地将读者带入对音乐的审美体验中,这在当下已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