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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祛魅到复魅——姜耕玉长诗《魅或蓝》解读

来源:文艺报 | 孙绍振 孙曙  2017年12月25日06:48

姜耕玉的长诗《魅或蓝》以恢弘的空间建构与深刻的内省体验,抒写了一次精神历险与灵魂之旅,同时也是一次彰显汉语诗性的探索。在《魅或蓝》中,我们既能看到个体的心灵历程,又能看到指向整体性的精神笼罩以及有终极指向的时代之问。这一切,都依托于该诗的“重回空间”之上。

《魅或蓝》有意识地“重回空间”,我们又一次看到对空间的野心与征服,同时又是基于对历史的反思对现代性的反思。诗歌中对广阔、复杂、奇异的地理空间的图摹,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欲望与张扬的诗人个体主体性的碰撞。与之相互塑形的是诗歌文本空间的广阔与高峻,也正是语言——文本空间、地理——自然空间、历史——精神空间这三翼,构成了《魅或蓝》的空间诗学书写。

《魅或蓝》第一篇章的第一诗段是整首诗的序诗,“雪峰,最早升起的光明”,清峻而庄严,“雪峰”——世界的天柱、垂直的支撑、自然的冠冕,也是空间秩序的冠冕。“光明”是启迪者和揭示者,是精神之旅的发动机,又暗示着所有精神问题的终结解决,灵魂的内部光线或者说内部视觉也已活动。雪与光,世界的最初、空间与时间的混沌交融。接着,水出现了,“水,不停地从山顶落下”,空间之维垂直打开;“一万年了,冈仁波齐静穆如初”,时间维度正式打开,诗的藏地就此敞开。

长诗共五个篇章,从自然的地理空间来讲,是一部水、石、黄土、草地、湖泊的高原交响乐,也是从五个维度提供个体生命的敞开的可能,完成精神历险与灵魂之旅。第一篇章《黑鸟的叫声来自荒丘背后》是祭诗;第二篇章《现在如同面对另一世界》“体验最初的天真与惊喜”;第三篇章《仰望峰巅之静默》彷徨于宗教与自然之间;第四篇章《天上草原留住河流》吟颂藏南草原,追溯生命的河流;第五篇章《空空的蓝蓝蓝的空》是灵魂的皈依。整部诗结构谨严,诗歌意象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让位于空间,这种统一并置的关系形成了诗歌的空间形式。同时,这五章围绕着“冈仁波齐”为中心螺旋升落起伏,这种横向的多维度的词语组合的结构,于绵密有序中营造了气势庞沛的诗意空间。

在自然空间的塑造上,《魅或蓝》所深描的藏地是一个原初世界,或者说世界的原初。《魅或蓝》是藏地的魅,是藏地的蓝。藏地在今天一度成为重要的空间地域和精神资源,成为大众文化消费的标签。在纷纭卓异的书写中,《魅或蓝》依然脱颖而出,书写了一个元素化的空间。雪山、藏布、峡谷、湖错、草原、荒原、土林等,都只是自身,显形它们自然的面貌与意义。诗人遇见物质最原始的形象,水、石、黄土、火,精简到只剩世界元素的形象,一个元素化的诗意空间,“水,不停地从山顶落下/与岩石撞击着创世的灵感”,“世界开始就为木石而存在/人类最早依赖木石而直立”,“石块坐在寂寞里”,“在我谦卑的小屋里/没有石头没有火 只有沉默”。《魅或蓝》中这些伟大的元素形象是有灵魂的。藏地和诗人都返回到灵魂状态,单纯、超然,自然空间因之而与精神空间合一。

《魅或蓝》中的空间,同样显豁地在历史——精神之维上打开。一个旅人的藏境,与其说摆脱不了自身的历史,毋宁说是一次精神的历险。面向历史、面向虚无,找回本真自我,是《魅或蓝》的精神线索,是《离骚》一样的自我求索。“时代是一架巨大的剪裁机/图纸把大地蒸发殆尽/太阳直射的红外线下/我也成了一块熨伤的土/内心的隐秘和黑暗 如落叶纷纷/有刀剪划过的亮弧”,诗人直面历史、直面自己内心的黑暗,在真实与虚无之中救赎自己:“从荒芜到空旷/空旷中我渺小 也最完整/我有了婴儿一样的三百零五块骨头/内陆高旋 布满神秘的星座/我不能全部认识自己 任其星座照耀/感觉圆满 自由自在”。乍看是诗人企图在摆脱历史中重新获得意志,获得个体的独立,实际上是在后现代精神的视域里找到了“神性实体”——藏地,坚持与“神性实体”的连接。《魅或蓝》中的精神空间如高原般隆升着,这种上升又是一种回返,并且试图在原初空间寻觅到一种超越——超越自我、超越历史形态,进入形而上的哲学境界。

这种超越就是复魅。曾经祛魅,神坛倾覆,众神沦亡,一切遭到怀疑和审视。祛魅,是人的解放,是现代化的前提。但祛魅也带来人在物质生活中的深陷,我们正身处祛魅中没有信仰、没有精神指向的空洞社会,人的物化、扁平化加剧。也正缘此,《魅或蓝》予以复魅。也正是复魅,将诗中的文本空间、自然空间和精神空间统一起来。

复魅给灵魂以照耀、庇护。“灵魂这一古老的教堂/有时成了风的家 被吹灭了蜡烛/魔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水珠是那么脆弱/魔鬼总是歌吟美的破灭/我在草原边缘恍若立于两界之间。”灵魂失却光明,就是人没有灵魂的时候,人跌落在鬼界边缘。藏地之魅一面在于其神秘、陌生、原始,另外一面也在于现代化中失魅。《魅或蓝》的复魅是承认人的生命的脆弱与渺小,也承认人的精神灵魂的伟大与永恒,承认人的灵魂对自然的亲在性,而树立对自然的虔诚与敬畏。“那个真正是我的灵魂/正喊叫着要附身于我的摇篮之上/他看到白云叫水 朝着太阳喊火/想到喜马拉雅的宁静中去/那里有岩石和水”,复魅是一次重新的孕胎而生,精神的重生。

所以,“我走在时间之上”,行走在时间之上不还是空间的展开吗?这是《魅或蓝》的结束,却是人的又一个开始,一切在空间发生,又构建着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