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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楼

来源:《星火》2017年第六期 | 罗张琴  2017年12月22日06:33

欠条很轻,比之一根稻草,不知道要轻多少。但杀伤力无比巨大。一旦压下,垮的不只是骆驼本身,还有骆驼身上背负的一切:意志、婚姻、父母的晚年、孩子的童年以及关于幸福生活的所有憧憬。

我一直无法抑制我的哆嗦。几个小时疯狂,换来一张十三万元的赌资欠条。黎明前,离开赌桌的他,踯躅街道暗处灰凉、迎面刀子样的凛风时,哆嗦了吗?是什么给了他恶胆,敢这样孤注一掷、不要命地博?

我几乎就要将他恨上了。年轻时,学美发、厨师、机修、电工,学到最后,什么技能都拿不出手;房地产销售、平面设计、机电工、厨师,哪个行当都待不长……结婚了,他说想开店,在小县城守着一家老小过平稳日子。十万积蓄借他,又帮着贷了十万免息,小店开张。那是亲弟弟呀,我比谁都希望他能过好。只是,生意难做,小店的利润连一个人的基本工资都不能保。

迫不得已,小店让老婆守着,他还是去了外省打工。出去的他,较往年更懂得吃苦,收入似乎要比先前好些,每月有六千到一万不等的工资。上半年,我买房子的时候,他主动打电话,说下个月就能存上六万了还我了。我没有要,让他安心攒钱。两三年,盼他能付个首付,在县城买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房子。我以为生活会在他的努力下,从此欢颜尽展。我甚至在他不在场的时候,举杯向父母祝贺,祝贺他们一直忧心忡忡的儿子真正长大了。父母抿嘴欢笑。那种发自内心舒坦的笑,让我热泪盈眶。

为什么要用一张欠条来终结美好?

一轮不安的月亮在灰色浓密的云层里穿行。仿佛那一晚的他,不是为胜利的小惊喜而战,而是为了赴死。他说他的本意是渴望好运光临,蹭点意外之财,给老婆买套过年新衣和孩子们时常在电话里心念念的声控玩具的。谁知道,好运背信弃义惯了,再一次临阵脱逃,将他一个人押在了群情鼎沸的陌生赌局里。

输钱的恐惧和由输钱引爆的赢钱执念,将脑子烧昏了。桌上飞来转去的,一定不是钱,通通只是与人玩疯狂游戏的道具。要不然,给的一方和拿的一方,凭什么不假思索、麻木不仁。

天空向高处飞升,万物的轮廓开始轻盈。弟弟恐惧地趴在发黑的台阶上,好像靠近地狱大门的影子。影子很清楚,城市醒来了,恶梦还在沉睡。听,手机又响了,铃声野蛮又汹涌,不断给人难受的刺激。我看见,他在哆嗦。

姐,救救我,救救我……一个中年男人的号啕,让我惊慌失措。

小时候,我很喜欢麻将。我们家有一幅祖传的象牙白的麻将牌,被姑婆好生收着,只有过年的日子,才会把它们从某个隐蔽的地方取出来。吃过晚饭,姑婆生起一炉炭火,将一个四方的木制烤火笼子罩在火盆上头。笼子上铺一张大小合适的原木桌面,桌面上再铺一匹绛红色的金丝绒布。一个小而精巧的麻将桌便搭好了。象牙白的雕花麻将形态活泼地趴在绛红色金丝绒布面上,小小的样子,真好看。

姑婆说是教我们打牌,大多数时候是在教我们做人。比如她说麻将是一圈圈打,庄也是一家家做,风水轮流,人生循环往复,不可得意忘形也不要枉自菲薄;比如起手一副烂牌,要有耐心、信心和勇气,稳扎稳打,保存实力,牌运定然会好起来,颇有水穷之处待云起的况味;比如麻将有赢有输,一如人生有得有失,笑看风云,不恋战,懂节制,才养得出闲庭信步的大将风度……

姑婆还说,要了解一个人,就认真和他打一场牌。所有人性的卑微、高洁等会在打牌的不经意间得到立体展现。人活一世,知已知彼,总不至于吃太多糊涂亏。

在越来越粗鄙、越来越急功近利的人心中,还有多少春风化雨的教诲、修行?极度的物质就像是被魔鬼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钱,刺激着人们的欲望。也许就在一夜之间,许多城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无数麻将馆、棋牌室和典当铺。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发家致富,赌博之军将口号喊成滑稽信仰,似乎要在生活浩荡的洪流中,呈现假意丰沛的繁盛来。打牌不再是一种平实的消遣,它被包装成了锦绣生活的快捷入口。许多人都发疯似地想用赌博这种速度最短、过程最不曲折、投入最简化的方式完成资本积累。妄想一夜改变命运。

于是乎,身边看似普通的人群中,职业赌徒、专业老千不可思议多了起来。洗脚上岸的农民,心术不正的江湖闲人,闲到心慌的个体户,甚至于公职人员。麻将机中暗藏程序,骰子里灌注水银,扑克牌背面刻特殊花纹,眼镜配置特殊辩认功能,设局子,打配合,下迷药……招式防不胜防。大到一撂一撂量钞票,小到五块钱一个仔,同事相煎,战友操戈,朋友互欺,亲人下套,血泪史数不胜数。

想发财的人都疯狂了吗?弟弟,仿佛一个污点证人站了出来。

轻信、善良、老实,弟弟这样的性格倘若中规中矩过小日子,也是好的。可是他想钱,做梦都想挣大钱。钱能改变生活,让老婆开心自己吐气孩子欢喜,钱尤其能让丈母娘多露一点笑容,少几句不痛不痒的挖苦。

我也是不好的,总是刺激他,男人三十而立,你都三十好几了,你的业,立在哪里?得吃苦,得想办法做人上人,为父母争气……弟弟被成功的欲望裹挟,心浮气躁。终于,铤而走险,将命运压在了赌博上。江湖险恶,十赌九假,弟弟掉进赌局的命运,束手无策。

然而深陷泥潭,到不了岸的又何止弟弟一个?

某乡干部在一次应酬后,被朋友下蒙药,一个晚上输了六万多。吃了蒙药的人,没有输钱的意识,只是要赌,有赌就输。药劲过了,平不了帐,只能报案。钱的问题是解决了,事业呢,却因此画上了句号。

某企业主,外地人,在我们县承包养猪厂。一日,有美女微信约他去喝茶。兴冲冲去了,却压根不是想当然的桃花运,他很快就被美女一帮朋友吆喝着赌上了。两个小时不到,输了十八万(现金三万,欠条十五万)。出门,恍然而悟,是局子。尽管报案后,欠条作废,他没有因此扛十五万不明不白的债务,但养猪厂他却是再开不下去了。砖头、匕首、大便,每天刺激他的神经,简直生不如死。他在夜色的掩护下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认识一个女人,本来过着四平八稳的舒服日子,谁知道她男人会突然被人相中,合伙苦心钻营赌假之术。短短两年,一伙人便迅速洗劫了当地近百号公职人员约三百万血汗钱。近墨者黑,她也成了职业赌徒,常常三天三夜不下桌。两个孩子没人管,成了问题少年。报应来得很快。许多被害的人当中,有想不通的,活不下的,突然发作,将她男人堵在城关路边,一阵乱刀猛砍致死。她,接近疯癫边缘。

我怕弟弟也会疯。我强打精神,去找我的警察先生。先生忙碌的地方是人命关天的事件现场,我要找他的事也是生死攸关。

其实,我特别不想向先生求助,尤其事关娘家人,那样会让我的骄傲受挫,让我自觉在一场本来平衡的婚姻关系中矮三分,甚至七分。脆弱一旦提交,女人在生活中是底气不足的,意味着将永远失去了受委屈时的一个出口和受责难时的一条退路。当然,这些,我的先生不会明白,我的弟弟永远也无法体会。

行政中心门口被好多人堵着。黑压压一片,像压迫过来的乌云。

人群簇拥着白布覆盖的一具尸体。就在昨天,县城实验学校的80后女老师小艾,从十八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那个狠心的小艾,怎么就玩了这么不好玩的一个魔术:用一匹白布,让自己消失,一点眷恋都没有。

无端打了一个战栗。突然很害怕,那张十三万元欠条,此刻是否在空中,张牙舞爪。是不是我的弟弟,前面走着,它会伸出一只铁钳般的索命手掌将他捉住?

我因为恐怖,睁圆了双眼,近而头痛,呻吟起来。挤入眼睛的阴影越来越浓,呼吸感到窘迫。喉咙里翻腾着某种干枯又粘稠的东西。忍不住冲破人群,跑到路边,呕吐起来。呕吐使人难受。眼泪这才簌簌往下落。

与物质和金钱有关的一切像鸡毛一样,无边无际地把生活包裹。我无比关心起小艾事件来。

小艾从乡村中学调入县城。一套商品房不仅清空了他们所有存款,还让他们背上了沉重债务。为还债,小艾老公,东借西凑了二十万,想学人炒股票和期货赚些外快。

盯着股市的男人,是狩猎的赌徒,盯到眼睛都快要出血,也没能止住股市一路狂跌。十几元的股票跌到几毛钱,简直在烧钱。二十万就快全体打水漂。孩子要养,月供要还,怎么办?他们长吁短叹。相顾无言。

彼时,县城诞生了一个标王,标王的妻子丁某是小艾老公的同学。在各个建筑领域频频中标的标王需要资金周转,县城掀起一场融资风暴。大量民间资本不受控地向风暴中心——标王靠拢。

小艾向父亲开口,借了十万,小艾老公也以支付同事朋友稍高于银行存款利息的方式融了十万。他们迅速将这二十万元,送到丁某手中。他们幻想,强大的标王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憧憬,每季按时到帐的高息收入,能让他们体面翻身。

太过庞大的东西总是危险。风光一时的标王,因过份膨胀的事业欲望,资金链中断,宣布破产。民间借贷的七千万,在县城引荡腥风血雨。小艾夫妇的二十万,就此在一堆烂尾楼中,不知所终。

亲朋好友一拨拨上门,他们的每句话、每一瞥目光都使小艾感到困窘、难堪。不顾情面的,还在门上贴满解恨的封条。小艾不恨他们,都是普通人家,打开门,好几张嘴都要吃饭,他们借给她的也都是牙齿缝里省下来的血汗钱。她只是自怜,风雨飘摇再无依凭的未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艾母亲突起重病,急需钱救命。一连串逼迫,是命运手中抖动着的无形铁链。铁链表情狰狞。钱,曾经是小艾夫妇为美好生活种下去的种子,转眼,成了压垮小艾生活的一座大山。

小艾焦灼不安,她一有时间,就蹲守在丁某人去楼空的大门前。世界在无望的等待里变得索然无味,小艾对这个名叫“财富中央城”的小区充满一触即发的敌意。她在过道里踱来踱去。天色越来越晚,她越来越像一头困兽。她憎恨生活甚于憎恨死亡。她咬牙切齿说,早晚要吊死在这个屋子里。家人架她回去。临走之前,她用尽全身力量,咬破手指,写下“丁某,拿命来!”五个血淋淋、渲染无穷怨气的大字。

路过行人越是焕发出欢愉的光泽,小艾越觉得自己的悲剧有一种被侵犯被挑衅的味道。绝望迸出胸膛,化作沉默的泪水。小艾无声哀号。这是小艾最后一次哭泣。或许这一哭将她整个人生都哭完了。疲惫之极的家人没能守住。天色将晓的黎明,小艾轻手轻脚离开家,将所有被折腾到昏睡的亲人遗弃在了身后。

为什么会选择十八楼,已经不重要了。跳出窗户的瞬间,小艾应该是毫无压力地在空中飘荡。她可能收获了盼望已久的光明的梦境。在那个光明的梦境里,债务、欲望似乎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就像抛掉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那样简单。许以世上什么样财富,小艾也再不能在这日头底下走一趟。

十八楼的窗户,泄密般地开着。上不接天堂,下不到地狱。因为太早,没有任何人阻止,一切寂静无声,仿佛都在沉睡。只有过道上一盏电灯在不安地闪烁。

借钱放贷的小艾,与豪赌一把的弟弟多么相似。欲望不听话,他们都发了疯似得,想要驯服它改变它。技穷而望赌。赌赢了,钱便可以被分解成若干次的官能享受——一块甜美的蛋糕,一场贺岁大片,一套华美裘服,一枚闪亮的戒指,一张实木儿童床,一次奢侈的旅行……官能享受带来心理巨大的满足。他们忘了,古往今来,赌博从来无赢家。

围观的人群,叹息或者漠然,扼腕或者感怀。小区居民谴责丁某的避而不见,也对小艾颇有怨言。这一跳,小区往后的时光,从此怕是已经织出了不祥的经纬。而承受这种不祥,他们是那么无辜。许多居民阴沉着表情。当中一个姑娘蹙着眉,沮丧地说,今天刚过门,第一天住上新房,竟触上这样的……她边说边顺手撕碎一朵花,一朵最鲜艳的玫瑰花。

我理解他们所怀的隐忧。我把脸折向一旁。突然想起萧红那声长叹:悲哀一个生命就这样浪费了,没有人可惜,连他们自己也不可惜,也不在乎。其实一个人的死是需要世人一些泪水的,可是没有。

------我要回家去,从此天天烧一炷高香,保佑他长命百岁,无灾无祸,生意兴隆。陆陆续续,已融了近五百万放在他手里。他要有事,一切全完了。不只是我,我的亲戚朋友,同事乡亲,所有信赖我的人,都是灭顶之灾。看这女老师。二十万收不回,转眼命就没了。太可怕了。我要回家,烧高香去。

一个年近六十的普通家庭妇女急速从围观的人群中转身。她从我身边离开,只记得要烧高香。我想象,高香腾起的细烟是若干命悬一线的魂灵。

------恨死这些高利融资的人了。不守信用,钱拿到手,他们就是爷爷,总是不按期发利息。找无数回就是避而不见。

------可不是,谈钱伤感情。早先我的亲哥哥,被人圈去外面搞房地产,向一大家子融钱,说是月息两分。谁知对方是骗子,那块地早已被抵押了无数回。骗子将钱卷走,他也吓得不敢回来。没办法,我也是血汗钱呀,我到法院起诉,总算把他一套房子攥在了手里。可把我害惨了。

-------同是苦命人呀。我亲弟弟也把我坑苦了。办什么船厂,我看就是碎钱厂。融的钱打了水漂,人也进了班房(监狱)。早两天,我还逼我侄子写了一张欠条给我。父债子还,也算天经地义。他不还,我没脸见我儿子。只是有时想想,亲人反目,真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欲望在墓门前你推我搡,犹如这些人群在口舌间寻死觅活。我在正午的太阳下,手脚冰凉。追求生活更美好的欲望,有时是助力器,有时又是速死丹。突然觉得,活着,就是在欲望中向死的过程。芸芸众生,原始、天然的赌徒们,谁能与自己的欲望诀别?

就在刚刚,我又接弟弟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被恐惧煎熬到严重变形。弟弟哭诉,对方要他今晚九点,一个人带钱到吉水(他参与赌博所在的那个县城)去,否则,想想他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钟声,划破了恐惧——一下,两下……十二下有力的钟声。血橙般的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地一跳。先生向我走来,我的眼泪瞬间将我的恐惧与脆弱全部交付。

面对面,先生告诉我,政府介入后,跳楼事件的协商谈判顺利结束,小艾家那二十万本金有望全部追回。面对面,我倾吐了我的脆弱。先生说,不慌,正常报案,只要法律认定那张欠条是赌博时写下的,欠条就不受法律保护。这些天让家人注意自己人身安全,怕对方报复。有效打击,合法约束,事情总要解决的。弟弟若能吃一堑长一智,从此脚踏实地,也算坏事变好。

威胁人心理的大片乌云,眨眼间被太阳吞吃了。人群散去,融入既定的秩序,各自波澜不惊。这,也许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原刊于《星火》2017年6期)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百家》《芒种》等报刊发表作品。获井冈山文学奖、白鹭洲文学奖及若干征文奖。有作品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中国年度作品•散文》、《民生散文选》等散文选本及多种文学作品选读本。